少年转过头,恍然睁眼,如清澈海水一般的眼眸看着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这些话俗气过头了,忍不住咽了口唾液,将剩下的絮絮叨叨给吞了回去,随意找了个话问:
“你叫什么?”
“晏洄。”少年答,“溯洄从之的洄。”
她愣愣点头,茫然起身,走去了门外。
正值夏日,院中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她看着满院子的火红,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出门,也还是不明白这小瞎子为什么非赖在这里不可?
难道真是因为昨夜的事?
算了,想也没用,好死不如赖活着,活过一日是一日吧。
“弄点儿吃的来。”她往外嚎了一嗓子,进了饭厅,“要红烧肉。”
她来这儿的时间不短了,侍女们都知晓她的习惯,每日大鱼大肉那是不能断的。
好在原身也是这么个奢侈浪费的,根本没人怀疑什么。
原身不仅奢侈浪费,而且嚣张跋扈,最爱惹是生非,她为了不被人怀疑只能保持原身作风,要不是这样,她也不至于四处招惹别人,躺着不好吗?
原身也正是因酗酒无度悲喜无常,年纪轻轻就死了。也不怪原身,这个长公主让谁来做谁都会崩溃。
先皇荒淫无度,整日只知花天酒地,以至大权旁落,留下长公主和幼弟两个可怜虫,用来给别人做跳板。
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国家飘零至此,没有镇国公也会有齐国公赵国公来谋取皇位,不用打仗不耗一兵一卒就能保全大局平稳过渡,也算是一种幸运。
原身身为陈国公主,自然难以释怀,可姬然不一样,她没那种情怀,该吃吃该喝喝,心宽体胖几乎没烦恼。
她咽下最后一口茶点时,饭菜好了一一端上了桌,香味儿弥漫在整个房中,她深吸一口气,又觉得活过来了。
再差能比上辈子当孤儿吃不饱穿不暖差?人要学会知足。
她夹了一块光泽肥美的红烧肉,正要往嘴里喂,突然听见门外嘭的一声。
“出什么事了?”她将肉塞在口中,边咀嚼着边往外走,跨出出门,一眼看见小少爷摔在地上。
侍女也听见声响,都放下手中的物件儿要去扶,谁知小少爷突然大喝一声:“都给我滚开!”
侍女们一愣,姬然也一愣。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所有人都看着小少爷扶着地砖摇摇晃晃着试图站起来。
可他看不见,手边也没有可以撑扶着的东西,一次又一次试图起来,可一次又一次摔回地上。
姬然有些头皮发麻,想去帮忙,又怕小少爷发脾气,默默撤走花几上的罗汉松,推了过去。
少年听见声音,透明的眼珠子动了动,手在空中扑腾几下,抱住花几。
这一次,他成功站了起来,可他月白色的圆领袍上沾满了灰,像一幅水墨画。
姬然没有开口安慰,少年也未诉苦,站在原地歪着脑袋看她:“你在吃什么?好香。”
她提起的心微微放下一些,又嚼了两口,咽下红烧肉,摸了把嘴上的油,道:“红烧肉啊,你要吃吗?”
“我饿了。”少年扶着墙缓缓朝她走来,摸到门框,高高抬起腿,跨过那道矮矮的门槛,重重放在地上,走了进去。
姬然走在他前面,默默将厅中的木椅一个个摆放在他身前,让他可以扶着木椅走到桌边。
看他刚才摔得那么惨,姬然才知道他是真的瞎了,不但不敢再喊他小瞎子了,连一点点儿伤害他的举动也不敢有。
姬然在孤儿院长大,里面的孩子大多是先天不足的,其中也有先天眼盲的小孩,每天过得惨兮兮的。
她放了碗筷在他跟前,又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小声道:“吃吧。”
少年眼瞳紧紧盯着方才跟前发出声响的地方,小心翼翼伸出手,然后啪得一声,放在碗上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他有一瞬的蹙眉。
也仅是一瞬而已,他又沉着下来,似是极有耐心地在桌子上摸了摸,摸到了那双筷子,缓缓拿起,重复几遍夹到了碗中的肉,弄了满脸的油,终于吃到了那口肉。
他眼中没有波澜,脸上也不见欣喜,问:“这是什么肉?”
“红烧肉啊,猪肉做的,你没吃过?”
少年没说话,鼻尖微微耸动,寻着味儿为自己又夹了一块。
他没有配米饭,就这样干吃,将那一盘子红烧肉全吃完后,还拿着筷子在瓷盘上寻找,发出哒哒的清脆声。
“没了吗?”他有些失望。
姬然看得瞠目结舌,缓了好一会儿才答:“没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能吃红烧肉的人,就连她自己第一次吃红烧肉时都没能吃完一盘,何况还是配米饭吃的。
国公府的日子过得这么凄苦的吗?连最受宠的小少爷都没有肉吃?
她咽了口唾液,润了润嗓子,试探道:“国公府很穷吗?”
晏洄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她明白了,大概是国公府没给小少爷吃过这些而已。
也能理解,小少爷从小身体孱弱是不能乱吃东西的。
“没什么,随口一问。”她舀了勺米酒,喝了一口,感叹一声。
“你在吃什么?”小少爷又问。
她愣了下,适应良好,给他舀了一勺米酒:“米酒,加蛋煮的,放温了不烫。”
晏洄接过碗抿了一小口,接着一口喝完,将碗递出去:“还要。”
她给他舀了大半碗。
“还要。”
她又给他舀了大半碗。
“还要。”
她不厌其烦给他舀了三碗后,将大碗端到他跟前,大勺交到他手中:“您慢慢喝。”
晏洄没有任何意见,拿着大勺一口一口将大碗喝了个干净,砸了砸嘴,意犹未尽:“不错。”
姬然看他一眼,端起碗,叠了满碗的菜,将菜碟全推出去:“这是小鸡炖蘑菇,这是竹笋焖肉,这是扇贝,这是炒青菜,你慢慢吃。”
他没见客气,慢条斯理全部吃完。
姬然看着空碟子,有些傻眼:“那个、要不喝个酸梅汤消消食?”
“酸梅汤是什么?”
姬然眼前一黑:“我去让她们煮,你喝过就知道了。”
她蹿出去,拉住侍女,低声吩咐:“快去煮点儿消食的酸梅汤,不要煮多了,那个祖宗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把能吃的全吃了,万一撑死了,那可就麻烦了!”
侍女愣愣点头,急忙跑下去。
“呼──”她呼出一口气,走回房中喝了杯桂花茶,顺了顺气,打算去劝劝那饿死鬼,一出门刚好碰见人。
“什么味儿?你吃什么了?”
又来!
“没什么没什么!什么也没吃!”
“你骗人,我明明闻到了。”
小少爷的脸越放越大,鼻息近在咫尺,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第3章
姬然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只记得少年瓷白的脸颊和微红的唇。
她猛然撤开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扶住了身后的桌。
“什么也没吃。”她转过身,眼神飘忽不定,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轻声道,“就是茶水而已,没什么好喝的。“
“那你让我尝尝。”
……
她有些气得慌,快步走进屋,倒了满杯茶水塞进小少爷手中:“喝喝喝!”
撑不死你个傻子!
晏洄脸色未变,缓缓捧起那盏杯,浅浅啜了一口,有些失望:“没什么味道。”
“都说了没什么好喝的!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酸梅汤。”姬然夺回茶杯扔在桌上,匆匆拿了酸梅汤塞给他,朝外吩咐,“你们来扶少爷出去走走。”
“我不要她们,我要你。”
姬然心中一梗:“都一样的。”
晏洄垂了垂眼,颤颤悠悠的睫毛看着有些落寞:“是你将我绑来的,昨夜我们刚睡在一块儿,你还亲了我的……”
姬然脸色爆红,一把捂住他的嘴,着急忙慌又将两个听八卦的侍女遣下去,转头压低声音警告:“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少年薄唇微颤:“殿下不肯承认便罢了……”
“好好好,不就是散步,我陪你我陪你。”
她算是怕了这人了,陪就陪吧,陪一下不会死人,再听这阴阳怪气真会气死人的。
晏洄抿了抿唇,摸索着放下碗,缓缓往门外挪。
姬然没扶他,默默跟在后面。
有了先前被摔的经验,这一回他没有再被门槛绊倒,手探索着一路摸到院门。
院门有台阶,姬然怕他摔了,快步跟上前,伸手要扶他:“你别摔了。”
他没说话,手伸了好几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个帕子,扭成条,抓住一端,将另一端递过来。
……
姬然无语住了,抓住另一端,撇着嘴提醒:“这里有台阶,抬腿。”
晏洄轻轻抬高,跨过门槛,迈出去很远,摇摇晃晃站直,收了另一条腿,面色不改站稳往前走去。
正要入秋,天不冷不热刚刚好,树上的叶子半黄不黄,花园里的也是橙黄的,热烈明艳。
这样的风景,在前世姬然是没有闲暇欣赏的。
她舒展身体,仰着脖子,深吸一口气,任由绵软的日光轻飘飘地罩在脸上。
晏洄听到感慨声,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她浑身松泛下来,扭头回望:“我可不是故意折腾你啊,你吃太多了,得走走,否则要是撑坏了,你爹不得弄死我?”
晏洄没说话,收回目光,朝着虚无的前方慢慢寻去。
他闻到一点儿淡淡的香味,有些好奇:“什么味道?”
“菊花。”她捏起一点儿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挪去菊花上,放下去,“你现在摸到的就是菊花,细长细长又饱满的,是它的花瓣。”
晏洄眨了眨眼,轻颤着手指一点一点轻轻触碰花瓣。
姬然吃饱了就想睡觉,这会儿已有些犯困,干脆将裙摆一抱,坐在花坛边上,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一朵菊花由很多这样的花瓣组成,大的能有双手捧起来那样大。”
晏洄看着远处,试着伸出双手将菊花包裹起来。
“你要是喜欢就抱几盆回屋里呗。”姬然看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或者折下来插进瓶子里也行,这里全都是菊花,你可以慢慢看,我困了,要先睡一会儿……”
自从来这儿后,吃得好穿得好,睡眠也越来越好,困了一闭眼就能睡着,只是醒来时,小少爷不见了。
她心中一惊,腾得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晏洄?晏洄?”
没人回答,她急忙往前寻。
公主府到处都是侍女,这里又没有湖,应当不会出事吧?
她不停安慰自己,头一转,瞧见趴在花圃泥地里的少年。
还好还好,人还在这儿。
她松了口气,小跑过去,将人扶起:“你怎么摔了也不喊一声啊?”
话音未落,就见少年满头是汗,脸色惨白。
她慌忙拍了拍少年的脸,急急询问:“你怎么了?”
少年白皙的脸被她拍得微红,眼皮缓缓掀开,眉头要拧成一条,声音虚浮:“疼……”
她眉头一蹙,看见少年按住胃部的手。
一定是刚才吃坏了!
她来不及说话,先将人扶起来,架着往前走。
这小少爷瘦得狠,全身上下跟只有那具骨头架子似的,硌得人生疼。
也好在瘦,架起来不费劲。
“快快!快去叫大夫!”
她往前喊了一声,侍女们都动了起来,叫大夫的叫大夫,扶人的扶人,待人整整齐齐躺在床上时,大夫也差不多进门。
“您快给看看!”她急忙让出位置,站在一边焦急候着。
大夫也急,边去探脉边询问:“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吃多了,伤到胃了。”
大夫没接话,拿出银针,抓住晏洄的手臂,吩咐一声:“叫人抱痰盂来。”
姬然当即传话下去,站在一旁盯着。
只见大夫将银针扎进穴位不久,小少爷立即一阵犯呕,将方才吃的食物大半吐了出来。
长公主府的侍女都是有眼力劲儿的,一个个喂水递帕子的,井然有序,没让她动一点儿手。
小少爷吐完后也好了许多,没再冒冷汗了,脸色也恢复了一些。
“公子身子本就孱弱,又经了这一遭,这几日可不能再吃些油腻刺激之物了。”
“是是。”她吐出一口浊气,抬袖擦了把汗,让开路,“那要吃什么药吗?”
“暂且不用,公子身子亏虚得厉害,不能再乱吃药物也不宜再大补。”大夫拎起药箱往外走,“不过草民有几幅食疗方子,若常吃对身子有好处,还请殿下随草民移步偏厅。”
姬然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人,点了点头,随大夫走了出去。
进偏厅,大夫放下药箱,便跪在了地上:“殿下救救晏小公子吧,他实在是不能再吃补药了啊。”
姬然一愣:“你认识他?”
大夫点头:“草民曾去国公府上给小公子诊过脉。晏小公子先天不足,身子孱弱,是短寿之相,但若是能好好医治,也不是没有长寿的可能。
只是国公非但不同意如此医治,还给小公子大肆进补。
三年前,看着还能活到二十五六,如今再看,能撑过三年已算不错。
草民身为医者,不说有多仁善,只是不忍看到能挽救的性命被活生生作践没了。”
姬然有些为难。
她不过是个吉祥物,若国公真要硬来,她也反抗不了。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硬着头皮应下了:“好,我尽量,他现在该怎么医治?”
“如同草民方才所说,小公子现在已不适合吃药了,只能先食疗,等身子好一些再做打算。”
“好。”她点点头,“我会按你说的做,你起来将方子写好吧。”
“多谢殿下,殿下仁德,必能福延后代。”
能多活几年就不错了,还想什么后代?
她尴尬笑笑:“您写,我去那边看看,写完了交给门外的侍女就行。”
还没进正房门,又是砰得一声清脆响。
“滚开!”
是晏洄的声音。
她往里走,看见一地碎瓷片和蹲在地上收拾的侍女。
“行了行了,这样捡要捡到什么时候?连着地毯一起扔了吧。”
“是。”侍女们弓着身子快速打扫完,匆匆退下。
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姬然默默挪过去,坐在床边的小凳上,试探一句:“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