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称奇迹,弥足珍贵。
从事园林设计以来,巩桐接触过成百上千种植物,深入考察过不少品类,对于珙桐这种在少时只能通过课本,浅显相识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也在现实中遇过几次。
因此尚且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巩桐便眼尖地在一众树木间认出了它。
珙桐是落叶木,在仍旧严寒的当下寻不见任何宽阔叶片,高达二十来米的挺拔树干延展的细枝光秃萧条,唯一一点鲜活的翠意是正在孕育的春芽。
巩桐目不转睛地凝望它的树梢,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江奕白始料不及,惯性似地向前走了两步。
周边树木参天,脚下小径曲折蜿蜒,巩桐五味杂陈的视线迟缓移动,落在他颀长清隽的背影,又挪向了前方的高大珙桐。
她所见范围有限的眸光良久地框住那一人一树,边缘的背景板莫名其妙地扭曲变幻,忽而是此情此景,忽而是那年青葱。
彼此稚嫩时期在三中秘密基地的闲聊如同咒语,反复缠绕回荡,无休无解。
巩桐双眼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涩又在澎湃翻滚,边框洇散浅淡的红。
江奕白兀自前行片刻,没有听见她的动静,转身回头,见到一副她凄凄楚楚的模样,难免被吓到,快步走近问:“怎么了?”
巩桐别开脑袋,慌忙擦拭几下眼角,信口胡诌:“眼睛进沙子了,风吹的。”
江奕白从外套荷包取出一张纸巾,毫不犹豫伸出去,打算直接上手帮她擦拭。
倏然,他想到什么,右手迟疑地僵停在半空,改为了把纸巾递去她手边。
与此同时,江奕白狐疑地问:“哪里来的风?”
北城多风,但眼下恰好没有。
巩桐心乱如麻地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生怕他打破砂锅问到底,忽地抬眸喊:“江奕白。”
她的音色猝不及防变得郑重而迫切,江奕白稍稍讷住,急忙应声:“嗯。”
初春的阳光温度尚浅,散落的薄薄金灿仍旧能为人渡上一层似真似幻的晶莹。
巩桐看着他面迎晴空,湛满光亮的深刻眉目和高中所差不大,再瞟一眼不远处的立挺珙桐,一点点扬起唇角,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这哪里像是她在送他生日礼物,分明是他在送她。
十六岁的巩桐要是知道将来会有这么一刻,一定能满足欢喜到为他折上好几只纸飞机,激动得难以入眠。
猝然收到一张答谢卡的江奕白不明所以,但瞧见她眼中难得对自己显现的明媚笑意,也不自觉柔和眸光,露出了梨涡。
她身上散发一种自然甘甜的清香,置身天高地阔的植物丛林,出奇地未减分毫,反而格外明显。
江奕白锋利硕大的喉结无声滚了滚,强忍住再度缩短两人间隔,上前靠近她的冲动,抬步说:“走吧。”
植物园太大,两人细致逛完一圈,回到珙桐树下,悬挂天际的日头快要西沉。
巩桐脚底发酸,口干舌燥,本能地吞咽两下。
江奕白余光经过她,即刻提出:“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买水。”
园子里面设有营业性质的商铺,但数量少,且分布零散,巩桐刚才大概摸清了地形,知晓最近一个也相当远。
她一句“不用”还卡在嗓子眼,江奕白已经向前跑远了。
望向他矫健远去的身影,巩桐忍不住蹙眉,大声提醒:“你慢点。”
他左侧脚踝存在旧伤,稍有不慎便可能复发。
江奕白显然对她这句话十分受用,听话地放慢步伐,回头倒着走,冲她展开笑颜:“好。”
肆意的清风悄无声息地绕动山丘林木,巩桐遥看他细软发丝轻轻晃动,眼角眉梢倾泻的灿然笑意,和从前如出一辙,禁不住恍惚了一瞬。
江奕白唯恐她等太久,旋即掉头朝前走去。
“哇,大姐姐,那是你男盆友吗?长得吼吼看哦。”
一个奶声奶气,吐字还不清晰的女声伴随淡风而来。
巩桐收起徘徊在回忆洪潮,哄乱的思绪,低头瞧去,是一个约莫只有五六岁,活蹦乱跳的小女孩,搞不懂她为什么没去学校念书。
附近还有她家大人。
“真真!”
小女孩年轻的妈妈尖声叫道,几步跑上前,把女儿揽到身前,对巩桐表示:“不好意思啊,童言无忌,没有冒犯到你吧?”
“没有。”巩桐对纯真烂漫的小孩子一向宽容,弯下身子和她解释:“不是哦,我们只是朋友。”
真真瞪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喜地一面拍手一面跳起来:“真哒吗?那我长大以后是不是可以去追他?我刚才还担心等我长大,遇不到那么吼看的。”
巩桐:“……”
她妈妈明显对自家女儿的“口出狂言”习以为常,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
“应该不可以。”巩桐认真地回,“你长大了,他多半已经结婚了。”
“和谁结?”真真无比好奇。
巩桐一时卡壳,答不上来。
她脑海中又浮现了金尊玉贵,眼高于顶的兰馨,实在不清楚究竟是何等出挑的大家千金,才能入得了她的眼。
反正无论如何,这个人不会是她。
幸亏小孩子的玩性大,忘性更大,没几秒钟,真真就一溜烟跑开,和妈妈去别处玩耍。
须臾,她捡回来一片枯黄落叶,昂起软糯却严肃的小脸,似是在模仿威严的老师,考考巩桐:“大姐姐,你觉得这个可以做什么?”
“书签。”巩桐清浅含笑,不假思索地回。
真真人小鬼大,老师派头十足,非要她发散思维,答案多多益善:“还有吗?”
巩桐眼珠转了转:“还可以做叶脉。”
真真应该对和“书”字有关的东西不感兴趣,一门心思探究后面这条回答:“什么是叶脉?怎么做?”
巩桐蹲下身,接过她手里的叶子,指向上面显而易见的经络纹理,耐心备至地解答:“很简单,你可以拜托妈妈在网上买一些专门用作叶脉制作的液体,将捡来的落叶放入液体里面,煮十分钟左右,捞出来用小刷子轻轻地去掉叶肉。”
“如果你想让叶脉变得五彩缤纷,还可以用颜料上色。”
真真特别感兴趣,亮着眼瞳问:“你喜欢有颜色的叶脉吗?”
巩桐把叶子交还给她,微笑摇摇头:“我喜欢树叶本身的颜色。”
江奕白手持温牛奶和苏打水回来时,恰巧耳闻一大一小惬意地交谈到这里。
他不由自主将脚步停在三四米开外的岔路口上,定定瞅向其中的大人,若有所思。
巩桐和真真讲完,后者欢喜地跑走找妈妈,她站起身,随意往周边一望,才发觉已然折返的江奕白。
隔空撞上他清清淡淡,又泄露些许复杂的眸子,巩桐没来由一惊。
她当初鬼使神差,匿名送他的十七岁生日礼物就是叶脉。
而且没有一片漂染过颜色。
好在江奕白并没有开口多问,快步走近,把拧开了盖子的温牛奶递给她。
“谢谢。”巩桐接过,小口小口地抿,不忘心虚地观察他的面色。
暂时瞧不出任何异样。
大约他贵人多忘事,早把那些叶脉抛之脑后了吧。
江奕白仰起纤细的脖颈,喉结连续滑动,灌下几大口苏打水。
他面向那棵静待温润空气回流,迟早会再度郁郁葱葱的珙桐树,冷不防提起:“我那栋新别墅的装修马上就要动工,但现在找不到园林设计师了。”
进口的优质牛奶丝滑甘醇,奶香馥郁,巩桐前几口喝着都觉得喜欢,这一口却莫名喝出了零星的酸味。
房子的装修启动在即,他之所以找不到园林设计师,是因为她临阵脱逃了。
江奕白拧紧苏打水的瓶盖,调转脚尖面向她,换了正式的,不容人抗拒的工作语调:“巩设计师,双方合作要以诚信、理性为先,为什么要掺杂个人感情?”
巩桐自知是自己临时反悔在前,理亏地来回转动手里的牛奶瓶。
“我没有答应你的爽约,你安心去做吧。”江奕白语气柔缓了一些,主动做出最大的让步,“我会让秘书和你对接,我全程不会出现,叫你为难。”
话已至此,还是和他一道站在那棵仿佛连接时空,随时可以牵动青涩记忆,朦胧情愫的珙桐树前,巩桐压根无法理智思考,给予无懈可击的反驳和推辞。
她抱紧暖热的牛奶瓶,嗅闻似有若无的木质香,晕晕乎乎应了好。
园子逛得差不多了,两人打道回府。
江奕白送巩桐返回小区,看着她一步步没入单元楼,第一时间找出手机,给秘书发消息:
【公司让你注册的工作号,这阵子我要用。】
第46章 秘书
巩桐答应了江奕白新别墅这个项目, 果然在第二天去青木工作室上班之前,收到了一个卡通头像的好友添加申请,是他秘书。
对方相当谦和有礼:【巩设计师你好, 我姓刘, 你叫我小刘就好。】
【在江总别墅的园林设计上面,你有任何需求,都可以直接和我说,千万千万不要客气哦。】
入眼这样的句子,巩桐忍俊不禁。
一直以来, 他们工作室在对外的合作中, 几乎都是处于低一等的乙方, 她以往和甲方沟通时,客气友善地编辑过无数句类似的文字。
从来没有哪个甲方如此好说话, 让他们随便提要求。
眼下这种情形就像是他们甲乙方的位置错转颠倒了,设计师也可以翻身而起, 彻底凌驾于甲方之上。
不愧是随心随性, 不走寻常路的江奕白带出来的手下,当真是随了领导, 个性迥然, 与众不同。
巩桐回复一条“好”, 随后编辑:【具体的设计方向我会在这周之内做出来,初版设计稿争取下周能画完。】
刘秘书像是只用和她一个人对接, 回消息的速度十分快捷:【巩设计师不用着急,你把手上的工作完成再做我们的都行。】
巩桐略有讶异, 听江奕白昨天在植物园感慨又莫奈何的语气, 对于这栋别墅里里外外的装修,不是特别着急吗?
刘秘书接着发来:【虽然我们江总对自己心狠手辣, 喜欢没日没夜地加班,但对待员工还是很人性化的,不希望我们成天熬更守夜,累坏了身体哦,到时候大家集体请假,也没人给他干活了,悲催抓狂的人还不是他。】
巩桐一目十行读完这个解释,挂于唇边的浅笑深了两分,没来由觉得这个秘书有点好玩,一张伶俐、会讲话的巧嘴应该格外讨上司和合作方的喜欢。
但她回的依旧是:【我会尽快。】
一是她在工作方面受到了雷厉风行的师姐影响,坚决不会拖泥带水。
二是想赶紧终结这个项目。
哪怕和她隔一条网线,对接交洽的不是江奕白本人,也是和他相关的人,讨论交流间,不可避免会涉及到他。
因此半个月以后,巩桐遵照之前出口的说辞,经过实地考察和百般构思,精心完成一组设计稿,第一时间通过邮箱发给刘秘书。
刘秘书的回应仍然快速,仿佛慢了半秒,就会被江奕白克扣工资,不过说得却是无关痛痒的:【都这么晚了,巩设计师还在兢兢业业地忙工作吗?】
【不会是还坚守在工作岗位,连晚饭都没吃吧?】
巩桐抬眸一瞧电脑右下角显示的时间,晚间八点过而已。
比起她从前经常加班到凌晨一两点,哪里能用“晚”字来形容?
不过她的确是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晚饭,这会儿稍微得到空闲,才察觉到空空如也的胃部传出了间歇性的绞痛。
她忙不迭翻出两颗大白兔奶糖,含入嘴里。
刘秘书又发来:【你等等啊,我叫人给你送饭过去。】
巩桐错愕,极速敲字:【谢谢你,但不用了,我自己点外卖。】
她旋即进入美团,还在琢磨哪家店的菜色比较合胃口,刘秘书的回复已来:【打包好了,交给骑手了。】
巩桐:“……”
这位秘书也太热情,太事无巨细了。
她甚至隐隐感觉到,他是在用春风化雨般柔温的态度,裹挟说一不二,不容人质疑推拒的强势。
巩桐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跟在江奕白身边有些年头,潜移默化地染上了他的处事风格?
不出半个小时,巩桐便接到了外卖骑手的电话。
她起身将外套拎进办公室,放在桌上逐一打开,足足有两荤一素一汤,并且分量充足,全是不沾辣椒的家常菜。
很是适合她这种饮食混乱,患有不轻胃病的人士。
巩桐夹起一筷子莴笋炒肉丝,搭配粒粒分明的米饭,浅尝了一口,味道鲜美可口,还莫名让她感到了熟悉。
奈何这份熟悉具体从何而来,有没有在哪里吃过相似的口感,她又说不上来。
估计她吃得差不多了,刘秘书殷勤关切道:【巩设计师,我给你点的菜如何?合胃口吗合胃口吗?】
巩桐瞅见末尾重复的问话,不由莞尔,可以想象手机另一头的他,满含期待求表扬的神情。
哪怕他们并没有在私底下碰过面,连她上回去别墅实地勘探,都是由留守在那边的管家带领,她能细致想象出来的面庞,只有他家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