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极大限度地隔绝外围喧嚷,逼仄的小小出租屋里, 他们制造的响动尤为显著。
清晰听见巩桐说出这句话, 且随之而来的是她急迫的脚步声,江奕白短促地怔了一下,赶忙起身,跟着她进了卧室。
他迷茫地定在门前,瞅见巩桐径直走向书桌, 拉开储物柜的门, 去抱那个体积不小的红色木箱。
曾在搬来这套一居室之初, 江奕白收拾衣柜时,见过那只红木箱。
当时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好奇, 询问过巩桐,她躲躲闪闪地说是“秘密” 。
江奕白清楚她格外宝贝那个箱子, 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给自己看。
他大步走过去, 帮她把箱子搬上桌面。
分量沉甸甸的,里面显然装有东西。
巩桐从另外一个抽屉取出钥匙, 对准木箱上悬挂的铜锁锁孔, 指尖不由自主颤了两下。
这个盛满稚嫩过往的箱子她如今很少打开, 但远在当年,她因为一个人, 几乎每天都会开上一遍。
这把铜锁也是木匠出身的爷爷亲自给挑选的,哪怕过去多年, 依旧很好打开。
只是这一刻的巩桐手持这把渺小得不足挂齿的钥匙, 仿若握住了足以撼动宇宙的恢宏力量。
插入锁孔、扭动钥匙、解开锁孔等等步骤做下来不过一两秒钟,巩桐的手心却渗出了一层潮意。
她视线猝然变得模糊又混乱, 恍若看见了漫长的时间长线在指尖往后绵延,飞速倒带,流逝回到数年前的三中。
回到那个闷热湿润的暮夏午后,泼天暴雨仓促来临,馥郁甜腻奶茶香的狭窄店面,有一个扬笑和煦,梨涡浅浅的少年席卷一身蓬勃水汽,快步流星地进来。
巩桐原本计划找一个合适时机,做足准备再将一切告知他。
但先前在餐桌,她耳闻他饱含心酸与苦闷的话音,隐约感觉到他可能误会了一些事,于是着急忙慌地想要袒露。
如此临时起意,出乎意料,恰如她那年猝不及防地将他装进了心里。
巩桐看着已然弹开的铜锁,深重呼吸一口,抽出钥匙打开盒盖,首先取出了一把黑伞。
之于一把平平无奇,款式甚至有些老旧的黑伞,江奕白记忆乏乏,不明所以地眨动眼睫。
轻盈又异常厚重的伞身落于手上,巩桐千千万万杂乱的思绪都被梳理清楚。
她唇边弯出泰然自若的浅笑,把伞递上前:“第一次见面,你给我的。”
寻常文字排列组合的一句话,江奕白却似听的是艰难晦涩的梵文经书,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接过雨伞,转着审视被打理得褶皱整齐的伞身,回顾好久,晦暗的瞳仁倏忽变亮,心上犹如被一阵磅礴的气流瞬间击中,牵连握伞的五指都有显而易见的晃动。
与此同时,一个他从来不曾假设,不敢轻易妄想的猜测在湍急混沌的心湖之下逐渐聚集,形成小股力量。
巩桐又拿出了一样东西,一个空置的,可以容纳五百克大白兔奶糖的包装袋。
“高二上学期的一个早上,你想偷偷放我桌肚,被我当面撞破的那包。”巩桐同样递给他。
江奕白怔讷地接过,指尖把塑料质感的包装袋捏出轻微声响。
心湖下方产生的那股力量似乎获得了助力,水流的势头翻了一倍。
巩桐接着找出一只模样夸张丑萌的布娃娃:“高二过年那阵子,你第一次在林家碰到我,看我不高兴,瞒着林宇飞悄悄塞进我手里的。”
江奕白拿过沾染了她体温的布娃娃,她准确无误的详细叙述,他要特别费力地去回忆,才能在浩瀚久远的回忆洪潮中翻找出零星的碎片。
他好半晌才记起这个布娃娃不过是随手从外婆家顺的,当时觉得它的样貌充满喜感,应该能够逗小姑娘开怀。
“还有这片叶子,曾经在学校经过了你的肩膀。”
巩桐从笔记本中翻出一枚书签,由单薄纸张和沉重年岁一并压成轻薄一片的香樟叶早已褪去了初见时的瑰丽青红,剩下弱不禁风的干涸枯黄,指甲轻轻一弹,都能破洞。
却和所有结实抗造的物件一样,被她细致保存得完好。
“就是我躲在香樟树后,不小心听到叶星冉向你表白,你抓包了我的那次。”
江奕白看着那枚脆弱又宝贵的枯叶书签,特意腾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去接,英挺的面庞完全僵硬。
他心间湖海之下的那股强势洪流不再甘心于在底层孤冷徘徊,涌动着要冲上高处,企图兴风作浪。
封锁诸多过往的木箱好比取之不竭的聚宝盆,任何一件不起眼的俗物都价值连城,难以确切估量。
巩桐不再从里面拿出物品,而是含一抹柔温笑意,将整只箱子推去了他面前:“剩下的你自己看吧。”
窗外的凛凛秋风没有片刻停歇,刮落的黄叶纷纷扬扬,江奕白分明置身于风不吹日不晒的安稳屋内,整个人却比卷入了无序风暴还要迟钝错乱。
他迫不可待地上前一步,垂眼去瞧,余下的全是一架架纸飞机。
不少纸张一看就上了年头,边缘泛有无情岁月消耗的黄晕,部分飞机早已在摇摇晃晃间压变了形。
江奕白震荡的心下充满疑惑,很快眼尖地发现有几架飞机的机翼露出了碳黑字迹。
里面显然写有东西。
江奕白抬起眼,着急地询问巩桐:“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巩桐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内心深处同样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地动山摇,惴惴不安地绞了几下手指,轻轻颔首:“当然。”
江奕白暂时放下占据双手的几样物品,随便捡起一架飞机拆开,率先闯入视线的便是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名字:
【江奕白,我今天又在学校碰到你了。】
他愕然,手忙脚乱地去拆其他。
【今天去三中外面逛了逛,在避风塘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比我以前见过的男生都要好看,他还借给了我一把伞。】
【他记得我是赵柯的同桌,他把伞送给我了,他好像喜欢收集叶子。】
【今晚好像是我高中三年,不,是过去十七年的高光,江奕白看见了。】
……
她稚嫩描写的一笔一划,工整记录的字字句句,无一不是他。
江奕白机械又饱含复杂情绪地拆解翻阅,忽而掀起眼帘,定定看向她。
室外的清风仿佛卷到了此处,巩桐鬓边的发丝有轻微晃动。
她弯起淡雅的眉眼,点缀明光的双瞳璀璨生辉,对他说出了深埋在心底许久的话:“江奕白,我喜欢你,十年前,在避风塘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你,一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变过。”
甘甜的嗓音犹如化为了实质性的一条光带,夺目地流淌环绕,江奕白瞬间被包裹其中,翻涌出无数记忆。
有他和她说出自己对她是一见钟情时,她莫名其妙红了一圈的眼眶。
有在三中的那两年,她每每遇上他,不明缘由的闪避和恐慌。
有她埋头苦学,拼了命地非要考进一班。
还有他从前随心所欲递给她这些不足挂齿的小物件时,她每一次接受的惶恐模样。
那些他的不以为然,无心之举,竟然都被她视作了弥足珍贵的宝藏。
甚至用心地收入这只宝贝木箱,不远千里,从蓉市带来了北城。
如今呈现在他面前的,数量繁多又十分有限的纸飞机和物品,承载了她整场短暂的酸楚青春。
两人纹丝不动地站在书桌两边,时间仿若跟随这场突然翻腾而出的青涩年少,变得混乱无常,破天荒地凝固于此。
江奕白目不转睛地瞧着巩桐,心下已然如同咕咕冒泡的沸腾岩浆,一阵接一阵的滔天巨浪直冲云霄,表面的神态却是截然相反的极速冷却。
他眼角一寸寸洇开红晕,亮堂的琥珀色眼瞳蒙上一层哀戚水雾,转瞬黯然。
这还是巩桐第二次看见他红了眼眶,上回是她提分手。
她面上温和的笑意霎时维持不住,无措地眨了眨眼,由不得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给他看这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江奕白伸长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下颌一次次磨蹭她的发顶,声线喑哑:“对不起,我以为你以前喜欢的是别人。”
他哪里会想到,曾在那般青涩稚气的年岁里,她不动声色地关注到他,对他一眼万年。
他更不知道,如此漫长难熬的十个春秋轮回,她从来没有一刻放下过他。
他烦闷嫉妒了这么多个月的混账玩意儿,居然会是自己。
江奕白不可否认自己刻入骨血的卑劣,在听见她清清楚楚坦白喜欢时,纷繁复杂的庞大情绪网中交杂了一缕不小的窃喜。
但随之铺天盖地压下来的便是心痛,是质疑自己何德何能,值得她的念念不忘连续数年,绵延至今。
若是可以,江奕白宁愿他们的故事曲线只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高中寻常相识,北城重逢后的他对她一眼动容,主动追求,而不是她默默惦念,兀自酸涩了一年又一年。
被他用尽全力搂入怀中,温暖清新的木质香涌入鼻息,巩桐本就容易改变色泽的眼眶不由热了起来,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
“江奕白,能在三中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高考结束那个严酷夏日,不知不觉走进避风塘,她连偷偷在涂鸦墙上镌刻他名字时,都不敢轻易补充完整的句子,终于讲了出来。
对着他本人讲了出来。
江奕白眼圈红得彻底,使劲儿搂抱住她,素来能说会道,可以轻而易举将她堵得哑口无言的一张利嘴这会儿光速退化,笨嘴拙舌,喃喃了半晌“抱歉”。
他一向灵活运转的大脑更是比声带死机得更为严峻,艰难转动了老半天,倏地记起学生时代特别重要的一点,不管不顾地袒露:“你当初考进一班,我听说后很高兴,马上跑出家门选了礼物,还打算赶回学校,悄悄放你桌肚。”
这个有些我行我素的计划,他是吸取了之前偷摸摸给她桌肚里面塞大白兔,被前来上学的她当场撞见的教训,才会等不到第二天早上,非要在周日下午就往学校赶。
陡然获知这件从未设想过的事情,巩桐心中汹涌翻腾的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澎湃的讶异和不解。
从始至终,她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转班礼物。
而为什么没有收到的原因,巩桐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得出了结论。
她也敏感地联想到了江奕白在那段时间,经历的惨重车祸。
巩桐突地生出一阵胆寒,执拗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用一双雾气迷蒙的鹿眼,满含悲戚与揪心地盯了他数秒。
江奕白瞧她如此模样,一时摸不准她的心思,赶忙张动唇瓣,解释道:“我现在告诉你这个,是想让你知道,在三中读书那两年,我对你也有在意。”
她那场轰轰烈烈的暗自喜欢,绝对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清冽的话音尤在耳畔回荡,巩桐眼中已然蓄满了晶莹的水渍。
十分钟不到的短促时间里,她坦白了太多,又知晓了太多,说不上来是欢喜更重,还是痛心更重。
巩桐感觉自己的心底正在上演一场宏伟壮丽的宇宙爆炸,极致绽放的强光顷刻销毁了视觉、言语、听力,以及最最基本的思维逻辑。
她如同回到了初始的单细胞状态,一举一动全部由强大的,不可逆转的本能操控驱使。
她一个字也不想再说,猛然踮起脚尖,微凉双手捧上江奕白的脸颊,堵住了他一开一合的薄薄双唇。
在江奕白的印象中,这是巩桐头一回主动吻他,并且带有与她平时内敛的性格大不相同的外放与迫切,让他体会到一腔快要满溢的热烈。
江奕白怔过半秒,重新掐上她纤柔的腰肢,转眼便是压倒式地回吻,肆无忌惮地向下延展。
不多时,两人在层层叠起的缱绻浪潮中摇摇欲坠,跌跌撞撞地倒去了一旁的床上。
江奕白跪在她的身侧,迷离地打量她娇红的双颊和靡乱不堪的脖颈,见她罕见地没有要求饶叫停的意思,附身凑去她颈边,厮磨了又一朵靡艳的红:“乖乖?”
巩桐含糊娇嗔地“嗯”了一声,不知不觉渗出薄汗的双臂仿佛化为了灵活又危险的蛇身,纠缠上他的肩颈,充斥无限诱惑的热气喷洒到他耳边:“你敢吗?”
江奕白脑子“嗡”地炸开一声巨响,不过须臾的清醒过后,一脚跌入放大了成千上万倍的混沌和错乱,再度捏起她的下颌,回应更为激烈的吻。
他反复厮磨她的下唇,低哑的声线发着颤,愈发不稳,似是一直以来的极限忍耐已然濒临了临界值:“是你敢吗?”
巩桐仰躺在他身下,栗棕色的发丝蓬松散乱,鬓角的几缕沾染了热汗,湿漉漉地粘黏,双眸一片水润,意乱情迷的热雾缭绕升腾。
她急促地喘息着,没再多话,一面吻他,一面去解他的扣子。
第67章 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