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动声色朝远处挪了挪,小声道:“做绣活而已,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也不知顾诚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一开口,腿又跟着贴了过来,“三娘,你可知你方才……美到摄人心魄。”
林温温没有说话,只神色微滞,垂眸盯着茶盏中飘上来的一片茶叶。
林温温自然知道自己生得很美,有时候照镜子的时候,望着里面漂亮的容貌,也会忍不住弯了唇角,她自幼也是被夸赞着长大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些夸赞便变了意味。
因为她的美愈发夺目,愈发惹眼,用那些人的话说,这样的容貌根本就是妖艳魅惑,上不得席面。
顾诚因觉察出她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
林温温将茶盏放到桌上,故作不在乎道:“就是副皮囊罢了,旁的本事我什么也不会,有什么用啊。”
“怎么不会,你的绣工便极好,”他一开口,语气还带着几分骄傲,“我看比那东市铺子里买回来的绣品,还要强过百倍。”
顾诚因也不算夸大其词,林温温的绣工的确极为出色。
可她似乎并不开心,反而眼尾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这算什么本事呀,绣得再好也只是供人穿用,也还是……还是……”
她声音隐隐发颤,说不出话了。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说过绣活好,是件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包括她的娘亲。
虽然她的手艺是冯氏亲自教的,可冯氏教她的时候,只是一种既然她别的学不会,索性就学这样的事来打发时间的态度。
至于这种事能学到什么程度,完全不重要。甚至,当冯氏看到她绣活做得极好时,还会不经意流露出低落的情绪。
林温温起初还不理解,明明自己学得这样好,娘亲为何会不高兴,直到有一次,她听见娘亲和李嬷嬷的谈话,才知道为何会这样。
是她刚满一岁,抓周那日的事情。
那时她被抱进正堂,放在紫檀八角仙桌上,这桌上铺着红绸,上面摆着许多物件,满满当当让人眼花缭乱。
几月前林清清抓周,抓的是一本诗集,在盛安这般重文的地方,自然是引得一屋子人都眉开眼笑,林郁一个高兴,当场就帮林清清取了字。
林温温抓周的时候,屋中长辈们也各个满怀期待,围在桌旁,盼望着她也能抓本书,或是握根笔,便是那琴弦对女子而言,也是不错……
结果,她小小的身子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中,爬来爬去,从那纸笔前路过好几次,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最后,她爬到最角落,险些掉下去时,终于停了下来。
那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握住放在最边上的纺锤,高举过头,笑眯眯看向冯氏,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还捏起一片锦布,在身前来回舞动,兴奋地都流了口涎。
那时的冯氏嫁进林家也才三年,她没有细想,只看到林温温朝她笑,便出于母亲的本能,也冲她展开眉眼,再者,她本就是商贾人家出身,娘家是江南便有名的布商,林温温是她的女儿,一手纺锤,一手布料,她自然下意识就觉得欢喜。
可当她看到众人神情,才恍然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冯家,这是林家,是那享负盛名的五姓七望,他们的子女怎能去抓布料,怎能与商贾人家一样?
许多年后,在与李嬷嬷说及此事时,冯氏依旧会落泪,“三娘当真是随我家的人,你看她绣工多么了得啊……可、可这又能如何呢?”
是啊,她可是林家的女娘,绣品再好,也绝不允许流到外面去。
林温温直到那时才知,原来她学得再认真,绣得再精妙,也不如林清清的一首诗,一幅画……甚至连个墨点都不如。
“谁说的?”顾诚因温热的大掌将她小手紧紧握住。
林温温眼睛更酸,忙别过脸去,“大家都这么说。”
顾诚因轻捏她下巴,让她将整张脸都面对他,认真开口:“三娘,旁人说什么不重要,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大道理林温温也曾听爹爹讲过,可落在自己身上时,哪里能真正做到不在乎。
但她不想与顾诚因争辩,这样的事于她而言已经稀松平常,便只“嗯”了一声,敷衍地点点头。
顾诚因知她还未想开,索性不说,直接做,他拿起桌上针线,让林温温教他。
林温温惊讶道:“你是男人,学这个做什么?”
顾诚因道:“穿针引线,用眼用手,与男女何关?”
话虽如此,可林温温从未见过谁家郎君要做绣活的,她摇着头道:“可、可你是状元郎啊,你是要读书写字的,学这个没有用啊?”
“有没有用,不是旁人来做定义的。”顾诚因说着,俊眉微挑,弯唇看她,“三娘可是不愿教我?”
林温温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怔懵地看着顾诚因挑了一块布,又取来针线拿在手中,学着她做绣活的模样,眯眼开始穿针。
“三娘……教教我。”顾诚因穿了半晌,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求助的望向她。
林温温见他不似玩笑,是当真要学,只好上手来教,从最基础的选配针线开始,这一步没什么难度,顾诚因很快就记住了,但到了真正上手的时候,明明他手指那样灵活,却捏着针半晌绣不到一处去,绣着绣着还不知怎地扎了手指。
顾诚因并不在意,倒是林温温看见后,下意识就握住了他的手指,稍微用力一挤,两滴血珠滚落,她几乎没有过脑子,直接就将手指放入口中,刚要轻吮,便恍然回神,赶忙又将他的手拿了出来。
她红着脸,瓮声瓮气道:“我、我小时候学绣活的时候,不慎扎了手指,我娘就是这jsg样的,所以我方才……”
方才是怕他疼,心里紧张,下意识的行为。
顾诚因眸光似是淡淡无波,可心头却有情绪在不住翻涌,他学着她的模样,将手含在口中,轻轻吸时,上面似乎还有她口中淡淡的甜香。
“原这针线活,这般难学,”顾诚因怅然叹气,遂又抬手轻捋着她的发丝,“看,便是状元郎也不如三娘厉害。”
“厉害?”林温温喃喃抬眼。
顾诚因朝她点头,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我家的温温,真的很厉害。”
林温温心头莫名一暖,她唇角缓缓勾起,眼尾却落下泪来。
这还是她生平当中,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厉害。
顾诚因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脊,说她何等聪慧,说她心思细腻,说她心灵手巧……
林温温伏在他怀中,从淡笑到笑出声,从默默垂泪到哭湿衣襟。
最后,他垂眸稳住她的眉眼,将那咸湿的泪珠一点一点用唇拭净,声音含糊,却一字不差地落入她的心中。
“我家温温,是独一无二的,永远也不必和任何人比较。”
火墙将屋内烧得发闷,林温温与顾诚因都出了一身汗,二楼是间水房,仆从备好浴桶,上来叩门后,便退出了望烟楼。
顾诚因用毯子将她包裹着,直接横腰抱起,带她来到二楼水房,一开门,氤氲的水汽便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淡淡花香,那是林温温最喜欢的味道。
撩开绒毯,林温温被他放进浴桶,水温适宜,上面还铺着一层花瓣,随着水面浮动,花瓣时而聚集,时而分散,让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
他没有碰她,只将沐浴所需的东西摆在她手边的四角高凳上,转身去了屏风那边,径自洗漱。
“温温。”片刻后,顾诚因在那边忽然出声。
林温温愣了一下,朝屏风看去,那边靠窗,他的身形就映在屏风上,将每一处都照得那般精细,连他侧身时的整体轮廓,也看得极其清楚。
他怎么……这么快又这样了呢?
林温温又羞又惊,连忙别开脸去,可也不知为何,许是她当真被顾诚因带坏了,怎么眼睛不在看,眼珠子却一点也不老实,又带着几分好奇,悄悄移了过去。
“温温?”
顾诚因见她半晌没有出声,探身出来。
发现林温温在看何处,他先是愣了一瞬,随后淡漠的神情中露出些许笑意。
林温温小脸瞬间涨红,却也不避讳,直接看着顾诚因,又气又恼道:“你、你突然探过身子干什么呀?”
“是我不对,扰了温温的兴致。”顾诚因神情淡淡,话语里却是在打趣,他说完,又退回屏风后,似是故意侧身给她看一样,立在那里,往上面浇了瓢水,“温温,再绣两个真丝帕子给我吧?”
林温温有一瞬的懊恼,都怪这个顾城因,害得她脸皮越来越厚了,就这样趴在浴桶边,歪着脑袋开始欣赏美男沐浴图,“我这几日要绣好多东西,哪里还有时间绣帕子。”
顾诚因似是想到了什么,动作略微顿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他道:“不着急,等年后也可以。”
年后……
林温温也微微怔住,然很快也回过神来,开口道:“子回,你要那么多帕子做什么?”
她知道顾诚因爱干净,可他明明已经有许多条帕子了,方才在三楼完事之后,他将那些帕子认真洗净,晾晒在窗边时,几乎摆了一排。
“想再要两条真丝的,”屏风后的顾诚因,又舀了一瓢水,动作轻缓地冲在身上,流水撞在他结实的肌肉上,溅出的水珠透过屏风,依旧清晰可见,“水太多时,帕子还是不够用,而且真丝轻柔,不会将肌肤磨疼,温温,你可知,你真的……”
他搁下水瓢,取来帕子擦拭着身上的水珠,片刻后,他嗓音低道:“你真的很娇嫩,每次只略微……”
“你你你!”林温温脸皮再厚,此刻也红得烫手,她连忙扭过身去,将他话音打断,“你别说了,我绣、我绣就是了!”
沐浴之后,林温温彻底软了身子骨,连午膳都是半倚在桌边吃的,等午膳过后,直接爬到床上午憩,醒来时已至黄昏。
顾诚因年后还要关试,似有看不完的书,林温温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精力,怎么就这样不知疲惫。
她胳膊耷拉在床边,小手无聊地拨着绣鞋上的花团,趴在那里也不出声,就一直望着神色专注的顾诚因看。
许久后,顾诚因终于意识到她已经醒了,合上书,端水给她。
“总闷在屋中,对身子不宜,随我出去走走可好?”顾诚因提议。
林温温畏寒,冬日里就喜欢窝在屋里,可毕竟许久都没有下楼了,也还是要出门转转才行,便勉强点头。
顾诚因虽然囚着她,可在百花园里她反而有时候要比林府还自在些。
这里除了顾诚因,便是他的仆从,没有人会议论她衣着装扮,更不会有人拿她去和什么人比较。
她喜欢红色,衣裳便都以红色为主,皆是顾诚因特地让衣铺给她做的。
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最外披了件鲜红斗篷,那斗篷的帽子上还有一层雪白的兔毛,将她的小脸衬托得更加明艳动人。
深冬的湖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仆从已经提前试过冰的厚度,青才也拿来了两双冰嬉用的鞋靴。
顾诚因换好鞋靴,抬脚滑上冰面,转身将手伸给林温温,她却缩着不敢去握他的手。
“我以前滑过……摔了一跤特别疼的。”从那以后,林温温再也没有玩过冰嬉。
“温温,有我在,不会让你摔跤的。”他语气忽然多了几分凝重,眼神也变得极为坚定,莫名就让人生出信赖。
林温温竟当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被大掌握住的瞬间,那份安稳顷刻间注遍全身,这让她不再胆怯,随着顾诚因一步又一步踏上了冰面。
沉寂已久的百花园,在这一刻终于绽放。
最初她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后来她无拘无束,笑声在湖面回荡,将自己惹眼的鲜红,画出了一道又一道明艳的弧线。
她许久未曾这样开心,应当说上一次畅怀大笑是什么时候,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温温,你开心么?”
“开心啊!”
“温温,真的开心么?”
“真的呀!”
顾城因凝望着她面上的笑容,这一次,应当是真的……
夜深,她依偎在他怀中,双眼紧闭,唇角还勾着那抹弧度,也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心时而蹙起,时而舒展,最后低喃着梦呓:“子回……别松手啊……”
“好,一辈子都不会松开。”
黑暗中,男子声音低沉轻缓。
林温温喜欢冰嬉,便让顾城因陪着她一连玩了三日,许是玩耍的时候吃到了凉风,第三日晚上便开始低咳,顾诚因不再允她外出,反而还给她端来汤药,林温温只好愁眉苦脸地坐在桌旁,数着日子继续做绣活。
每到这个时候,顾城因也会拿着书,坐在她对面,等他眼睛发酸时,就抬眼看看她,看她认真帮自己做东西的样子,心里的冰冷与空落,便会一点一点被填满,哪怕他知道,她不是真的想给他缝制绣品,可他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那种她满心满眼装的都是他的感觉。
即便是假的,也无妨了。
眨眼便至除夕,这还是林温温第一次在外过除夕,其实自她长大,规矩与约束越来越多,除夕便也愈发无趣。
一早起来,隐约听到坊间传来爆竹声,顾诚因问她怕不怕,林温温摇摇头,“多热闹啊,有什么怕的。”
顾诚因显然会错意,半个时辰后,顾诚因带她下楼,仆从拿出刚备好爆竹,点燃爆竹的瞬间,林温温几乎是蹦进他怀中的。
“不是不怕么?”顾诚因扔掉爆竹,抱着她退去好远。
林温温紧紧缩在他怀中,将他衣领扯得皱皱巴巴,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委屈道:“离得远我自然不怕,你让我自己去放,那还是怕的……”
顾诚因这次听明白了,转身就将她又抱了回去。
夜里按照除夕的习俗,厨房备了屠苏樽和五辛盘,这些都不是林温温喜欢的东西,只是因为过节,便象征性抿一下,吃一口。
最后端进来的是珍珠亲手做的汤中牢丸,林温温眸光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
这才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可以前冯氏将她盯得紧,只让她吃三个饺丸,多一口都不可以。
林温温还带着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敢轻易动筷子,自言自语地辩解,“我今日下楼去放了爆竹,所以有点累到,可以多吃一个吧?”
顾城因微微蹙眉,不解她为何这样说,但还是点头应了一声。
林温温立即高兴地拍手,“那我就能吃四个了!”
四个?
对于顾城因而言,这个量连打牙祭都不算,但他也总算看明白了,林温温为何要说这jsg样的话。
“前几日你还染了咳疾,需要好好养身子,不然吃六个吧?”顾城因说完,又补了一句,“够不够?”
林温温愣了一瞬,连忙点头道:“够,太够了!”
她抬手就去拿筷子,顾诚因却忽然起了兴致,想要逗逗她,抬手将她拦住,“那多少也要有些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