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月色下,少女一头乌发染上银色月光,澄澈的凤眸中满是不安,在无边的寂静中她喃喃自语。
“谢衡璋,你会让我失望吗?”
第29章 风波
自这次风波过后, 两人又变成了真正相敬如宾的关系,谁也没有刻意躲避谁,无意见到后还会点头示意, 只不过见到的次数少之又少罢了。
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两人之间的话说的少了些,可其中的纠结,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谢洵一如既往的上朝,他初任礼部侍郎, 虽有卫老尚书照拂,可到底只有自己解决几件棘手的事情后, 才能真正坐稳礼部, 否则镇不住其他想要挑刺的官员。
先前在翰林院披星戴月,如今换到了礼部, 情况却没变。
为了不打扰公主, 也为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他差岁阑在公主府的书房里安置了一张木榻。
元妤仪在府中也并未闲着, 她将上次春闱名录看了几遍,挑出了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人, 其中第一个便是兖州的吴佑承。
安国公府密不透风, 都是可靠之人, 是以元妤仪寻了祁庭, 将调查吴佑承背景一事交予了他手下的暗卫。
此人年纪不大却颇有才气, 元妤仪未曾与他见过面,担心吴佑承是旁人派来的探子,难免考虑的多些。
......
正至午时, 天光大亮。
元妤仪正靠在正厅的书架边看元澄昨夜遣人送出来的奏折, 这道奏折是江丞相亲笔所书,其内容倒是跟从前提高赋税的几项不一样。
今岁兖州大旱, 江丞相请求削减兖州的赋税,而其他没有发生旱灾的地方都照常缴税,以此来减轻兖州的旱情损失。
奏折语气谦逊,江相往日的傲气一扫而空,任谁来看都只会夸赞这是拳拳爱国爱民之心,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正是因为挑不出半点错处,才是最大的危险。
无利不起早,元妤仪和景和帝自然不相信江相会有这样的好心,毕竟前不久他还在朝上公然提起要增加各地赋税充实国库,这么快就变了主意必然藏着猫腻。
元妤仪继续往后翻了翻,果然找到夹在里面的半张纸,上面是元澄辛辣的批语。
匆匆看完,少女往青花茶盅里倒了杯茶,将那张纸撕碎浸湿,上面的墨迹氤氲成一团,再也看不清,她这才放心。
当今掌管兖州的依旧是江相的侄子,多年前被卷入一桩贪污风波,却被父皇压下,最后被证明清白的江节度使,江长丘。
只是另一家仗义执言的大臣就显得不那么幸运。
元妤仪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多次替兖州百姓上奏的陆祭酒还没等到兖州案结束,就被冠以贪墨之罪,落得个凄凉的结局。
此刻元妤仪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连陆祭酒都不知道的,那个还活在世上的外孙,谢洵。
她派沈清多次辗转,甚至动用了母族的暗网,才打听到其中隐秘。
却不清楚谢洵对自己的身世又知道多少,他的母亲,当年陆家的二小姐又是否刻意隐瞒这些仇恨。
因此,就算她知道也只能藏在心里,不能直言;当年的事没有直接证据,人证物证均不全,倘若她这时候将一切和盘托出,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元妤仪脑海中被江陆两家的事占据,彷佛陷入了一个硕大的谜团之中。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被这些前尘往事牵着走,而是需要让江丞相的如意算盘打空。
兖州那边的邸报还在路上,如今江丞相的话无非是一家之言,可他在朝中又树大根深,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只能跟他打太极。
节度使是江家人,那邸报上的内容也不可全信,正是进退两难之际。
倘若不答应减税,江相必然会以此作筏子,攻讦景和帝不够宽仁;可若是答应了他,其他几州难免不会生出不臣之心。
需得从头考量,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正在元妤仪为难之际,院中响起一声清脆的“殿下!”
来者一袭淡青色对襟长袍,腰间的软剑外裹了条天青双环如意绦,额间依旧系着那条狭长的小麦粒抹额。
鎏华院伺候的侍女均候在廊下,旁人不会这样大大咧咧地过来,是以正厅并未关门。
季浓步履生风,几步到了门口,也不见外,径直坐在元妤仪对面的圈椅上,连喝了两盏茶才喘匀呼吸。
元妤仪看见她额上的细小汗珠,关切问道:“你是骑马赶过来的?怎得这般着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季浓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却没急着喝,而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阿妤,我这次来是有两件事告诉你。”
“其一是你托三哥哥查的事,吴贡生家世清白,无甚背景,三哥哥还让我转告殿下,因吴佑承年纪尚小,又是寒门,所以江相并未将手伸到他身上,此人可用。”
元妤仪轻嗯一声,并不意外。
说白了这个吴贡生跟陛下差不多岁数,哪怕是再才华横溢,也终究是个寒门子弟,没有几年的历练和实打实的功绩根本不可能跻身权贵之流。
江相自己虽不是什么豪门世族,却格外看重门第之别,如今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后更是如此。
季浓又道:“其二,是你那个驸马。”
元妤仪微怔,下意识道:“他怎么了?”
季浓脸上的表情却说不上有多轻松,似乎在斟酌言辞,但她在北疆军营待了两年,性情直爽,军人传消息最忌拐弯抹角。
她格外为难,最后也顾不上委婉,索性全说了出来。
“今日早朝,江相并其他几个朝臣公然请奏,道兖州灾情刻不容缓,望陛下尽早处理,以免酿成大祸,陛下以邸报未至为由,宣布明日再议。”
季浓话音一顿,苦笑一声,“可巧,陛下刚打算说退朝,兖州的邸报就在琼正门截下,三哥哥一直守在宫门,最后只好亲手呈上。”
“江相见此,气焰愈盛,搬出大晟历朝历代的先祖,宣称陛下要做个仁君,江相大女婿刘宜甚至公然撞柱,幸而三哥哥及时将其拦下,可江相一党始终不肯松口。”
季浓顿了一顿,抬眸果然看到元妤仪彷佛覆了层阴霾的脸色。
元妤仪垂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椅边。
“我们这位丞相大人还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兖州若真有灾情,又何必非等到春闱之后一切稳定下来才报,恐怕□□,而是人祸吧。”
季浓沉默片刻,道:“可邸报已经被当众传阅过,陛下不能再推诿,倘若江相借此发难,只怕正中他们下怀。”
说了这许多,元妤仪依旧没明白这是如何同谢洵扯上关系的,便问:“江相斗法,干驸马何事?”
季浓生了双锐利的丹凤眼,以往总习惯直视旁人的目光,只是现在却捏着茶盏低下头小啜一口,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陛下被江相掣肘,满朝文武要么赞成江丞相一党的提议,要么就像卫老尚书那般反对,却提不出更有力的法子,眼见就要答应,驸马原本没说话,却在最后一刻拦下了。”
她终于抬起头,从对面坐到元妤仪身边,挽住她纤细的小臂。
“说起来你家郎君也是有勇有谋,满朝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人。”
“他主动向陛下请缨前往兖州,查探旱灾情况和百姓如今的生活状况,又说历朝历代以来,赋税均是大事,不可妄动,否则难保国祚稳定,将江丞相用来指责陛下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季浓说到这里,脸上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可是元妤仪的表情却依旧沉重,立时嗅出那股不一样的气味,追问道。
“既是派个官员就能解决的事情,又何必扯到最后,靠谢洵出言解围?而且江丞相这次显然有备而来,怎会这般轻易答应赋税增减暂且搁置的请求?”
季浓扁了扁嘴,垂着头没答。
元妤仪只是不喜朝廷中为了权势你来我往的争斗,可这并不代表她是一个蠢到可以任人戏弄的公主。
尤其是在见到这群别有用心的朝臣真面目之后,她更不会轻易相信他们筹谋这许多,最后会轻易将其拱手让人。
“阿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虽是个问句,语调却极为肯定,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季浓纠结之后还是和盘托出,轻声道:“是表哥让我先瞒着你的。”
她轻叹一口气,“你不是想知道为何只有你家郎君应下这桩差事么?”
“自然是那邸报上的内容极为可怖,千里土地龟裂,百姓吃不饱饭,甚至买卖起了女人和孩子,只为了换两斤糙米果腹。”
易子而食,路边白骨堆积成山,朝中剩余一半中立的墙头草过惯了好日子,已经许久未曾听过这样的人间惨状,怎么可能主动揽这个苦差事。
倒也有零星几个愿意去的人,却都被江相反驳回来,他们都在自己的官位上经营许久,最熟悉手上的公务,此番主动请缨,朝中也没有空余的人可以补缺。
赈灾刻不容缓,哪里能这般拖延?
江相最后提出前去赈灾的人,正是自己刚才要撞柱的大女婿刘宜,理由听起来同样让人无法拒绝。
一是刘宜甘愿为了兖州受苦的百姓舍命提议,说明他心中有百姓;
二是刘宜自从当年被靖阳公主处罚之后,在礼部一退再退,最后领了礼部令史一职,掌文书的官职一向清闲,他自然是不二人选。
可这样道貌岸然的理由背后,真正的目的同样昭然若揭。
官员之间沆瀣一气,开了减税的先风,届时赈灾的款项和钱粮究竟能不能落在实处,谁能保证呢?
季浓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又道:“暂代驸马职务的,正是给你们证婚的方大人,他前不久才调任工部,对礼部的公务也熟悉,能帮衬一二。”
“总之,你家郎君他言之凿凿,江相未曾寻到错处,只好松口应下来。”
元妤仪眉间的愁绪却更浓,浑身彷佛脱了力,只觉得心中彷佛空了一块。
纵使季浓只说了个大概,她也能猜到当时的情形,谢洵既然一开始没有打断江丞相,想来是不打算搅和进这摊浑水,抑或是想等着旁人来破此局。
却没想到,最后无一人可用。
最初的沉默,恐怕是还记着她上次说过的话吧,她怀疑他的忠心,因此他开始藏拙,尽量避免短时间内升迁过快的情况。
可是现在终究还是打破了这样的想法,倘若他再瞻前顾后,江相真的派了刘宜前去,事情的发展将不再由景和帝控制。
季浓瞥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也不免担忧,遂道:“早知你这样记挂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听表哥的,将这事瞒下来。”
元妤仪摇了摇头,“你又能瞒几时?”
少女的话音一顿,勉强扯了扯嘴角,“况且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下值回来,谢洵也会告诉我的。”
季浓一噎。
元妤仪知道,谢洵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她。
两人才撕破那层如幻影般的纱,倘若他真的在乎她这个公主的想法,就一定会说出来。
若是他也选择了隐瞒,元妤仪又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第一反应一定是谢洵想要迅速获得功绩傍身,才会不顾危险前去赈灾。
“不对。”
“此次赈灾若真如兖州邸报上所说的那般严重,想来陛下也要撰写罪己诏,江相铁了心要插手,他提出另一个跟随的人是谁,刘宜么?”
季浓微愣,知道一点都瞒不住,敛眸道:“是河西禹州的肃王。”
元妤仪猛地起身,眼里是遮掩不住的错愕。
肃王是皇族旁支的子嗣,也是父皇亲封的郡王,早年在跟北疆打仗时中了对方的奸计,所率的五万精锐部队最后仅存不到百人,他自己也跛了一只脚。
虽说最后他也斩杀了敌军首领,可这样惨重的损失已然酿成,然而父皇终究不忍,留了这个堂弟一命,肃王也离开京城,自请前往河西禹州。
三年前景和帝登基时,肃王还表示臣服顺从,怎么这才三年过去,也按捺不住滋生的野心?
元妤仪咬牙斥道:“忘恩负义。”
此去兖州,若成自然是举世之功,千古流芳,肃王若是前往,无论做了多少,落在天下百姓眼里便是心怀万民。
时间久了,这样的舆论稍稍酝酿,便会造成不可估计的后果。
少帝和一个正当壮年的藩王,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
季浓明白她心中的怒气,忙轻拍了拍她微颤的脊背,劝道:“阿妤你莫慌,三哥哥也在宫中,定会斡旋此事,再不济他也可以跟着驸马去兖州。”
元妤仪强撑着镇定,只是无奈地凝望着季浓的眼睛,“祁三终究只是公府世子,又常年待在通辽二州,虽有战功却无声势,难与肃王相论。”
季浓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心里恨极了狼狈为奸的江丞相和肃王,只暗骂他们无耻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