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顶着一张同样平平无奇的脸, 神情却是温和而浅淡, 他从前一向恭敬地唤她殿下, 如今在这样的情况下倒也适应的快。
然而元妤仪没看见青年耳后逐渐弥漫的微红, 心中还在暗暗感叹自己的反应未免太大,不如谢衡璋镇定自若。
他们正常的眉来眼去落在店小二眼里显然变成另一种情形,俨然是夫妻之间默契的小交流。
元妤仪道:“劳烦做两碗热馄饨。”
小二点头应了句是, 便快步赶去后厨。
或许是早晨起来店里的客人不多, 馄饨很快做好端上桌,浓稠的汤里撒了一把香菜和小虾米, 热气氤氲,散发着鲜香味道。
一碗热馄饨下肚,整个人也舒畅许多,元妤仪的眼睛闪着满足的光,轻声问对面的青年。
“我们是到了,可阿浓他们在哪呢?”
谢洵扫了眼楼上的房间,“不急,让他们来找我们。”
说罢他伸出两指扼住自己喉咙,原本被刻意涂黄的脸色瞬间灰败,整个人忽然倒地,浑身微微抽搐。
事发突然,元妤仪一惊,脱口而出,“谢衡璋!”
她立即上前扶住青年颤抖的身体,哪怕亲眼所见是他自己动手,可心跳却还是无法宁静。
谢洵的喉结罩上一层青白色,他重重地咳嗽着,几乎要呕血,哑声在元妤仪耳边开口。
“殿下,哭出来,喊丹姒,择衍曾去梵春楼听过她的曲儿……”
虽不知他的目的,元妤仪的泪已经流了下来,想到那夜的梦,泪水根本止不住,她放声配合道:“丹姒……丹姒,怎会如此?”
从后厨跑过来的店小二也怔在原地,姗姗来迟的老板厉声道:“发生了何事?!”
小厮挠头,底气不足,“这……这,他们方才还在吃饭啊。”谁知道这人会突然引发恶疾,浑身抽搐。
客栈大堂的动静太大,方才楼上禁闭着的房间门也逐个打开,吸引出不少看热闹的人。
客栈老板见谢洵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病情看起来愈发严重,也不敢留人,只对小厮道:“快把他们赶出去,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
小厮咽了口唾沫,上前劝痛哭的女子,“这位娘子,你快带你家官人走吧,我们这是客栈,又不是医馆!”
元妤仪不理他的拉扯,只埋首在男子肩头哭诉:“丹姒,我们原本在梵春楼好好的,早知那卫公子这般凉薄,我……”
似乎是再也忍不住底下人这般张冠李戴,楼上的最后一间房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
元妤仪半抬眼眸,果然看见熟悉的人。
卫疏居高临下打量着这对陌生夫妻,怎么看怎么奇怪,忽然他身后冒出一个女郎的身影。
是季浓。
元妤仪正要出声唤他们,却被身侧的人悄悄按住手腕,青年颤抖的身子稍稍镇定,嗓子沙哑。
谢洵:“他以为花五十两便能让我身体康健么,咳咳……就算给丹姒二百两不还是落到上面人的口袋里……”
卫疏听完这种种巧合的细节,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的了然,还有什么不明白,谢兄分明又拿这事儿压他!
赶在客栈老板赶人之前,卫疏已经抬步下楼,指了指那对狼狈的夫妻。
“给他们开间我们隔壁的房,一并记在我账上。”锦衣华服的青年掏出一袋碎银,笑眯眯道:“这是定金。”
老板一愣,疑惑道:“公子,这?”
面前这位掏钱的郎君是个有钱的主,他知道;可是地上那两位很明显就是乡下普通百姓,怎么就得了这富少施舍了呢?
卫疏摆手,目光扫了一眼四周的人,又冲站在楼上的季浓递了个眼神,最后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人身上。
“嗐,出门在外便当行善积德了,何况我家内子身子骨也偶有抱恙,本公子于心不忍。”
他的话说得十分真切,众人最初的不解和取笑之意也倏然消散,各自回屋。
元妤仪闻言,将头从谢洵肩上挪开,她的左手还扶着青年劲瘦的腰,趔趄站起身。
店小二也上前帮忙扶,却被卫疏挤开,贵公子笑道:“劳烦这位小哥烧点热水来给他们梳洗。”
小厮下意识点头,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淡淡的狐疑。
虽是为自家娘子行善积德,可是这位公子的行为举止未免太熟稔客气,就像见到多年好友似的,普通人也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他挠了挠头,想不通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去后院吩咐烧水。
而这边,几人进了房间,季浓在他们身后进屋,主动问道:“我去跟小二说一声,让他找个大夫来瞧瞧。”
她正要走,却被人拽住手腕。
元妤仪望着她,也没再刻意变换音调,眼底噙着未干的泪珠,“阿浓。”
谢洵吐出口中的凉茶,嗓音恢复一些,也温声唤了句,“择衍,季姑娘。”
季浓听完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仔细盯了一会儿,才在那张脸上看到几分熟悉的气质。
她反握住少女的手,语调不太确定,“阿妤,你不是失踪了么,如今兖州城固若金汤,你和驸马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卫疏耸了耸肩,瞥了谢洵一眼,桃花眼中带着同样的疑惑。
谢洵方才演上那么一出戏,颇费精力,嗓子还有些喑哑,是以元妤仪直接先他一步将近日发生的事逐一坦白。
季浓听得震惊,气的攥拳道:“这江家叔侄疯了不成,一两年专横跋扈,便真当这兖州城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吗?!”
卫疏叹了一声,上前替她捏肩,神态自若地宽慰道:“你跟这等小人置什么气,如今殿下和谢兄平安归来,我们商议对策才是要紧事。”
元妤仪眉梢一挑。
她竟从卫公子下意识的行为中看到抹享受,他倒是很习惯侍候季浓,只是阿浓貌似未曾察觉。
而谢洵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
公主的欣慰神情中还夹着向往,看来他还要多向卫疏询问些经验,或许也可以讨她欢心?
季浓气呼呼地抬头,却看见对面两人饱含深意的眼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卫疏还在给自己捏肩,一掌拍掉他的手,神色嗔怪,有些赧然,低声骂了句,“狗腿子!”
卫疏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的神情,桃花眼上扬,只觉得就算被她骂也是高兴的。
恰在此时,店小二敲门送水,借着热水洗净脸上扮丑的妆容,谢洵和元妤仪这才露出本来面目。
卫疏拿出另一张兖州城地图和一张画好的寻芳阁内部构造图,几人围在桌前。
地图上早已圈出两个地点,正是他们落脚的同福客栈和招待上京官员的别苑。
“客栈和别苑之间隔了半座城,更何况离别苑越近,周围守着的兖州侍卫便越多,要想寻沈侍卫他们,恐怕难。”
季浓点头赞同,“我前日去过,守着的那群人身手颇好……”
元妤仪想到她在天峡山险被刺杀的情况,兀自开口道:“像专门豢养的死士,对不对?”
季浓神情凝重,“对。”
她是习武之人,一个人身手高低,是野路子还是正规军她最清楚,这群人应当是半路出家,打法确实像经人训练过的死士。
几人脸色凝重,硬闯自然不可能。
谢洵却依旧平静提醒道:“青州宣城,兖州天峡山,城内别苑,刺杀我们的始终是同一波人。”
元妤仪等人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身上。
“先帝为彰显宽厚,曾于太昌二十年改制,凡有犯死罪被押入天牢的囚犯,皆取消黥刑,那些人额角却有墨疤遗留,他们是死囚。”
谢洵淡淡道:“将死之人,若有人愿意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这群亡命之徒必将竭力报答。”
良久,元妤仪道:“幕后主使已经昭然若揭,只是这罪可大可小,若江相寻一个替罪羔羊,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谢洵又道:“对付江相自然是不够的。”
卫疏抢先一步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反问道:“你知道却不打算告,难不成你打算将豢养死囚这件事瞒下来,搜罗其他罪名,数罪并罚?”
“是。”谢洵起身用毛笔圈出另一个地方,节度使府,他眼中闪过势在必得,“杀鸡焉用牛刀,只一桩贪赃枉法就够江长丘身败名裂了。”
朝中做事布局最忌心急。
桩桩件件,逐一清算便好。
元妤仪也明白他的意图,和季浓解释道:“江相做了什么事,我们心里有数便好;如今需先揭露江长丘的真面目,处理完兖州事宜也能让江相一党元气大伤。”
毕竟事分轻重缓急。
季浓点了点头,脑海中突然闪过前些天卫疏带她乔装打扮,进青楼问的那件事,所有线索电光火石般连成一串。
她沉声道:“今夜是寻芳阁花魁卞盈盈十八岁生辰,她会表演一曲霓裳舞以示庆祝。”
那老鸨说的好听,其实风月场所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庆贺生辰,无非是向那些达官显贵讨好,此女年纪正如枝头春花一般,可以采撷入怀。
元妤仪转眸撞上谢洵沉静的目光,也知道该怎么做,轻声道:“江长丘和他手下心腹均是沉迷声色犬马之人,想来不会错过此等时机。”
她还没说的是,今天同样是搜山的最后期限,江长丘派去的人翻遍了天峡山却没找到靖阳公主和驸马,只会以为他们是葬身野兽之口。
那么得知这个消息的江节度使会如何呢?
必然是得意洋洋,纵情享乐。
谢洵又将寻芳阁的地图反过来,目光却是看向季浓,“季姑娘,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寻芳阁,可有困难?”
季浓答:“不难。”
“若是让你带殿下一同潜进青楼呢?”
季浓思忖一刻,笃定道:“不在话下。”
……
戌时,寻芳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外面是人声鼎沸,带着酒气和高声吵闹呼喊,后院却是人迹罕至。
幸而季浓这几年在军营经历过数次实战,再艰险的情况也见过,寻芳阁后院无人把守,带元妤仪进来也并非难事。
两人已经乔装打扮过,如今的装束与那些前厅招呼客人的姑娘们无甚区别,只是季浓气势凌厉,饶是换回花样反复的襦裙也遮不住,只能留在房内接应。
“来这边。”季浓牵着元妤仪绕路走到一个烛光幽幽,格外宽敞的房间前。
元妤仪不识路,只跟着她走。
季浓伸手敲门,一短两长,低声唤了句:“卞姑娘。”
很快,屋内的灯盏明亮起来。
木门打开,露出门后少女的一张芙蓉面,眉如柳叶,眼似桃花,白皙饱满的额间画着一点花钿,神情间露着几分愕然。
卞盈盈往两人身后看了一圈,立即将她们迎进屋带上门,“季姑娘,这位是……”
季浓从善如流地介绍,“这是我表妹,你唤她沈姑娘便好。”
先皇后便出自汝南沈家,如今出门在外,元妤仪的姓氏自然也要隐瞒,以沈为姓也属正常。
卞盈盈点点头,又看向二人明显改换过的衣装,神情不解,“季姑娘,你们这是作何?”
她话里带着些无奈,道:“你和沈姑娘也是来庆祝我生辰的么?”
“怎么可能!”季浓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嫌弃,“让你去跳舞讨好那些沽名钓誉的狗官,这算哪门子庆生?”
卞盈盈苦笑道:“身在风尘,万般不由己。”
元妤仪看她气质如兰,一点也不像浸.淫青楼的世故女子,又听她说完方才那句话,虽有无奈实则不大想妥协,心中便有了考量。
她主动开口道:“卞姑娘,若你能离开这风尘之地,会去做什么?”
卞盈盈被她问的一愣,还是坦诚说道:“我家本是布商,我被长姐带大,会算账会织布,苏蜀两绣技艺还算熟练,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想做个绣娘,等攒够钱就开间绣坊……”
等她站稳脚跟便接济寻芳阁中与她遭遇相似的姐妹;但是这句话卞盈盈没好意思说出来。
尤其对面沈姑娘的眼神是那样从容温和,竟有些让她自惭形秽。
元妤仪唇角挂着清浅的笑,她分明没上妆,却面如春风,气质高贵,让人挪不开眼。
“卞姑娘,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
楼下传来三声鼓响,打扮妖艳的舞姬仅着一袭纱衣,鱼贯而入,引来无数恩客瞩目。
而寻芳阁内的老鸨却不在楼内,反而腆着一张标准的笑脸站在门口张望,直到望见巷口拐进几辆豪奢的翠盖马车,便甩着手帕快走两步。
“哎呦,江大人,您可算来了!”
“您可是好些日子没来咱们寻芳阁了,不知是哪家的丫头有福气,得了大人您的青睐。”
老鸨的话半是埋怨半是打探,今日要估价的可是寻芳阁的花魁卞盈盈,若能将其送至节度使府,便是得了官府照拂;若是江节度使无意,那她这生意人自然得另找下家。
谢洵和卫疏躲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江长丘则是一副餍足的模样,挑了挑眉梢,那张宽脸上早已没了面对公主和驸马时的惧意。
“兖州城的姑娘当属你柳妈妈调.教出来的最小意,哪还有能胜过你家女儿的?”
他似是回味一瞬,脸上的笑意更盛,催促道:“行了,进去吧,今日是盈盈庆生,本大人不与你逞这口舌之快。”
谢洵看着他之前被伤,还趔趄着的膝盖,唇角牵起一抹冷笑。
恐怕江长丘是刚得知了没有在天峡山中寻到他与公主的下落,笃定他们已经葬身野兽腹中,这才迫不及待、趾高气昂地赶来寻芳阁会见美人吧。
江长丘确实如此,得到手下心腹报来的消息,多日哽在胸口的一腔怒火终于疏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