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后悔。”
他翘起的笑弧也是清浅的,可就是这样平和的笑,却让元妤仪莫名多了分底气。
她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或许就算谢洵真知道了自己之前目的不纯,利用他和谢家背后的声望,也不会生气。
……
下楼时,郑侍郎等人已经吃完回去整理次日走时要带的行装,只余下季浓和卫疏还坐在东边的条凳上等着。
一见他们下来,季浓挥了挥手。
二人并肩下楼,青年穿了一袭月白云纹便袍,身边的公主则换了一身天水碧的杭绸罗裙,随手挽了个垂髫髻,发尾系了根素色纱带。
登对璧人,满室生辉。
卫疏比季浓的心思更细腻些,敏锐地洞察到谢洵脸上若隐若现的淡淡笑意,这几日行路过程中的疲惫与不悦一扫而空。
右手撑在下巴上,他兴味十足地看着坐到面前的两个人,自认为他也算有几分经验,不难看出公主和谢兄之间有点冰释前嫌的意味。
“公主身子金贵,多睡会养养神也就罢了,谢兄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赖起床了?你平日作息不是一向……”
勤快到恐怖,跟个不会疲累的鬼一样。
卫疏的话止住,顺手打了个响指,想当初谢洵可是祖父嘴里值得学习的标杆,哪怕入朝做一个从五品侍读亦是如此。
谢洵淡淡地睇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疑问,只是极其自然而又娴熟地为元妤仪盛了一碗热粥。
季浓从他俩脸上觑巡一圈,除了觉得公主的脸比往日红了许多,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转念想到下了一整夜的雨,担忧的心理又占据上风。
她关切地问,“阿妤,你发热了吗,脸怎么那么红?”
第55章 赠簪
元妤仪第一次觉得这样心虚, 摸了摸自己的脸,故作不知地反问,“有吗?”
季浓点头试了试她的额头, 发现不烫才放心,又道:“可不是么,不信你问问驸马。”
她的话刚说完,元妤仪的脸颊更红了, 烧得她晕晕乎乎,不敢抬头, 又怎么可能会真如季浓所说, 去询问谢洵呢。
少女舀了一汤匙粥,匆匆塞到嘴里, 催促道:“我没有不舒服, 先吃饭吧。”
她不问, 谢洵也就不急着回答, 也学着公主端起粥缓缓喝着。
店小二端来在后厨温着的饭菜,正要退下时, 被卫疏唤住。
他递了两吊钱过去, 笑意倜傥风流, “昨夜辛苦你跑腿, 送来的安神香真不错。”
店小二没想到还会有额外的赏金, 眼下笑出一道褶子,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接过钱,“公子客气了, 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或许是得了赏钱高兴, 转身要走时小厮又顺嘴提了句,“诸位客官准备何时启程?”
季浓心里想的是宜早不宜迟, 看了眼外面艳阳高照,便答道:“左右风雨已停,今日便走吧,殿……表妹觉得呢?”
方才差点暴露几人的真实身份,她掌心捏了一把冷汗。
元妤仪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也点了点头。
小厮听完缓声劝道:“这位小姐所言不妥,现在外面看着虽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头,实则从这里到宣城要走一大截土路,泥泞难行,恐伤人马,不妨在此处歇歇,等明日路况好些,再启程不迟。”
几人透过敞开的客栈门,果然看见了一道道水洼,房檐上的积雨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于是离开的时间自然往后推迟了一日。
等小二走后,季浓才饶有兴趣地拍了拍卫疏的肩膀,“卫大公子刚才怎么突然发善心给赏银了?”
卫疏敲了敲手里的扇柄,意味深长道:“这叫行善积德,上苍看我这般纯善,日后也会悄悄助我达成心愿的。”
季浓脸一热,半晌才低斥一句“迂腐。”
又对元妤仪留下一句,“阿妤,我出门看看有没有明日路上要添补的东西。”
说罢瞪了卫疏一眼,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
卫疏也跟她起身,匆忙扶好不小心踢倒的条凳,“季浓粗心,她哪知道缺什么,还得我跟她一起去。”
话音刚落,人也如一阵风似的赶了出去。
元妤仪看着这两人如出一辙的神态背影,将喝完的粥碗放到一边,轻声感慨道:“真好。”
她的声音很低,神情专注。
谢洵却没忽略她的每一句话,嗓音清泠地问她,“卫择衍很好吗?”
他的话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整个人都宛如房檐上滴落的雨珠,透明亦带着凉意,在这样的仲夏里很合宜。
元妤仪的目光依旧凝望着客栈门口时不时走过的百姓,雨过天晴,这虽然是个小城镇,也会比往日热闹很多的。
她想到卫疏对季浓的举动,心底闪过一丝真切的欣慰,“卫公子长相家世人品都可堪信任,放得下面子,又对阿浓处处包容,我自然觉得他人不错。”
谢洵听见她雀跃的语调,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公主觉得卫疏好,那他是不是可以处处学卫疏行事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没一会儿,又被他亲自否定,就算他学卫择衍那样混不吝的态度,公主也不是季浓,这一套又不会通用。
平白落得个学虎反成猫就更贻笑大方了。
日后他只会随着心走,随着她走。
谢洵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绕到一直望着外面的少女面前,嗓音温和,“我们也出门逛逛吧,兴许也能买些路上用的东西。”
元妤仪微怔,她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青年,忽然发觉其实除了脸,他的颀长身姿也相当赏心悦目,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少女像是一株刚冒芽的海棠花,缩在挺拔的竹柏身旁,哪怕只是一片竹叶掉下来,都很容易激起花瓣轻轻的战栗。
元妤仪的手指蜷在柔软的掌心里,低声道:“就算你对我这样好,我也不会徇私情的,和离是我早就决定的事情,不会这样轻易改变。”
谢洵失笑。
她是把他当成什么洪水猛兽了不成?
再说了,元妤仪说需要时间好好考虑时,他便已经做好了要等很久,然而等来的却可能是噩耗的准备。
说得更伤心务实些,那就是在元妤仪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之前,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日,都是谢洵偷来的时光。
恍若将死之人最后的生机,也恍若眼盲之人失明前见到的最后几日光明;
所以他不想颓唐消沉,而更倾向于好好利用这些时光,让公主看见他的心意。
“我知道啊。”他清冽悦耳的嗓音像支摘窗外的清风,丝毫没有任何施压的意味。
谢洵专心看人时,漆黑如墨的瞳孔格外明亮沉静,总会让人产生一种将要被吸进漩涡的错觉。
他又接着道:“我从不后悔,殿下。”
这次的语调郑重许多,青年宛如一柄淬洗过的长剑,鬼使神差地让人安心。
他的坦荡直白都是以前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宛如平静湖面骤然爆发,激起高昂的水柱和一连串波荡的涟漪。
谢洵不后悔,元妤仪也不会后悔。
每一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她都心甘情愿领受,无论其是好是坏,都是她应该负责的。
少女收回视线,唇角翘起,没有再重复那些在此时此刻显得丧气的话,站起身施施然开口。
“那就出去走走吧,说起来我还从没有离开过京城,不知青州的风土人情又如何。”
……
刚下过一场雨的空气是无比清新的,巷子口有无数落下的榴花花瓣,哪怕被碾进土里也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日光温温柔柔地洒下来,像一簇柔软的棉花,轻抚着街上的行人商贩。
雨过天晴又赶上集市,附近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谢洵的视线落在街边一道不起眼的小摊上,一个妇人撑着面前的首饰摊,热情招呼,“郎君带娘子来瞧瞧吗?”
脑海中莫名闪过元妤仪曾带自己去绣坊买衣服的场景,谢洵看到身边少女一头乌发却无任何装饰,神情如常地牵起她露在外面的指尖。
流转着暧昧,却又不逾矩。
他对分寸的掌控一向完美。
元妤仪由他牵着,莹白如玉的耳垂染上一抹奇异的红,耳边叽叽喳喳的叫卖声顷刻间消失,她只能感知到指尖淡淡的温度。
“娘子,这个如何?”身侧熟悉的声音拉回她一片空白的思绪。
元妤仪看着那支被递到面前的盘花镶珠银簪,虽然成色比不过宫中的贡品,但是簪头的一朵海棠特意用银线描边,倒很是独特。
摊主见她神情专注,脸上的笑意更深,夸赞道:“郎君眼光毒辣,这是老妇今日才进的货,最衬娘子这等容貌啊。”
谢洵却没顺着摊主的话一味夸赞,只是抬起手腕无比自然地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对一边的摊主道:“劳烦您找面铜镜。”
妇人闻言立即从摊子底下的夹层中掏出一面铜镜,用袖子擦了擦才递过来,眉开眼笑道:“娘子瞧瞧,俊着呢。”
镜中的人明眸皓齿,乌发如云,鬓边一支盘花银簪衬得香腮如雪,兼之她今日换了一身缥碧罗裙,更添清清冷气。
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漂亮东西,何况是她这样娇宠着长大,年岁尚轻的公主。
这件事,谢洵从刚成亲的时候就知道了。
“这支簪子原本是卖五百文的,但难得遇见姑娘这样合适的客人,二位只给四百文便可。”
元妤仪敛着自己心头的欢喜,右手抚了抚空无一物的腰间,身形却一僵。
从前在京城,自然有无数金银珠宝送到瑶华宫任她挑选,出门也是有无数侍女仆从跟着,付钱时从未作过难。
可是这次她和谢洵也是突然决定的出门,是以没有带绀云他们出来,至于荷包也落在了客栈。
其实这簪子也一般,只是在青州边陲小镇才略显得有几分出彩,待回了上京,便不够看了。
于是元妤仪正打算伸手取下簪子放回小摊时,却被另一只手掌先一步环住纤弱的手腕,身侧的青年朝她安抚地笑笑,十分自然地掏钱结账。
摊主收了钱眼尖地看见二人紧贴着的手,嘴角咧得更宽,“娘子貌美,郎君体贴,真是好福气,令人艳羡的一对!”
元妤仪神色赧然,只觉得两只脚像踩在了一团看不见的棉花上,瞥见谢洵神情淡然,生怕他又同摊主寒暄,微一颔首便拉着青年离去。
赠簪,挽发,定情。
这一支银簪戴在鬓间,少女忽然觉得脑袋反而比公主及笄礼上的满头珠钗更贵重一些。
“买簪子的钱,等我回客栈就还你。”
谢洵眸光闪烁,反问道:“为何要还?夫妻之间,从不谈亏欠。”
元妤仪一噎,大脑仿佛一片空白,又低声道:“总之,谢谢你。”
说罢她后知后觉地收回两人还牵在一起的手。
就算不是夫君,只是普通朋友,谢洵的行为也是在替她解围。
那抹柔软温热的指尖悄悄溜走,谢洵眉间闪过一丝怔愣,又很快恢复平静,他的嗓音不高,吐字却清晰。
“殿下从前帮了我许多,这只簪子便算臣一件小小谢礼吧,只是此簪平平,难以媲美宫中的名贵之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这番话打消了元妤仪心中的顾虑,原本微蹙的秀眉缓缓舒展,其实靖阳公主能缺什么金贵东西呢?她自来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所以能打动她的并非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而是一颗真心,时时惦念,处处牵挂的真心。
谢洵将她的所有神情一分不落地收至眼底,躁动的心也慢慢变得平静。
他当然不会自私到只用这支边陲小镇的银簪,便抵消公主从前所有的帮助,这只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送她的礼物。
无妨,以后会更多。
只要是元妤仪想要的,哪怕再难求,他也会拼了命得来送予她做礼物。
第56章 诅咒
二人逛了一圈, 凡是元妤仪多看了两眼的东西,谢洵都会默契地提前帮她买下来。
裹着拉丝冰糖的糖葫芦,盛在小瓷盘里的松瓤卷酥, 还有露天茶摊上摆着袅袅飘香的参茶……
她样样都想吃,谢洵也就样样给她买,不像那些平日出门冷着一张脸长吁短叹的夫君,反像个任劳任怨的忠仆。
而年轻姑娘也没有吃独食的习惯, 总会提前跟摊主说买两份,然后不容拒绝地把冒着热气的吃食塞到谢洵手里。
二十年里从未收获到的快乐与新奇的体验, 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另类的弥补, 冰糖和糕饼的甜味在舌尖上融化。
谢洵觉得心底也被人强硬地放了一块糖。
糖汁沿着他的四肢百骸游走,抚慰着身体里的每一处。
元妤仪的步子轻快,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抛却了那些繁琐的礼节, 反而更加轻松, 她侧耳听见不近不远的脚步声, 也很安心。
少女身后跟着个不紧不慢的年轻郎君,神态自若, 眸中荡漾着一湖融化的春水, 目光凝在那道窈窕纤细的背影上。
他们这对夫妻, 相貌登对, 气质矜贵, 宛如一对从天宫下凡的仙君和仙子,十分引人注目。
—
游玩许久,回客栈时已经是午后, 层层叠叠的云染红一大片天空。
小二知道他们明日便要远行, 特地上来询问是否需要热水沐浴,得到准许后麻溜去后厨烧水。
待几人梳洗过后, 皆是扫去一身疲惫,次日要早起,是以刚过戌时,便默契地早早休息。
支摘窗半掩,钻进清新的榴花香和青草香,依稀能听见屋檐落下的雨滴声。
风和日丽,今夜不会再有昨夜那样让两人都冲动的雷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