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妤仪听他咳嗽,一颗心也悬了起来,忙搀住他胳膊扶他往屋里走,神色歉疚道:“抱歉,我见你醒过来实在太高兴了,忘了你身上还有伤。”
谢洵听着她喋喋不休,垂眸瞥见那张哪怕削瘦也依旧明艳的侧脸,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回到屋里元妤仪非让他靠在床上才放心。
谢洵猜到自己这次受伤恐怕在她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是以也没有反驳,像只乖巧的布娃娃由着少女照顾。
元妤仪撑着脸看他,眼底神情复杂。
其实这些天她每次见到昏睡的谢洵都会有一种预感,仿佛他下一刻便会突然睁开眼,含笑看着她唤一句“殿下。”
但始终没有;
而期待落空的次数多了,她的心也渐渐沉寂下去,只能麻木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日复一日重复着该做的事——在他身边守着,喂药换药。
所以现在当落空许多次的梦真的变成现实后,元妤仪反而不敢去相信。
谢洵对上少女不确定的视线,引她坐到身边,牵过她的右手落在自己的脸上,从额头开始一路往下移,划过眉眼和鼻梁。
他又牵她的手指在唇瓣上停留须臾,唇角溢出一抹轻笑,冲淡清冷面庞上的冷意。
“殿下放心,我是活的。”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缩回手,方才触摸他的余温还缠绕着食指上,留下灼热的痒。
她低声嗔道:“孟浪。”
谢洵闻言轻笑,胸腔振动引得又轻咳两声,元妤仪忙去扶他,却被他捉住手扣在床边。
“臣本来也不是君子。”
不爱她时,谢洵伪装君子;爱公主一点时,他不知如何做,只好继续做君子;彻底动情时,他怕吓到她,索性按老法子继续做个她眼里的君子。
日久天长到了此时,二人一起逃过难,被追杀,生死相伴,骨血里都被彻底印上对方的痕迹,那些伪装他也不想再维持。
谢洵本就偏执无情,貌似谪仙,心如修罗,因爱她才被养出一点烟火气。
元妤仪被他直白的眼神凝望着,心脏扑通扑通跳,只觉得整个人的脸颊都滚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洵,死了一次反而更大胆的谢洵,但她并不害怕,也不觉得陌生。
更多的是,害羞。
谢洵看见少女脸颊上升起的绯红,眉梢笑意逐渐加深,松开扣着她的右手,轻声道:“殿下,回京了,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那个答案。”
元妤仪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和离。
是了,她之前在兖州时确实同他提起过,让他给她一些时间,好好考虑的。
“你怎么想?”少女看向他。
谢洵答得笃定,“不管殿下问多少遍,臣永远都只有一个答案,不会和离。”
元妤仪垂下眼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赧然,轻嗯一声。
“那就不和离了。”
往日沉静淡漠的青年闻言一惊,眼底的冰块叮咚融化,带着熠熠的波光。
元妤仪久久没等到他的反应,抬眸却对上那双眸光热烈生辉的瑞凤眼,不由得嗔道:“你怎么也不说句话,病了一场傻了不成?”
少女连声音都娇俏。
谢洵忍着伤将她抱在怀里,眉梢扬起,不仅没否认元妤仪的话,还顺着她附和。
“若早知道是这样的好消息,就算让我伤一百次、一万次也愿意,也值得。”
元妤仪却几乎被他这话逼出眼泪,带着薄怒瞪他一眼,警告道:“你若这样不爱惜自己,逼我年纪轻轻守寡,我再也不会要你。”
谢洵看着少女眼眶中的一圈泪,心口处又传来一阵阵锐痛,三指并起,“我谢洵发誓,此生绝不辜负殿下,如有违背,此……”
没等他说完,元妤仪先拂下他的手,靠在他身边,嗅着那股淡淡的白檀香,瓮声瓮气地说:“够了,足够了。”
她比上苍更了解谢洵的心意。
他们之间已历生死,无需誓言来维持。
—
六月初,天地间已泛着薄薄的暑气。
过了七八日,谢洵又换了几次药,伤情彻底稳定下来,除了右肩还有些不灵活以外,已经不影响正常活动。
他初任礼部侍郎,又奉命前去兖州处理赈灾事宜,负伤回来在府上修养将近一个月,皇帝都没有出言催促,可见对这个姐夫的荣宠。
然而景和帝不催,却有其他的官员看不惯,早已有几本参谢洵目中无人的折子递到了御史台,更何况江丞相也早在前些日子解了禁足令。
是以谢洵伤情恢复大半之后便主动销了病假,上朝议事。
晚年丧侄,江丞相原本凌人的气势削去大半,中等身形微微佝偻着,眉眼低沉,盯着谢洵的眸子里含着股压不住的戾气。
他的敌意浓烈,谢洵却恍然未觉。
直到散朝后,江丞相突然唤住谢洵,沉声道:“小谢侍郎如今是翻云覆雨,直上青云呐。”
谢洵神色如常,“不及丞相半分。”
朝中官员现在已有多数是中立派,见二人面色从容地谈论,也没有上前掺和,各自离开。
江丞相呵呵冷笑两声,“你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不假,可你也别忘了,自己如今这些荣耀都是凭借什么得来的?没了驸马这层身份,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谢洵轻笑,情绪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从未将自己的身份视作耻辱,对他而言,只要留在元妤仪身边,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要紧。
总有一些男人见到妻子比自己强便不甘心,想方设法地去打压;可谢洵从未有这样的念头,他发自内心地希望公主能始终翱翔九天之上。
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旁人对他倚仗妻子才能获取权势的话,不作反驳。
更甚至于,谢洵其实巴不得承认。
这样所有人都能下意识把他和靖阳公主紧紧联系在一起,清楚地道一句他们是夫妻。
谢洵坦白:“江相所言甚是有理,谢某很有自知之明,家妻坚韧温婉,确实予我许多助力。”
青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让江丞相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他正要出言斥责时,另一边却传来卫老尚书中气十足的声音,“衡璋啊,祖翁正找你呢!”
江丞相握手成拳,知道等卫老尚书过来便不能再说起那件事,索性沉声道:“可惜小谢侍郎现在风光无限,焉知明日不会阴沟里翻船。”
话音刚落他那双阴狠的眼睛里闪过寒光,将声音又压低一分,“对了,本相听说令慈姓陆,可巧也是上京人氏?”
谢洵闻言神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淡声道:“家母已逝,丞相缘何提起?”
卫老尚书正在不断往这边靠近。
江丞相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谢洵的眸子,可那双清冷沉静的眼眸并未泛起任何波澜,他并未回答,却语重心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可知道么?”
谢洵微眯起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朝中已落颓势的江丞相,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冷。
“江大人年事已高,还望慎言。”
看见他冷冽的模样,江行宣才仿佛松了一口气,阴狠眼眸的寒光更甚,貌似友善地拍了拍青年还带着伤的右肩。
“谢洵,跟本相斗,你还太年轻。”
说罢他转身离去,离开时还状似友好地对卫老尚书寒暄两句,结果得到的只是对方的冷视。
卫老尚书满腹狐疑地走过来,看谢洵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衡璋,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江老贼方才挑事了?”
谢洵摇头否认,“祖翁放心,无事。”
回去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却始终萦绕着江丞相那句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话,“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知道吗?”
公主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然他一个罪臣之子,又怎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还能被人称一句驸马呢。
这也是谢洵迄今唯一还在瞒着她的事情。
舅父之前也跟他提到过,夫妻之间不应有隐瞒,理当坦白共同面对,可是他能对元妤仪坦白自己的心意,却不能坦然地交代自己的身世。
归根结底也无非是他的心意是确定的,而身世却沾着罪行,一时之间无法改变。
就像谢这个姓氏,他再如何厌恶,也不得不承认是这个看似荣耀的姓氏让他得以尚公主。
谢洵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上绣着的竹纹,这是元妤仪这些日子在府中闲来无事做的。
青年修长的指尖掠过并不细密的针脚,眼前仿佛出现少女捏着绣花针缝竹纹的娇俏模样,心尖一阵阵颤动。
他甚至生出一种冲动,不妨告诉她。
但当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口时,刚才冒出的勇气又在顷刻间消散成灰。
没有一针见血的证据,他就这样空口白牙地说出这样一桩冤案,元妤仪会信吗?
况且这还不是谢洵最担心的。
其一:当年陆氏贪墨案的处置结果虽是由江丞相推波助澜,可是最后盖棺定论的却是龙椅上那位先帝。
更往深处说,或许先帝清楚地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也知道陆家是冤枉的,但因为另一些原因不得不判处死罪。
他告诉元妤仪这件事,莫过于亲口告诉她,她所尊崇敬重的父皇德行有亏。
这才是真正于父于夫之间的两难抉择。
其二:谢洵未曾掌握证据,便始终是见不得光的罪臣之子,而靖阳公主却与这样的罪臣鹣鲽情深,何其讽刺。
他私心里不想让元妤仪再沾染半分流言蜚语,她表面上伪作坚强的模样,可实际上哪有这样年轻的姑娘真能摒弃外界一切言语呢。
这世上话语如利刃,刀刀入骨,割人性命,非刺得人鲜血淋漓才肯作罢。
这样的经历公主已经有过一次,他见过她的痛苦,因此绝不会再让她陷入这种被人指责的境地。
所以谢洵只想掌握最核心的证据后,再翻供当年那桩冤案,趁机一鼓作气扳倒江丞相,如此也不必让元妤仪掺和进这桩案子。
危险又为难。
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嫌隙。
可是现在很明显,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谢洵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沉重的心情,这样前后矛盾、左右为难的情况。
但下车时,他还是敛起眼底波动复杂的情绪,神色如常,从容淡定。
原想先去书房,想想后续该如何应对江相,可不知不觉间他还是回到鎏华院。
心底的渴望想要改变太难了。
进了六月,鎏华院中安置了一座秋千,谢洵原想亲自动手,无奈右肩有伤,只能画好图样后交给工匠。
秋千坐落在百花丛中,麻绳上缠着彩缎和柔软的花枝,一旁的木架子上是谢洵描摹的山水画,惟妙惟肖意趣横生。
元妤仪此刻正站在秋千上,双手握着旁边的两根彩缎麻绳,荡起时引来的风卷起少女垂下的轻薄裙摆,空气中都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谢洵站在廊下望着她,方才的所有焦灼不安都被她的快乐打散,只剩下不自觉弯起的唇角。
元妤仪察觉到这束直白的视线,转眸正对上青年的目光,缓缓勒停秋千的速度。
少女素手纤纤,穿着一身鹅黄色金缕月华窄袖长裙,单螺髻上只戴着那支从边陲小镇买来的海棠银簪,等秋千停下提裙跑过来。
“郎君今日怎么下值晚了些?”元妤仪白皙的额头上还冒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汗。
谢洵神色如常地掏出袖中的素帕,无比自然地替她擦汗,温声道:“陛下留臣问了一些朝中的事,是以出宫迟了些。”
元妤仪哦了一声,神色微嗔,“阿澄也真是糊涂,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谢洵失笑,晃了晃胳膊道:“好了。”
元妤仪又同谢洵闲谈几句今日季浓来府上找她的事情,无非是女儿家的小心思。
但难得看见季浓羞赧,元妤仪心里也止不住地高兴,卫家是清流门第,二人又是指腹为婚,门当户对,最是般配。
她兴致高昂地说了几句,却没听见谢洵开口,转头望向身边的人,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不知何时皱起的眉头。
元妤仪心中生疑,停下脚步问道:“郎君,你今日怎么瞧着有些不高兴?”
谢洵闻言一怔,伸手摸了摸眼前少女柔软的长发,一派宠溺的姿态,旋即笑道:“殿下看错了。”
元妤仪摇头否认,语调笃定,关切地问道:“可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谢洵垂眸抚平她微蹙的眉尖,想到江丞相临走时威胁的阴狠眼神,收敛眼底复杂的情绪,语调波澜不惊。
“放心,没事。”
少女狐疑地望着他,可是面前这张脸一如既往的从容平静,嘴角还噙着笑。
她心里的疑惑一点点被打消。
或许是上次谢洵受伤的缘故,她现在难免有些疑神疑鬼,总会担心他。
谢洵安抚好她的情绪,淡声道:“臣还有几件案子没处理,先回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