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相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无疑虑,下楼前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小谢侍郎,倘若你不与本相作对,愿与我联手,其实本相还是很赏识你的,聪慧内敛,是个能豁出去的人才。”
谢洵听出他话里的惋惜之意,并不给他面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比起同情谢某,江相不妨担心担心自己吧。”
江丞相却毫无担忧神色,兴致颇高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唇角冷嘲,“你素来行事淡漠清冷,与公主和离后,就算惨死狱中,又有谁会为你出头?”
谢洵未答,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是啊,抛却公主,他只是孤身一人。
走出茶阁,江丞相见他不说话,背过身去道:“谢洵,你故意提议定在和离后让我动手,当真以为我没猜到你的目的吗?”
他冷笑一声,也有些不理解,“是为了靖阳公主的名声吧?”
“要是让百官知晓,堂堂公主居然早就和应当处死的罪臣之后举案齐眉,且亲自举荐罪臣入仕,那她去兖州赈灾积攒的声望只怕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虽然本相赏识你,可抵不住朝中那些嫉恨你颇得圣宠的同僚,到那时,只怕你被弹劾入狱后,公主为你奔走,也逃不过一个居心叵测之名……”
江丞相紧紧地盯着谢洵凝重的脸色,似乎很高兴能看到他脸上面具的松动,感慨地说道:“唉,人性本就如此凉薄啊!”
谢洵神色如常地听他说着,抬眸望见一辆已经走远的马车,心底却掀起阵阵浪潮。
那是公主府的马车,哪怕只有一眼,谢洵也能认出来,看着来时的方向,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元妤仪应当刚从礼部回来。
她识破了他的谎言,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幕。
后面江丞相再说什么,谢洵耳畔都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话,只听见一句“你求清名,我要交代,本该如此,是不是?”
良久,青年漆黑如点墨的眼眸噙着一抹深色,应了一句,薄唇微启应道:“好啊。”
没有物证,冤案难反,背着个罪臣陆氏遗孤的名头,他本就难逃一死;
与其将元妤仪扯进这个烂摊子里,不如激她离开,天高海阔,起码能丹史留青。
可偏偏,这些事情他不能提前透露一个字,谢洵了解元妤仪,就像熟悉他自己。
倘若告诉她,她决然不会抛下自己,定会千方百计寻线索,为二十年前的旧案奔走,可问题便在于时过境迁,证据恐怕早已湮灭。
费尽心思,平白落得个一场空。
最后还要亲眼见他赴死,这对公主而言太过残忍,也会变成她脑海中无法磨灭的阴影。
他不可能为元妤仪再造第二个噩梦。
所以拼死隐瞒,哪怕要让她恨自己。
谢洵负伤的掌心缠了层薄薄的纱布,有鲜红的血丝渗过纱布,刺得眼眶又苦又酸。
他抚过凤凰木的花瓣,忽然想到少女擎着这株花枝跑来的那一幕,明明和她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可想起来却像昨日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
那夜,他认出了公主府的马车,也听见了元妤仪后来蜷缩在锦被里极力压抑的啜泣声。
少女克制的每一滴泪都像钝刀子割心。
谢洵知道她伤心,却不能表露分毫关切,只能装作没有察觉,清醒地感知着她的痛苦。
他想转过身,想替元妤仪擦泪,想把人揽到怀里,不管身前身后名,也不管世人冷嘲热讽……
可谢洵终究什么都没做,明明从前是个那般权衡利弊不计后果的人,如今却再也无法任性自私。
他想,情爱这东西果真是洪水猛兽,稍有沾染,爱至浓处,原来真的会似火烧身,变成傻子。
天光破晓时,身侧的少女紊乱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匀长清浅,眼角还带着两道泪痕。
青年动作极轻地侧过身,终究是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未干的泪珠,原想伸手拂开她的头发,却摸到被泪水打湿的枕巾。
谢洵眼底勉强维持的平静与从容彻底崩塌,只余一片深沉的为难与悲怆。
他离开时只抱走了香案上的凤凰花。
第67章 夏至
五月初四, 夏至日。
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宜出行。
一辆翠盖朱缨八宝马车行驶在清幽谧静的山路上, 目的地自然是青城山的承恩寺。
山下暑气燥热,越往山上走,草木茂盛,反倒多了几分寒凉之意。
鹅蛋脸银杏眼的侍女停下打扇的手, 给身旁的少女斟了一杯桑菊凉茶,眼里尽是疼惜。
“大热天的, 殿下何必亲自来一趟?左右都同驸马和离了, 您又不欠他的。”
抱怨的正是锦莺。
绀云前日在府中不慎跌伤了脚,走动不得, 只好在床修养, 是以此次跟来的是心直口快又护短的锦莺。
锦莺虽也是元妤仪的贴身侍女, 却不如绀云平日里伺候的时候多, 兖州一行又被留在府中照顾叶嬷嬷,故对公主和驸马之间的恩怨纠葛不大清楚。
人总是更偏向自己熟悉的那个人, 锦莺其实也知道驸马人不错, 而且这次和离被指责的一直是驸马, 可她还是忍不住心疼公主。
被她好言相劝的元妤仪却无甚反应。
少女身着一袭玉白湖杭素面襦裙, 乌黑青丝结成一缕发辫垂在身前, 头上未戴发饰,只在发辫上随意装点几朵天青色的绢花珍珠。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茶杯上,宛如一块白玉, 腰间束一条淡青丝绦, 愈发衬得纤腰盈盈不可一握。
明艳的脸庞未施粉黛,风姿却未曾有半点消减, 反而因为脸上淡然平静的神情让人莫名屏息,恐惊仙子。
锦莺还是气鼓鼓的,手上却诚实,生怕公主饿着,已经剥好了一串葡萄。
元妤仪回过神,含笑看着她,捏过一颗葡萄喂到她嘴里,“行了,只是和离,又不是一命呜呼,你如今年岁渐长,脾气也水涨船高了?”
小丫头被她说得脸红,噎了半晌才讷讷道:“奴婢是心疼殿下,您心善记挂着他,还特意来寺庙为他还愿,他却半分恩情都不往心里盛……”
元妤仪失笑,浅浅啜了一口凉茶,淡声道:“我来还愿也是为了求自己的心安,不全是为他。”
或许世间事总是阴差阳错吧,她曾经说过等谢洵痊愈便带他一起来承恩寺还愿,可惜这短短一个月变故横生,终究是不可能了。
锦莺半是气恨半是伤怀,“男人果然是世间最不靠谱的东西!原以为谢二公子是个好人,品行端正温柔,可堪托付,没想到他竟也是只中山狼,没心肝的无情人。”
元妤仪闻言,眸光微微闪烁,声音不高,似乎是在附和,也仿佛自言自语。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样温柔宽容的人,那些经历生死的深厚情谊,怎会在须臾之间发生如此荒唐的改变呢?
元妤仪分明察觉到其中古怪,却只是一种直觉罢了,她想不通谢洵改变的原因,起码迄今为止,他依旧和从前一样,每日上朝下朝处理公务。
仿佛冥冥之中,她忽略了某件事,然而她越想回忆起来,却偏偏怎么也抓不住关键的线头。
恰在此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依旧和上次一样,只能停在山脚,车马再不能往上行,要入寺,全靠两条腿走上去,此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平等的,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承恩寺四面环山,周围栽种的植株皆是枝繁叶茂、苍翠欲滴,恰好遮住了刺目的日光。
元妤仪依旧避开侍女的搀扶,独自攀阶。
少女素白的裙摆拂动,背影纤细窈窕,如一株于苍翠山野间绽开的白玉兰。
脚步往上走着,可脑海中的思维纠缠在一起,元妤仪又想到上次来承恩寺时的情景。
为病重的夫君祈福。
那时她满心想着的都是他,所以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注意寺边的树木野花。
这会闲下来了,二人果真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不相干了,可元妤仪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她曾说那些日子美得像一场梦。
现在看来,原来是梦醒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元妤仪已经踏上最后一个台阶,高大的寺门出现在眼前。
而寺门边那棵参天榕树下,正站着个慈眉善目、一身袈裟的老僧人,见到少女双手合十。
“殿下,近来可好?”
玄苦大师依旧是那个亘古不变的老问题。
元妤仪一怔,旋即答道:“不太好。”
说这话时,少女素白的脸上还浮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只是眉梢不经意间流出一分无奈。
玄苦朝她略一颔首,引她入寺门,摩挲着掌心佛珠的动作未停,“世间皆苦,唯有自渡。”
“大师三年前跟本宫说过一次一模一样的话。”元妤仪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跟在老和尚身后。
玄苦已入暮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但也因眉目间的慈善添了亲切之意。
“三年前是平不甘;三年后是遏嗔痴。”
他语调平平,可每一句话背后都仿佛带着无限深意,需要慢慢参透琢磨方能解得其中一二。
元妤仪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曾经对朝臣对世人的不甘与怨恨已经悄然消解,这是自渡;而爱恨嗔痴,现在面前的僧人是让她渡自己的感情。
大殿内与元妤仪上次来时无甚差别,依旧是袅袅燃起的沉香,依旧是平缓低沉的木鱼声,依旧是低眉敛目的僧人们……
可今时的她却再不是彼时的她。
心境也大有转变。
少女跪在蒲团上,额头抵在青砖上。
冰凉的温度提醒着她的变化,也在不知不觉间让她躁动不安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良久,元妤仪才直起身子,接过一旁玄苦大师提前点好的线香,插在博山炉中。
“殿下还愿意相信佛祖么?”老者眼眸里并无其他神色,只是沉静地望着她。
元妤仪微微抬起头,仍与大殿中那座金刚怒目的佛祖对视,只是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佛很准,也很守诺。”少女话音一转,挪开目光,眼睫微颤,“只是我不太想信了。”
她曾在佛前许愿病重的夫君平平安安,佛祖很大方,确实实现了她的心愿;
可也给她带来了另一个噩耗,她的夫君再也不是她的夫君,有情人终将陌路,相见两厌。
稍顷,玄苦大师轻声道:“公主上次寄放在这里的长明灯,可需要熄掉么。”
长明灯,安亡魂,佑生者。
元妤仪顺着老者的视线往红幕后排列的长明灯看去,透明的琉璃灯中点着一支长长的蜡烛。
下一刻,她蓦然挪开目光,只觉得心底一阵刺痛,原来看见自己的心意是这样的痛苦。
走出殿门前,元妤仪恍若不在意,淡声道:“点着吧,一盏灯而已,倘若心中空空,怎会被外物轻易影响心神。”
她没有寻常女子那样软弱,哪怕和离后也不需要将对方的每一寸痕迹都从自己生活中剔除,那样的做法难免过犹不及。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日久天长,春秋更替,谁会记得一个只在漫长人生中走过一年的过客呢?
半个多月未见,寺庙中的凤凰木枝桠更繁盛一些,鲜艳的凤凰花在枝头盛放,恨不能与灿烂的日光争辉,金日红花,美不胜收。
元妤仪驻足良久,因为看的时间略长,甚至觉得眼睛泛起了微微涩意。
玄苦大师掌心的细长佛珠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浅浅的光泽,老者眸光深远,忽然问道:“一路坎坷,殿下可曾后悔吗?”
少女微愣,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眼睫低垂,遮住眼中波动的神情。
无论玄苦大师指的是她前些年孤寂凄冷的人生路,还是眼下这狼狈又跌宕的情路,都是个郑重的问题。
元妤仪思忖良久,才轻轻摇头,下定主意似的回答,“没什么好后悔的。”
日光微斜,云层飘过,遮住刺眼的太阳。
相貌清矍的老者眼神平淡,仿佛已经与身前寂静的天地融为一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①,人双眼所见、双耳所闻皆为外物,若想知缘法,便不能仅凭眼耳口鼻。”
说罢,玄苦大师朝她颔首告别。
元妤仪眉尖微蹙,一时没有理解老者偈言中的深意,目光从凤凰木上闪过,停顿片刻。
她招手唤来一个小沙弥,似乎想通了什么,淡淡道:“劳烦小师傅收拾出本宫原先居住的厢房,我想在此小住几日,参禅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