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妤仪脸上却浮现一丝担忧,黛眉微蹙,依依不舍地环住青年的劲腰,又摸到他依旧贴身戴着的香囊,心中荡起圈圈涟漪。
少女柔软白皙的脸颊凑近,衔住眼前人略显苍白的薄唇,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去吻他。
她的吻技同样青涩稚嫩,却包裹着那一份独特的情意。
嗅到鼻端的女子幽香和淡淡的发香,感知着唇齿间肆意冲撞的滑腻柔软,谢洵神情略怔,扣着她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年轻的郎君原本睁着眼看她眼睫微颤,可当二人真的沉浸在这个绵长细密,几乎将人溺毙其中的吻时,谢洵亦阖上眼眸。
若是元妤仪及时睁眼,必然能看见他那瑞凤眼中波涛汹涌的情潮,眼尾泪痣昳丽万分,似乎下一秒就要垂泪,宛如夜半时分被妩媚妖精吸取精元的过路书生。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主动抽身,及时扶住身子虚软、气喘吁吁的少女。
她眼尾泛着一圈绯色,唇瓣微肿,清澈的眼里蒙上一层迷迷糊糊的朦胧水雾。
谢洵虽竭力保持冷静,从灭顶的情.欲中抽身,却也好不到哪去,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望着少女的眼神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人吞吃入腹,还湿着的身子亦被勾出一股热火。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开口时却被眼前别有风姿的少女截住话头。
“你要好好的,绝对不能出事。”
天底下可以用“绝对”二字形容的事情少之又少,完美的计划便更少了,就连谢洵也清清楚楚,他可以算计人心、运筹帷幄,可人心本身就是一种变数。
明明心里知道不该应下来,可望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他却怎么也无法摇头否认,末了只沉声道:“此事一了我便娶你,重新上婚契。”
他的话音一顿,轻声道:“只是陆家门庭冷落,外祖攒下的家业声望均在二十年前便付之东流,公主低嫁,是委屈了你。”
元妤仪并不在意。
今非昔比,又经历了这些事,她想的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条安全的退路,一个温和包容的郎君,而非金银权势。
何况她的身份摆在这儿,随着少帝在朝中的权势越稳,她便愈尊贵,无论嫁给谁都是下嫁。
但她没把这些说出来,看着眼前沉湎于自卑情绪中的谢洵,少女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说:“以前的事情恍若风中云烟,无迹可寻,也无需计较;可是你既然要娶我,本公主也是有要求的。”
元妤仪生得明艳俏丽,眉眼熠熠生辉,此时更是显露出一股别样的豁达和娇蛮。
“其一,我要十里红妆,风光出嫁;其二,我要你亲自给我准备三件新婚礼,须都得我喜欢,缺一不可;其三,我要你骑马游街,在全京城百姓的见证下来迎亲。”
娶亲规模不能比她前一次成婚低调;
三件新婚礼物听着不多,可要每一件都合她的心意,考验的就是二人对彼此的了解和默契,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
大晟没有接亲的规矩,哪怕女方的身份再尊贵,可也没有让男方接亲的道理,至多等在府门口,已经算是相当和谐的场面。
可谢洵却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眼里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浓烈情意,“好。”
元妤仪也因他这般迅速的回答有些怔愣,反而有些不可思议,眨了眨眼郑重反问,“你不再仔细考虑考虑吗?”
毕竟她所罗列的这三个条件并不轻松,而且他当真骑马游街迎亲,也将承受两个压力:再和离时上京百姓的谩骂,以及“夫纲不振”的流言。
谢洵摇头:“不必。”
三个条件而已,公主甚至都没要他的命,她对自己已经很包容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良久,元妤仪才点了点头,唇畔噙着一抹轻松的笑,送他离开时那根银簪已经重新簪入云鬓。
她忍不住开口强调,眼里是浓烈的不舍和担忧,“这是你亲口向我承诺的,谢衡璋,你得时时记在心里,不能出半点意外。”
谢洵:“好。”
外面风雨已停,只剩深蓝天幕中一轮皎月高悬,几粒星子仿佛被洗过,格外璀璨分明。
元妤仪跟他走到廊下,又道:“我等你回来娶我,你若食言,我……”
是啊,谢洵若食言,她该如何?
少女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几句无情无义、与君相决绝的话。
谢洵察觉到她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焦灼,温声安慰她,“你放心,我绝不食言,也会好好活着,回来见你。”
他站在庭院中,身形颀长笔直,月光倾洒,院中水洼反射出道道晶莹剔透的光芒,给青年笼上一层温和朦胧的光晕。
元妤仪眉间忽然舒展,朝他摆了摆手,“好,我等着你。”
她亲眼看着青年挺拔的身影离去,再未转身,也未回头。
……
翌日早朝,江相弹劾前驸马、现礼部侍郎谢洵乃罪臣陆氏遗孤,参其三桩罪名。
其一:陆家无视先帝处罚圣旨,暗度陈仓保全次女,此乃藐视天威;
其二:谢洵掩盖真实身份与公主成亲,并倚仗驸马身份入仕,利用公主无知过错,此乃居心叵测,祸乱朝政;
其三:兖州天灾,谢洵未请示朝廷和景和帝的意见,事情还未敲定之时便私自处死节度使,此乃谋杀朝廷命官。
与此同时,谢家宣宁侯,谢洵的生父也站出来递了一份奏章,参其次子谢洵在府中不孝生父,不敬主母,不尊嫡兄,弹劾其违反伦常,并当众将其在谢氏族谱中除名,宣布与其断绝关系。
桩桩件件的罪名压在谢洵身上,朝中官员无不震惊,景和帝同样震怒,当众将这个与自己曾有连襟之谊的前姐夫打入天牢候审。
第72章 诏狱
七月方至, 上京城里便泛起暑气。
丞相府中却是翠竹流水交相辉映,正厅内早放上了避暑的冰块,升起白色的寒气, 豪奢之风丝毫不逊于皇宫。
江相一脸闲适,正在用白帕擦拭手里泛着淡淡光芒的玉如意,看上去心情颇好。
忽然外面走进一个身着深棕阔袖直裰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关上门, 拱手禀告消息。
“相爷,人都没回来。”
江相擦玉的指尖一顿, 精明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 沉声反问,“一个活口都没有?”
幕僚沉重地点头。
江相的行为也是一时兴起, 昨日差小厮去打探谢洵的口风之后, 他根本抑制不住内心要报仇的憎恨, 后又听盯着公主行踪的探子回报靖阳公主因和离一事郁郁不平, 上山礼佛。
这样的机会简直难得。
他们夫妻二人若还是以前那样亲密无间,恍若一面根本撬不开的石壁, 江相也难寻机会下手;
但偏偏上天助他, 天降急雨, 谢洵一心求死, 万念俱灰;靖阳公主偏又恨他入骨, 孤身上山。
所以江丞相不敢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暗中动手,当机立断派去十五个在私宅豢养的死士, 兵分两路, 一面拦截从必经之路经过的人,一面入寺刺杀。
可他没想到, 本应顺利施展的计划却在今日出了纰漏,江相似在喃喃自语,“怎么可能,难道消息有误?”
听到主位男人的话,幕僚接话道:“相爷,属下觉得此事之所以失手,其一,恐怕靖阳公主带去承恩寺的人不止八个;其二,死士动手可能惊动了寺中的僧人。”
他还剩半句话没说。
靖阳公主不好对付,其实他们没得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这种明显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被幕僚咽进了肚子里。
他觑着江相的神情,不见发怒前的征兆才缓缓放下心,又劝慰道:“这事本就未曾详细计划过,相爷也不必为此伤神,好歹最狡猾的那位已经在天牢里待着了,不是吗?”
片刻后,江丞相才满面笑容地打量着已经擦干净的玉如意,轻咳两声,“算了,派去的那群贱奴本就是将死之人,死了也好,免得开口说话误了大事。”
冰冷狠戾的眼底闪过一丝精芒,在将玉如意放回匣子之前,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反问道:“谢洵入狱候审的消息,靖阳公主知道了吗?”
幕僚默契地勾起冷笑,“相爷放心,属下亲自吩咐的这事,如今全上京城都知晓前驸马沦为阶下囚了。”
“公主那边可有什么反应?”江相反问。
幕僚:“似乎真是冷了心,跟谢侍郎断了情意,自回府以来,这些日子连门都没出过。”
“好,好!”江丞相连道两句好,兴致勃勃地扣上匣子上的铜锁。
不动情好啊,谢洵这回必死无疑。
这位堪称新帝左膀右臂的年轻侍郎被处死,那朝中十年内不会再有人敢与他作对,若有违者,便会是与谢洵、与陆家无异的下场。
皇权什么的江相没兴趣,也不想做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那样的话百年之后可落不得好名声;
可人一旦沾染过泼天的富贵与权势,便很难干干净净地逃离这个漩涡,朝堂内外江家独大,跻身世家门阀,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江相站在冰盆前,任由那寒气缓缓吞没自己身上的燥意,忽而侧首吩咐。
“再给御史台和陛下递两道折子,就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谢侍郎犯下的罪若再不处理,恐引百姓不满、人心浮动。”
景和帝私心里想拖延此事偏袒这柄好用的刀,他可不想留谢洵的命,此人多智近妖,短短一年已成他的心腹大患,留着必然是个祸害。
幕僚应是,转身离去时又被身后的江丞相唤住,对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的算计,“备车,晚些时候本相要亲自去天牢探望这位小谢侍郎。”
……
酉时,夕阳映照着天边的火烧云,霞光灿烂,瑰丽至极。
江相持玉牌来到大理寺监牢,穿过阴暗潮湿的甬道,对四周蔓延的审讯痛吼声充耳不闻,径直来到最后一间牢房。
年久失修的墙壁上还带着上一位犯人干涸的血迹,草席还算干净,只是时不时爬过几只老鼠,吱吱呀呀地响。
许是考虑到被关押在这里的罪犯特殊,牢房里额外放了一张方桌,两把圈椅。
青年坐在圈椅上,背对着来人,专注地凝望着天窗里瞥见的一角夕阳,听到身后狱卒开锁恭维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反倒是江相屏退狱卒,打量着四周勉强可以入眼的环境,似笑非笑地开口。
“谢贤侄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好歹你也曾是公主的入幕之宾,这群狱卒怎能这般狗眼看人低!”
他的语调愤慨,仿佛真的与身边这青年感同身受,盯着青年身上沾着血痕的囚服。
谢洵起身转了转椅子又重新坐下,神情冷淡,意味深长地看了义愤填膺的江相一眼。
“将死之人,又何必挑剔这些身外之物。”
他的眸光沉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自顾自倒了两杯桌上的茶水,推到面前,“茶叶粗粝,丞相莫嫌。”
江丞相见他身处牢狱却还神情寡淡,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忽然被削减,他有些拿不准谢洵的心思,跟他斗法也相当耗费精力。
接过裂口的茶碗,看着碗里略显混浊的茶水,江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放在面前没有喝,只是抿了抿干涩的唇。
“谢贤侄也是聪明人,本相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的眼里闪烁着洋洋自得的神情。
“本相已经先后给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都传了话,不管这人从前是何等身份,入了诏狱那就是囚犯,理当一视同仁,就算陛下想徇私保你,拖了这些日子,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他的左臂搭在方桌边,神情悠然自信,等待谢洵露出意外求饶或者惊惶懦弱的表情。
可是都没有,在江相眼里已经与死人无异的谢洵除了因受刑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并无半分不妥之处,甚至从容地轻啜一口茶水。
似乎是江丞相视线里的审视太过明显,他才恍然回神,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淡声道:“那就多谢丞相了。”
多谢?谢他什么?
诏狱牢房本就阴冷,江丞相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激得打了个寒颤,不禁轻嗤道:“谢贤侄当真胸怀宽广,本相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感激杀自己的凶手。”
谢洵掀起眼皮,露出点慵懒的冷意,哪怕身上穿的是破旧空荡的囚服,也掩不住矜贵的气度。
“求之不得。”
江丞相冷笑两声,低声威胁,“年轻人恃才傲物是好事,可惜自不量力。”
他似乎想到一人,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总结道:“这般狂妄倒跟你那舅舅如出一辙,可惜就算是上京麒麟子又如何,最后还不是照样被烧成一堆焦炭。”
谢洵搭在茶杯上的指尖毫无波澜,垂在腿上的左掌却不动声色地紧攥成拳,泛起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他唇角噙一抹玩味的笑,眼睫低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论自负,满上京城谁又比得过大人您呢?丞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江丞相站起身,溢出两声嘲讽的低笑,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临死前大放厥词,找人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