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够了吗?”孟恪问。
“够了。”
孟恪翻到文件下一页,“局面暂时还能稳住。”
彭润细想这句话的意思,“暂时不离?原因呢?”
孟恪:“改变现状更需要动机。”
彭润明白,这种人是最厌恶被威胁的。
“行了。”彭润起身,“我看你这么清醒,根本不需要陪伴。”
他转身往外走,想起什么,回头说:“哦对了,上次在申城的那个会,孟二叔和孟大哥前后脚出现,后来被人撞见去同一个地儿吃饭。这俩人好像有点合作的意思,你掂量着点。”
孟恪抬头,略一颔首,“知道了。你上次说闲了几台空调和净化器,还在仓库么?”
“在啊。你要用?”
“打算捐出去。”
“捐出去?”
手机屏幕亮起。
是条短信。
【几点下班?】
【我去接你好吗】
-
之前做报社记者时跑过新恒总部大楼,但今天是李羡第一次进顶楼办公室。
孟恪在开会,周楚叫李羡随便坐,拿了些茶点过来。
周楚出门,轻轻带上门。
李羡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里风格跟家里不大一样,家里的建筑是前人留下的,这里更符合孟恪的气质。
黑金配色,简洁开阔。
李羡转了一圈,回到沙发前,坐下来捧着脸颊,边出神边等待。
办公室大门被人推开。
孟恪走进来,“等很久了?”
“还好?”李羡翻出手机,在看到确切时间前回答,“‘今天怎么想起来接我了’,我以为你会这么问。”
“这种时候,这个行为的意义不是很明显么。”
很明显吗。
她留恋婚姻的意图。
可除了这个,她心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走吧,回家。”孟恪拾起落在椅背上的外套。
李羡起身,意外道:“这就下班了吗?”
这段时间她清闲,除了录影没有太多别的事,他太忙,很少九点前回家。
她甚至做好在这里吃晚饭的准备。
“原本有个会,现在取消了。”
-
这天晚上李羡上楼。
她很久没来过了,孟恪出奇地耐心,掌在她心口位置,节奏很慢。
她问我们现在就这样了吗。
“你希望呢?”
她抓住他的手指,沉默片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事牵扯到上一辈恩怨。”孟恪嗓音低磁,有点不经心。
曾达如跟曾老爷子没关系,但确实是他太太的儿子,只是生父无从追究,或许已经追究出来,只是家丑不能外扬。
总之曾老太太也有些背景,虽然人已经去世,孙女还是她的孙女。
“接下来会安排你跟周家的接触。抓住机会,嗯?”
李羡侧身背对他,还是掉眼泪了。
第50章
十月剩下的日子里, 李羡暂停了台里的工作,尝试与曾达如母家,也就是周家, 接触,主要是为了向外界展示自己的身份还没有太过尴尬。
这段时间, 曾家的人来找过她一次,她手里那笔信托基金被收回了。
投资花出去的那部分, 没有被计较。
公交车窗外景物倒退,车辆川流不息。
连城街头栽了许多栾树,这个时节结果子, 橘红色一大簇, 春花似的。
公交车行驶起来总有种碾碎石子的震感, 李羡将脑袋靠在后排车窗边,被震得头晕。
门诊楼上架着江微军区总医的字牌, 就在不远处。
李羡从座位上起身。
她进入住院区,通过护士站联系孟智元,不多时,被请了上去。
医院顶楼套房,没有想象中奢侈,甚至称得上简朴。
电视机正在播放节目。
孟智元戴了副老花镜, 倚在床头,听李羡叫爷爷, 他轻轻颔首, “过来吧。”
电视里的声音耳熟,是李羡主持的新闻节目。
“坐吧。”
有护理人员过来送了些水果和点心, 孟智元叫李羡喜欢什么吃什么。
李羡犹豫,只拿了一块饼干, 味道很甜。
孟智元继续看电视。
直到屏幕上的她讲完结束语,片尾拉滚。
“孩子。”孟智元扭头看她,“你很适合这个。”
李羡牵起唇角,笑了笑。
“听说最近孟恪在安排你跟周家接触,感觉怎么样。”
李羡坦白,“我没有太大信心。所以过来见您。”
孟智元笑了,一向严肃、不近人情的面孔,经历这场大病,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反而显得慈祥。
“孟恪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脾气,你应该能看出来。”他饱含深意地看着李羡。
李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手合拢搭在腿上,视线微垂。
她想起昨晚睡到后半夜,惊醒,鬼使神差地上了楼,没进主卧套间,从书房进了阳台。
阳台连接与主卧露台连接,孟恪没睡,站在那儿抽烟。
烟灰缸里散落许多烟头。
他这段时间要应付的事情太多,长辈接连生病出事、她的身份问题,还有蠢蠢欲动的豫备夺权的兄弟。
“这件事情,说到底,就坏在暴露的方式上了。”孟智元声音沧桑,却不见朽气。
李羡抬头看他。
李羡先前很少跟孟智元有对话,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眼前的老人沉稳傲气似孤仞,她似乎可以从他身上看到五十年后的孟恪。
“如果这事能压下去,哪怕曾家老头再生气,毕竟还是生意人,不会毁了自己的路。但是现在满城风雨,都知道曾家出了这么桩丑闻。他们现在能做到的最体面的回应,也就是现在这样了。周家也一样。”
曾家现在正在极力压下这件事,出力维持君瑞一期项目的正常推进。
但联姻本身代表的是更长久的利益共享。所以接下来的路依然很难。
“孟恪这一点跟我很像,他很少做坐以待毙的那个。周家为了体面,不会拒绝你,但是你要知道,闹出丑闻的,就是他们家的女儿......我不希望孟恪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孟智元语气淡然。
李羡搭落腿上的手指蜷紧。
白色纱帘被撩起,风吹进来,拂过脸庞,细密的冷意。
早做好走到悬崖的准备,然而真的看到深不见底景象,仍忍不住窒息。
最终准备离开时,李羡起身,顿住,“我来过这件事,您就不要跟他说了。”
孟智元点头,“去吧。孩子。”
从医院出来,李羡站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心里有一种踏实的失落感。
回家的路上,她看到一则新闻,说她低调地为母校连大捐了一千台空调和净化器设备。
这天晚上李羡窝在孟恪书房里看书,陪他办公,问了这件事。
孟恪承认这件事是自己做的。
他在建立她的社会声誉。
李羡盘腿坐在抱枕上,翻过小说的最后一页。
这本书她每次过来都会读,终于读完了。
她阖起书,抬头看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
孟恪在翻文件,单手撑在桌上,显得挺拔随意。
李羡嘴唇动了动,见他抬头看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叫出他的名字。
“嗯?”孟恪垂眸看她。
她低下头,轻声呢喃:“如果必须面对选择,你会选我吗。”
-
十一月七号凌晨两点三十六分,孟智元与世长辞。
葬礼结束之后,他的秘书公布了最为人瞩目的遗嘱内容。
除了产业股权、地产的分割,留给孟恪的部分,继承条件里加了特别条款。
他安排了一桩“被遗忘”的婚约,要求孟恪在年底12.31前承认。
遗嘱公布现场只有姓孟的子女。
李羡提前拜托孟子玮告诉自己结果,收到消息时正坐在客厅前看电视。
央视的午间新闻直播,端庄典雅的主持人面对镜头,播报新闻。
李羡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内容,读了不下十遍。
长呼一口气,站起身,拎起准备好的行李箱。
陈平和楼白都被打发出去,今天下午家里只有她一人,她拎着行李箱走得很快。
青石板路地面,行李箱万向轮偶尔陷进缝隙,李羡拎着拉杆用力提起箱子,继续朝前走。
矗立半山的别墅空荡寂静,微风撩起纱帘。
桌面纸张随风轻簌,顶端是离婚协议书几个字。
李羡本来打算投奔沈夏,乘地铁时看到广播大厦站,念头一转,改去电视台。
没记错的话,办公桌抽屉里有她之前被否掉的选题。
李羡拿着这张选题去找领导。
领导只看了一眼,觉得不对劲,仔细看了看,有些无语地睨她。
李羡比他矮一些,两手搭在身侧,微微仰头,眼睛看着他,琥珀质地的执拗瞳孔,泛着淡淡的橙红色。
他去哪她就去哪。
领导看了她半天,挥一挥手,“去吧去吧。”
这期节目播出希望不算太大,他只答应两个人,一台设备过去。
李羡应着,说谢谢主任,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拿手机编辑短信。
她得告诉沈夏一声。
上电梯时遇见李戍朝。
“羡羡?”李戍朝惊讶于她这个时候出现在电视台。
“好久不见。”李羡微笑。
“确实有段时间......你还好吗?”
李羡看向他手里的仪器,“下去送东西吗?”
李戍朝顿了顿,“嗯,这个需要更新维护。你这是回来辞职吗?”
“不是。我打算去银江一趟,给深度调查拍一期节目。”李羡盯着电梯数字变化的显示屏。
李戍朝意外。
电梯到了。
李羡走出去,李戍朝没到自己的楼层,却也跟出来。
“什么时候去?”
“一起出节目的同事准备明天去,我打算今天动身。”
“去银江的话,会路过宜溪。应该很久没回家了吧?回家看看吧。”
李羡垂眸,眼睛下泛着淡淡的虾子的青色。
今年还没有回过宜溪。
她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
“七月底八月初。你生日应该是那几天吧。刘婶来过这里一趟。”
李羡心底一震,猛然停下脚步。
-
回家乡的汽车晃晃悠悠,深秋收尽稻麦,荒颓的原野快速倒退,不远处是乡村一排排低矮的建筑。
李戍朝的话在李羡耳畔回响。
那天刘婶给我打电话,问电视台的地址,说想给你寄点吃的。
但是后来我跟我妈通电话时才知道那天刘婶是自己来连城了。
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好像没有见到你,又直接回去了。
座椅拥挤狭窄,浑浊的汗味、烟臭味混合泥土味堵在鼻尖。
李羡怏怏地,魂魄出窍似的抱着自己的包。
那天秋慧第二次叫李羡去家里拿东西,说是别人捎来的。李羡从来、从来没有怀疑过刘红霞本人去了连城。
因为刘红霞没上过学,大字不识。
李传雄出事前,每次出远门都是两人同行,她怯怯地亦步亦趋,一步不敢落下。
生怕做错任何事叫人笑话、生怕自己不小心被丢下。
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揪心的惶惑。
李羡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秋慧的。
过生日那几天,李羡说好了要回家,却又出尔反尔。
电话那头的妈妈为了不叫她愧疚,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嫌她回家麻烦这种话的呢。
明明已经半年没有见过面,明明心里那么想念。
妈妈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亲手做了那些吃的,坐上这趟车,抵达县城,然后买了汽车票,摇摇晃晃半天,到了连城。
明明到了连城,却没有叫女儿来接自己。
因为清贫的家境,总觉得亏欠从小到大跟自己吃苦的女儿。
因为内向的自尊,面对女儿现在优渥的生活,只有擦肩而过,不痛苦,不声张,在心底说一句,看到啦。
那我就,回去啦。
心脏被扼住,涩痛的触觉。
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越来越多,顺着脸颊滑落,李羡几乎要喘不过来。
路过熟悉的颠簸公路的路口,李羡哑声叫司机停车。
她揩掉眼泪,拎起行李箱,下了车。
家里的小院有红砖水泥缝的围墙,生锈的红漆铁门,春节时张贴的春联已经褪色。
李羡擦干眼泪,深呼吸几口气,推开大门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