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打消了众人心头的忧虑,于是都老老实实换上骑装往马场去。
众侍读一到目的地就找到各自的郡主,只有乐绾因年纪小不便骑马,留清殊一个人来。
教清殊骑马的是御马监的小管事,名叫牛二郎,年纪不大,生得壮实憨厚,不善言辞。其余的人已经试着挥鞭子跑了,清殊才将将坐稳,由着牛二郎牵着马晃悠。
牛二郎一同女子说话就害羞,每每清殊问他甚么,他未语脸先红,说不出囫囵话,这导致清殊都不敢贸然开口。
于是,旁人在驰骋马场,清殊在外围坐着马散步,一脸生无可恋。
场中央,晏乐纯刚赢了一局赛马,正兴致高昂,“兄长可不许让我,我的骑术比起乐绫也不差哪里去,我看呐,她久久不来马场,技艺都要生疏了。也就是我生得晚,不然女子骑射第一人还指不定是谁呢!”
周围人连连称是,吹捧得她越发飘飘然。
一旁的项连青暗暗翻个白眼,腹诽道:别人知道你脾气,让着你,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真到了晏乐绫面前,看你敢不敢得瑟。
她心里虽百爪挠心地想说真话,目光一瞥身边的晏徽霖,到底是忍住了,只摆出一副笑容道:“殿下跑了一圈马,累不累?要不要喝点水?”
因着马场只有一个,故而男女的骑射课都在一处上。这会子,晏徽霖正带着几个宗室子在跑马。人群里,男女两方都以晏徽霖晏乐纯兄妹二人为首。
无他,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晏徽扬早早出了太学撑起东宫门户,自然不在此处厮混。晏徽云驻守边关多年,即便是原先也懒得入太学,只在国公府学堂念书,现在更是懒得搭理他们。余下晏徽容,因和清殊盛尧要好,自请去盛府上学,也不在宫里。
所以,晏徽霖兄妹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学的头头儿。
“不说倒罢,一提起我倒真有些渴了,青儿替我斟一碗,”晏徽霖下马背,直奔帐篷歇息。
项连青:“好,殿下还是喝雪顶含翠?”
“嗯,你知道的。”他不耐摆手。
项连青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她嘴上答应,下一刻却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女斟茶,自己施施然地坐下。
想得美,还劳我动手斟茶?
晏徽霖接过茶,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话。只笑道:“你倒尊贵。”
项连青微笑着说:“我笨手笨脚,做不好的。”
晏徽霖还未答话,晏乐纯突然闯进帐篷,嗤笑道:“知道自己笨还不学,想进我家的门岂是这么容易的?”
晏徽霖眉头微挑,随口轻斥道:“乐纯,怎么跟项姑娘说话的?”
虽是训斥,却一点儿怒意都没有,明摆着做戏给她看。项连青脸色冷了冷,也不惯着她,哼了一声道:“郡主教训的是,皇家高枝难攀,我们项家女天生不是伺候人的。”
晏徽霖眸光微动,笑道:“青儿话说重了,这么多下人,哪里要劳动你伺候人。项家女无论进谁家的门,都是正宫嫡妻,无有他论的。”
知道这是给台阶的意思,项连青顺势道:“嗯,知道了。殿下喝茶罢,再不喜欢,我便替你找旁的。”
虚情假意地演完戏,彼此都沉默了片刻。
晏乐纯虽百般厌烦项连青,在兄长的压制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收声。
项连青嫁给晏徽霖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她入宫做侍读也只是为了日后的婚嫁做铺垫。这是两方势力的联合,也是项连青替自己选的路。
原本被父亲当作棋子的是姐姐项连伊,她本该嫁给晏徽扬做嫡妻,这样日后无论谁上位,项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可在卖国案爆发后,项连伊执意不从,一心等袁兆,所以项天川干脆将赌注全部压在晏徽霖身上。而项连青就作为另一个棋子送入宫门。
其实,这也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姊妹亲情,在姐姐为加害旁人,罔顾妹妹性命,害得她差点在深山老林丧命时,就荡然无存。
父女亲情,在知道自己只是父亲一枚棋子时,也烟消云散。
既然情谊都是虚假,还不如摆脱他们一路往上爬,做个大权在握的孤家寡人。
因为心中无牵无挂,所以即便再厌烦晏徽霖兄妹,项连青也能忍下去。更何况她很清楚自己的重要性,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真动她。平时就演演戏,勉强维持表面和平就行了。
晏乐纯一肚子的火发不出去,又闹出幺蛾子,开始折腾旁人。
清殊在接到赛马的通知时,人都麻了,一脸呆滞道:“牛管事,就我这个水平,是马赛我吧?”
牛二郎急得话都说不清:“当……当然不行啊,姑娘你不能去赛马,即便穿着护具,摔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清殊长叹一口气,看着周围人三三两两地开始跑动,心里越发凝重:“行了,我知道了,事关性命,我不会逞能的。”
再如何不情愿,几个初学者还是跟着旁人一齐来到马场中央。晏乐纯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打发人逼她们开赛,自个儿好整以暇地嗑瓜子,时刻盯着人群的动静,有没行动的都被她催促着跑起来。
何念慈苦着脸蹭到清殊身边,悄悄道:”姐姐,怎么办?我真的不会骑,跑还是不跑啊?”
清殊混在人群里磨磨蹭蹭不动弹,闻言淡淡道:“象征性地溜一圈儿吧,只要不让马跑快,倒也无妨。”
何念慈紧跟着清殊:“嗯嗯!”
除了几个本就熟练的侍读以外,新来的几个基本上都象征性地溜了溜。
晏乐纯显然没有满足,不悦地喝骂道:“都没吃饭吗?那几个不跑的,重新上马赛一局!去,给他们的马一鞭子!”
“是,郡主。”几个内监拎着马鞭子上前,何念慈吓得脸色发白。这要真让马疯跑起来,摔下来可就真完了!
清殊离他们最近,内监一鞭子砸过来时,牛二郎猛地蹿出来挡住,任由那狠狠一鞭打在自己身上,嘴里呼喊道:“郡主饶命!使不得使不得啊,姑娘们还没有学会骑马,真要跑起来,可要出人命啊!郡主要怪就怪小人,是我没有教好姑娘骑术,请郡主大发慈悲,高抬贵手。”
晏乐纯冷笑一声,怒道:“滚开,贱奴好大的胆子,你是甚么东西?也敢违抗我的命令。来人,再挥一鞭子!”
早在牛二郎挡在身前时,清殊就利索地下马扶住他:“牛管事!你让开!接下来的事你不要插手,这不是你能管的!”
第二道鞭子呼啸而至,清殊侧过身躲开,那鞭子砸在马背上,马儿撒开四蹄狂奔,可想而知,人要是坐在上面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你是何人?哦,姓曲的丫头是吧。”晏乐纯冷笑道,“怎么?你不上马,也是要和我对着干吗?”
清殊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答话,径直走到何念慈身边,伸出手道:“下来。”
何念慈犹豫片刻,还是牵住清殊的手下马。
另外两个姑娘见识了疯马的情形,心里再不愿惹郡主,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纷纷下马。
目睹这一幕,晏乐纯简直七窍生烟,银牙快要咬碎,“好啊,好啊,当真是好胆色。你可知宫里尊卑分明,开罪我的下场,你想见识吗?”
众人心里一惊,俱都敛声屏气,生怕哪句话没说话,枉送性命。
这位凶名在外的郡主,手下沾的血可真不少。他们同情地望向清殊,仿佛看见了她被搓揉的命运。
谁料姑娘神色自若,一点怕味儿也没有,竟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才上前道:“不知我哪里得罪了郡主呢?郡主下令让我们赛马,我们方才已经展示了真实水准。您还要如何?”
晏乐纯豁然起身,微眯着眼睛道:“你的真实水准让本郡主不满意,要你重跑,你敢不从?”
清殊像是听到笑话似的,眼底滑过淡淡的讥讽,施施然道:“敢啊。”
“?!”众人悚然。
晏乐纯僵住,细看之下,袖中的手臂微微发抖,显然气狠了。
宫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侍读,居然有人敢这么对她说话!
清殊丝毫不在意她风雨欲来的神情,缓缓道:“郡主,你扪心自问是想看我们赛马呢,还是看我们出丑,最好是摔得半死不活呢?我们摔残摔死对你有何好处?取悦你一时,然后痛苦自己一世?究竟郡主是哪里来的底气,要我们这群脑子正常的女子去送命?郡主不说清楚,我们为何要从?”
晏乐纯气得眼睛通红,指着她鼻子道:“住嘴!贱人!我不同你废话,来人,把她拖下去打五十板子,你不怕残吗,好啊,今天我就满足你的意思,彻底让你残!”
见她理智全无,周围郡主和皇室子意识到不妙,怕连累自身,赶紧劝道:“皇姐冷静,动不得她啊!”
清殊回头冷冷看了一眼想要上前的宫人,后者本就犹豫,现在更不敢动了。
晏乐纯挥开众人:“滚开!狗奴才怎么不动了,押她下去!”
清殊心底的躁郁有些按耐不住,碰到疯狗咬人真是无法讲道理,只想蒙着麻袋把她打一顿。她直视着晏乐纯,一步一步走上前,隔着台阶冲她冷冷道:“郡主,容我提醒你。你今儿个要么就拿出胆子把我打死,但凡我有半口气,我都会拖着身子去泰华殿死。你最好看看清楚,皇宫里到底是你郡主做主,还是皇后做主。我家不大不小的四品官府邸,死个女儿虽不足惜,却也不能死得窝囊,势必要闹个满城风雨不罢休。”
一番话掷地有声,众人听得连呼吸都忘了。
果然老话说的没错,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这姑娘先头软软没脾气,还以为是个好拿捏的包子,现在真是又硬又横又不要命!
最后,只见她微勾唇角,眼底流露着不加掩饰的讥讽:“怎么?郡主可想清楚了?”
晏乐纯原本怒气冲天,方才却被她眼底的戾气骇得怔愣了一瞬,现在反应过来,却落了下乘,再挽回不了局势。
她当然怕皇后!
原先也是因为她跋扈,被罚禁足三个月,吃了好大的挂落,现在时隔不久,要是又闹到泰华殿去,她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以前她敢作威作福,全仗着侍读们性子软和,能进宫的哪个不是体面人,只要不是大罪,受些白眼能忍则忍。这回她没料到遇上了这么横的,一时倒没了章法。
可她心里的气到底咽不下去,脑子一热,正要吩咐人,帐篷里却传来一道男声:“乐纯,住手。”
晏乐纯眉头一皱:“兄长!连你也不帮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晏徽霖从帐子里出来,并不搭理妹妹,眼神反而饶有兴趣地在清殊身上转了一圈,“曲家女?”
接收到他意味不明的视线,清殊连目光都懒得回,冷淡道:“是。”
晏徽霖微勾唇角,并不因她的态度着恼,“早些年我撞见过你姐姐,你们姐妹二人的性子还真像。”
清殊眸光微动,心下一凝,辨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晏徽霖还想说甚么,却被着急上火的晏乐纯打断:“兄长你废甚么话?还不下令教训她!”
隔着帐篷的缝隙,项连青目睹全过程,包括晏徽霖流连在清殊身上的视线。
她垂了垂眸,复又抬眼,起身出了帐篷,缓缓道:“郡主,你可想清楚再说话,真要教训她,得罪的人可不少。”
晏乐纯狠瞪她一眼:“她一个四品官女儿,有甚么大不了?”
项连青哼笑一声,并不理她,仅用目光直视着晏徽霖,然后转身离去。
晏徽霖悠闲抚摸着珠串的手一顿,眸光微敛,抬脚跟上前。
余留晏乐纯摸不着头脑,留在原地气鼓鼓,只能狠狠瞪着清殊,拂袖而去。
清殊并不惯着她,回敬一个白眼,利落走人。
回去的路上,何念慈叽叽喳喳不停,眼睛亮晶晶,各种崇拜。
清殊一句也没听进去,自顾自琢磨晏徽霖那眼神的意思。
如果没猜错,项连青铁定和他是一对,假如那家伙当真有不好的心思,她应该会阻止吧?就像最后她似是而非的一声警告,兴许已经替她挡住这朵烂桃花了。
正想着,众人已经回到了令霞宫。
听完了事情的经过,汐薇突然道:“以后我陪姑娘去上骑射课,日后再遇上麻烦,您可千万别再冲动了。今个儿要是皇孙殿下没阻止,郡主真伤了你可怎么好?”
清殊轻哼一声,冷淡道:“那就如我说的那样,要么真把我打得开不了口,要么她也别想好过,我不把她告倒我也不罢休。你想,皇后娘娘并不是个护短的人,即便她是,可我知道盛瑾姐姐不是。”
“太孙殿下与二皇孙本就阵营不同,他日我要真有个万一,凭我姐姐的才智,自然会借力打力,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纵使二皇孙不在,周围那一圈宗室子,为保全自身也必定要阻止她。所以你放心,我看似豪横,实则有分寸。”
汐薇叹气道:“可姑娘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清殊夹起一个鹌鹑蛋扔进嘴里,眨眨眼道:“可是我也没法子,郡主此人太过跋扈,谁也料不到她哪天会发疯糟践人,我今日若不趁着此事来个狠的,她来日又要我做同样的事情怎么办?下回可没有牛二郎替我挡鞭子了。”
汐薇替她夹了一块子鸡髓笋,垂着眼皮,不动声色道:“有的,下回我同姑娘去,就有人会及时来。”
清殊神色未变,像是早就猜到了谜底,托着腮笑道:“汐薇,你想左了。我并非是要他时刻神兵天降,今日即便你在我身旁,我也会如此。”
汐薇愣了片刻才道:“姑娘……猜到了我的来历?”
“嗯。”清殊指着桌上的菜肴,笑道:“老天爷可不会突然显灵呢。”
窗棂外面是傍晚时分的夕阳,暖黄光线穿过软烟罗窗纱,折射在清殊的身上,替她镀上一层金黄。
少女的心情一点儿也没受影响,笑容晏晏。
“其实,我只要知道他在就好了。”她笑着说,“如果不是有你和这桌菜,我未必会这么果断地同郡主叫板。可正是因为他们给我传递了这样的底气,叫我知道后盾一直在,所以我才不能让自己受委屈。”
“有时候,受委屈比闯祸更让关心我的人难受。”
汐薇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夹杂着淡淡的暖意。
“姑娘说得对,你……同我想象的不一样。”
清殊有些意外,抬头道:“你想象的我是甚么样的?”
汐薇脸颊微红,不大好意思直说,只含糊道:“总之我已经对姑娘改观了。原先我当你是被宠坏的贵女,善良有余,却太过冲动。如今想来,姑娘比这宫里许多的人都要好。”
清殊哈哈大笑,扶额道:“也许我以前就是你说得那样呢。”
汐薇摇了摇头,不再言语。继续为她布菜。
她没读过太多的书,可是也懂得看人。她很明白,眼前的少女明明可以明哲保身,背靠着一堆贵人顺风顺水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