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苏又澄前,虞笙听到最多的批判就是“她这个没良心的”,也是变相在骂她没有同理心。
但虞笙从来不把这归咎到自己的本性上,比起相信人性本恶,她更愿意支持孟子那套纯良说法,也因此,她一直认为是周遭充满怨怼和迫害的环境改变了她。
源头可以追溯到五岁那年。
叶尔澜决定陪同虞宏彬去深圳创业,他们不愿让虞笙跟着自己一起吃苦,就将她丢到了住在乡下的叶父叶母家,也就是虞笙的外公外婆那。
外公外婆善良淳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虞笙,直到两年后,小舅舅娶了老婆。
小舅母很不待见她,将她当作吃白食的拖油瓶,平时没少阴阳怪气地内涵。
后来有天小舅母从小舅舅那知道了虞宏彬一直有寄生活费过来,便使了些手段,将钱全都扣下,用在自己和女儿身上。
小舅母的聪明不仅表现在这,另外一点是她从不当着其他人的面打骂虞笙,只会在背后欺辱她。
虞笙一还嘴,她就动手,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虞笙想过跟外祖父母告状,可一看到他们在恶媳面前低声下气的姿态,这种念头被她生生忍住了。
寄人篱下,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她也想过其他用来摆脱这种现状的办法,只是最后全都无疾而终,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求助于自己的父母。
当初是他们不要她的,她都哭得那么厉害了,他们还是不愿意带她一起走,现在她长大了,眼泪能发挥的作用也所剩无几了,哭,又有什么用呢?
还不是平白让别人看笑话?
意识到单枪匹马的自己根本无法拯救自己后,她干脆利落地开启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模式。
小舅妈说一句,她顶嘴一句,她打她,她就咬回去。
时间一久,镇上多出了一条传闻,叶家养了条不懂感恩的疯狗。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十七岁,事业步入正规的虞宏彬将她带回了新买的别墅。
对虞笙而说,那其实称不上是家,她没有一点归属感,每晚对着卧室里奢华的水晶吊灯,童年的记忆总会一股脑涌上来。
她觉得自己的少女时代可以大致由三种色彩概括,参杂着谩骂和冷眼的黑白背景,止不准什么时候在你背后捅上一刀而喷溅出的红色血液,以及外公外婆如金灿灿阳光一般温煦的抚慰。
混沌又繁杂。
在新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虞笙明显感觉到叶尔澜在试图补偿她,或者该说在试图修复这段冷冰冰、早已充斥着无数裂痕的亲子关系。
一开始,虞笙还会配合似的给出几个乖孩子该有的反应,渐渐的,她有些烦躁,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几个三教九流,不去上学,三天两头同他们混在一起,还故意到处惹事生非。
每每看到叶尔澜为她的事情奔波劳碌,她心里就会涌上难以言述的痛快。
愧疚也有,但不多。
她想,她或许真的是头喂不饱的白眼狼。
认识苏又澄后,在她的感染下,她慢慢收获了同理心,开始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但这些同理心还不够驱散她骨子里的冷漠,彻头彻尾地改变她。
在漫长的自省过程中,她又意识到另一件残酷的事实,对她来说,信任就像奢侈品,交付真心则是孤品,她的情感在她的装模作样下,看着无比充沛,实际上贫瘠又廉价,根本偿付不起这两样东西。
维持一段不需要怎么走心、却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压迫和威胁的感情,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当然最好,对方的付出远远大于她。
——就像和叶尔澜的母女情,就像和菲恩的走肾式恋情。
虞笙敛神,笑着指出:“现在的菲恩好像和你形容的有很大出入,我倒觉得他是个情绪很丰富的人。”
至少比她真实多了。
莱夫顿了顿,笑说:“再怎么说菲恩也是活生生的人,是人都会变的,他也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的感情比一般人开窍得要晚一些。”
至于怎么开窍的,莱夫选择保持沉默。
这段谈话,话题的主人公菲恩全然不知,领完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开了近五分钟,手机响了。
他打开车载蓝牙,接起。
“看看你干的好事!我新定制的真丝衬衫就这么被毁了!”莱夫怒不可遏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炸开。
菲恩嘴唇翕张,慢慢悠悠地吐出一句:“Call it even.(扯平了)”
“……”
啪的一声,电话掐断。
没有交代事情来龙去脉的一段对话,听得虞笙满头雾水:“出什么事了?”
“我让人在莱夫经过喷泉的时候,打开水柱开关。”
他像是才想起什么,顿了顿,“我还特地吩咐她在雕塑嘴巴里倒了些墨水,这会喷到莱夫身上的应该是被稀释的蓝色染料。”
这还是他从莱夫那学的——在他被莱夫这么坑过一次后。
虞笙忍俊不禁,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后问:“可我们就这么走了,帮你折磨莱夫的那位女佣怎么办?”
“杰西是我母亲留在庄园的,莱夫不敢为难她。”
他考虑得如此周到,让虞笙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以后得罪谁都不敢得罪你。”
“Take it easy.”
菲恩的心情看上去很好,松弛到分心与她交谈时,食指还能间奏分明地敲击着方向盘,“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把这种阴险的小手段用在你身上。”
原来他也知道这是阴险的小手段?
虞笙好笑的同时升起了好奇心,“为什么?”
她最想问的其实是:要是他们分手了,她还能拥有这份特例吗?
——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贪心。
菲恩手指顿了一下,视线稍偏,两个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对上,片刻他用理所当然的语调说:“因为你有我的偏爱。”
没来由的,虞笙想起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写在《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里的一段对白:
【“会爱多久?”他问。
她用□□修斯·德莫赖斯的一句诗回答他:“爱情在持续的时候是永恒的。”】
于是,这会的虞笙想当然地将菲恩对自己的偏爱延长至永恒。
第18章
回柏林后, 虞笙先去了趟原先住的酒店,将全部行李收拾好,一并搬到菲恩在Grunewald的落脚点。
这是虞笙第二次来, 给她的感受和第一次截然不同, 上次来时的脑袋就和泡在荷尔蒙和多巴胺的混合物里,除了风月,什么也没装下。
这回她有充足的闲情逸致欣赏周边的风光,这里比她想象中的要美,花园面积很大, 靠近玫瑰培植区架着白枫木做成的秋千椅,菲恩告诉她这是不久前安装上去的,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
入秋的夜暗得格外早,七点不到, 天色已经沉如墨, 别墅里的仿古灯在话语声响起后, 一盏盏地亮起, 菲恩替人解惑的嗓音和他被暖黄光束浸润着的脸一样迷人:“为了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在用心这一点上, 无人是他的对手。
虞笙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粲然一笑。
别墅总共四层, 占地面积广, 屋顶上有一个宽敞的观景台,能清晰地远眺到森林尽头蓝绿色的海。
内部每个房间都有独一无二的装修风格, 最让虞笙印象深刻的是二楼西面的影音室,以克莱因蓝作为底色,空旷处点缀着勃艮第红家具, 撞色明亮惹眼,也繁缀得恰到好处, 像毕加索的油画,个性鲜明,在矛盾中达成微妙的和谐。
收拾完行李,虞笙就去影音室待了会,没一会插进一道男嗓:“喜欢这里吗?”
虞笙循着声音抬头,看见菲恩单手插兜靠在门边,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精致的搪瓷杯,抛出这个问题后,他也不着急等她的回答,垂眼抿了口茶。
“这里看上去可比莱夫那庄园好多了。”她说。
菲恩轻笑,一面也不忘踩一波莱夫,“莱夫的审美很单一。”
虞笙附和道:“确实。”
菲恩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明天想去哪?”
虞笙托着下巴思考了会,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之前见过艾乐客吗?”
菲恩像是一点也不意外她会问起这个问题,表情毫无波澜,“奥里昂收养他后,我跟祖父去蓝茵看过几次演出,但我只在台上见到他,台下我们毫无接触,当然不能排除他会不会从他父亲那听到一些关于我的事,又或者在蓝茵剧院的某个角落里撞见过我。”
虞笙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见她整个人快滑到沙发底下,菲恩及时伸手拉了她一把,将她摁到自己大腿上,左臂箍住她的腰往怀里带。
这姿势暧昧得过分,容易擦|枪|走|火,事实上,在拉扯的过程中,菲恩的薄唇也确实掠过了虞笙的鼻尖。
但他这次没有深入将这个吻进行到底,而是仰头,拉开与她脸庞的距离,避免再一次折磨人理智的意外发生。
虞笙坐直身体,正要说什么,被菲恩抢先:“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艾乐客他患有性别认同障碍。”
虞笙怔了下,条件反射地在脑海里搜刮这段记忆,无果后松了口气,“我可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种违背职业道德的信息。”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
“嗯?”
“是一次你打错电话,凑巧被我听到的。”
虞笙这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表情瞬间僵硬到挤不出丝缕的笑,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都算是她的失职。
菲恩将她的懊悔看在眼里,轻笑一声,拉过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际,“如果你能给我身为男朋友的诸多福利,我想我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虞笙听了一阵好笑,“我的吻对你来说是魔法吗?”
“可能是毒药,香甜的毒药,明明知道它的毒性会麻痹掉所有感官,却还是让人心甘情愿地饮下。”
虞笙夸张地搓了搓胳膊,“好肉麻。”
菲恩笑笑,把话题拐回到艾乐客上:“所以呢,亲爱的玛雅小姐,你打算明天开始专心工作了?”
他的语气里颇有种“你终于想起你的工作了”的感慨。
虞笙睨他,好气又好笑:“别把我说得跟不务正业,只会跟你贪图享乐的人一样。”
虽然这几天她都没有和艾乐客有过实地接触,但他们偶尔会在手机上交谈几句,至于联系方式,是在她在出发去慕尼黑前交换的。
菲恩不置可否。
虞笙戳了戳他嘴角不太明显的笑涡:“亲爱的菲恩先生,请问你是否愿意于明晚七点十分同我一起去蓝茵剧院观看话剧演出?”
果不其然,得到毫不迟疑的一句回应:“It's my pleasure.”
菲恩攥住她乱动的手,抵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第二天的晚餐在别墅里进行,是菲恩请来的钟点佣人替他们准备的,标准的西式料理。
她的手艺很好,不输给米其林大厨,尤其是柠香土豆烩鸡排,虞笙没忍住多吃了几口。
过度饮食的后果全都暴露在身体曲线上,虞笙幽幽叹了声气,脱下收腰连衣裙,换了件宽松的卫衣,还不满意,便趿拉着拖鞋,走到菲恩面前,轻轻拽了下被他打到一丝不苟的领带,“你要不要跟我穿次情侣装?”
“休闲风的衣服?”
虞笙点头,“莱夫给了我一张照片,是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你高三时候他偷拍的,你当时穿着夹克,看起来慵懒又随性,很有少年感,现在我想亲眼看看脱下正装的成年菲恩穿上这种风格的衣服是什么样子。”
早在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菲恩的脸上就出现一丝的不自然,但很快被他掩盖过去,只能从声线里听出点异常,“可以,不过你得等我会,我需要时间找找这类衣服。”
虞笙察觉到他兴致缺缺,打算改口让他别勉强,哪成想,一回神,他人就不见了踪影。
到嘴边的话就这样被她咽了回去,她从行李箱中找到一个丝绒首饰盒,取出菲恩送给她的“Atelier”胸针,别在耳边,然后一蹦一跳地进了衣帽间。
那会菲恩已经换上浅灰色卫衣,下面搭一条白色休闲裤,见到虞笙讨赏般地凑近,不由露出淡淡的笑容,然后才注意到那枚眼熟的发卡。
“它看上去还是新的。”他手指轻轻点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