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锋急转直下,语调却依旧柔和,所以不会给人过于强烈的压迫感,“玛雅小姐,你对你想要保护的那个人,是否存在着过于强烈的负罪感和愧疚心。”
虞笙愣住了,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熟悉的脸,有什么东西快要展露一角。
特兰斯缓慢说:“背负的愧疚太多,你的灵魂就会失去自由,至于短暂的遗忘,它不会帮助你得到任何形式的解脱。”
当时虞笙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去揣摩其中的深层意思,毕竟光体会它的表面含义就足够让她头晕目眩好一阵,缓过后,她看向特兰斯,笑意明朗:“说的是。”
她的黑眼珠很大,衬得眼白很少,和她顽劣的本性不同,外形上的优势总能让她轻而易举地营造出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和懵懂。
特兰斯当然知道她在装模作样,说白了,她根本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他没有点破,他的绅士风度和良好的职业操守也不允许他点破。
那次的谈话让虞笙感到愉悦,又分外不舒服,就像冰与火在体内横冲直撞,给她带来刺激快感的同时,她的心肺都被撞到生疼。
咨询结束,虞笙被特兰斯助手领着离开了房间,偶然间打眼到正在休息区等待的下一名咨询者,隔着磨砂玻璃,他的侧影分外单薄,也因这层屏障,她看不清他的脸,同样他也是。
那次之后,虞笙再也没去过特兰斯那里,第二天下午,她整理好放在柏林的所有行李,办了退学手续,在孟棠的陪同下回了国。
在德国那三年里发生的很多事,都被她扔进记忆高阁里,连同在离开前,特兰斯说过的那句“玛雅小姐,如果有一天你想找回记忆了,不妨去看看今年九月八号的《每日镜报》,我想那里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
察觉到她的走神,菲恩以为她是后悔了,于是勉强自己让这个吻戛然而止。
虞笙愣愣眨了下眼睛,问他怎么不继续了。
菲恩说:“我以为你不愿意了。”
他的大拇指缓慢摩挲着她的脸,“我有点难过。”
“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想起了其他事。”
会在这种情形下想起的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事,菲恩就没追问下去,松开了手,“还是有点难过。”
“那你想怎么样呢?”虞笙难得好脾气了一回。
对于这个问题,他根本不需要任何犹豫,“我想你主动吻我。”
虞笙默许了。
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将唇送了上去。
提出要她吻他的人是他,不满足于被动接受这个吻的人还是他,两秒的停顿后,菲恩一手托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拉过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际,在她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触碰,然后才含住,轻吮。
直到他松开,虞笙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
两个人的距离还是近,近到能感知到彼此呼吸节奏的一小部分重叠。
除此之外,菲恩还用胸膛感受到她体内的震颤。
“它在为我而跳吗?”
虞笙下意识想回“心脏要是不跳,人就死了”,一抬头对上他的眼,到嘴边的话不由自主地变成了yes,“这一刻,它在为你而跳。”
也不算撒谎,怪他们的身体过于契合,直接导致了接吻的后遗症分外的强烈。
菲恩眉眼弯起。
虞笙多看了几秒,最喜欢的就是他懒散笑着的模样,不管看多少遍,都不会腻。
比起刚才缠绵的啄吻,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被衬得格外平淡,他们牵着手回到车上,偶尔闲聊几句,聊的话题比那次虞笙和特兰斯会面时谈到的还要无关痛痒。
半个小时后,车开进别墅区,今晚照旧只有虞笙一个人在。
在空空荡荡的客厅坐了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记说最重要的一句话:向他提出复合。
要是没有这句话,菲恩可能会以为自己刚才索吻的行为只是在耍流氓。
经过一番权衡,虞笙拿起手机,正准备给菲恩发条消息说明情况,手机先进来赵萋萋的消息:【我听说林向瑜断了胳膊,还污蔑是你干的,今天下午还把她爸爸也找来了,你现在还好吗?】
虞笙:【好到不能再好。】
赵萋萋:【真的?还是在跟我开玩笑。】
虞笙:【比真金还真。】
虞笙:【放心,我明天还去新禾,林向瑜也不会再明目张胆地跟我对着干。】
赵萋萋信了大半:【那就好。】
隔了几分钟,她又发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之前问过你的,你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了解,你以前真的没有接过任何关于霸凌的委托吗?】
虞笙:【没有。】
赵萋萋:【那为什么?】
虞笙手指悬停了好一会:【我有一个朋友。】
【真实存在的朋友。】
【她在高中时,遭受了很严重的霸凌。】
【被人用一个“谁先和她说话谁就是下一个她”幼稚游戏孤立过。】
【被打过巴掌,被扒过衣服,被人用牙签戳过身体,也被人推下过池塘。】
【拿她开黄腔是常态,对她的身体评头论足,严重点,他们还会上手。】
赵萋萋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沉默了很久才回:【对不起。】
虞笙看着莫名想笑。
对不起什么呢?
戳中了她的伤心事?
可受到伤害的人不是她,这声“对不起”不该由她收下。
赵萋萋:【我没想到她经历的比姜醒还要多那么多。】
虞笙盯住看了好一会,切换成语音:【刚才那句话你撤回吧……她所承受的痛苦,不应该被人拿来做比较……攀比别人的痛苦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对话框里很快出现“对方撤回一条消息”的系统提示,虞笙没再和她聊下去,掐灭屏幕的前一秒,菲恩主动来找她。
【虞笙,你还想知道你丢手机那晚,我给你发的消息吗?】
发这条消息时,菲恩还站在她别墅门口的仿古灯下。
虞笙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当然。】
Finn:【我现在重新发你。】
不到十秒。
Finn:【虞笙,你最近过得还好吗?你离开后,汉堡的天气糟糕透了,它没有一天是晴朗的,这让我想起了你这次来柏林的前几天,我在电话里跟你说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上一束星河去见你。
然而那几天,阴雨不断,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你会不会就这么回到中国。
好在最后我们还是见面了。
你还是和我记忆里的一样,生动又迷人,就像总在翩翩起舞的蝴蝶,这种感觉新奇又熟悉,让我再次无法抑制地迷恋上了你。
这也让我想起了一句话:Immer wenn ich dich sehe, verliebe ich mich
erneut.(每次见你,我会重新爱上你一次)
即便我知道,爱上你,会是一件分外痛苦的事,我时刻能感受到体内的野兽在疯狂撕扯着我的血肉,我疼得冷汗涔涔,但我不能喊出声,那会吓跑你的。
上学时期,我最不喜欢的一句哲理就是:存在即为合理,就好像在告诉我,我经历的那些阴暗的罪恶本身,就是合理的,即便它们曾让我无比恐惧和恶心,即便它们差点彻底摧毁了我。
遇见你之后,我不再那么抗拒这句话,存在是合理的——你的存在是合理的,我们的相遇也是合理的,爱你更是合理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虞笙,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不去爱你了。
那么,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死在你手里,又或者为了你而死。】
-
菲恩回到住所,看见早半个小时回来的莱夫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喝那瓶上世纪四十年代产的黑皮诺。
莱夫循着动静,懒懒扫过去一眼:“你现在的心情看上去比开车把我抛在路边那会好太多了,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好事吗?”
菲恩侧目看过去,“你想知道?”
他的口吻里颇有种“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的傲慢。
莱夫忽然不想知道了,伸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另起话头:“刚才亲爱的婶婶在电话里问我今天的你看上去怎么样,我告诉她不好不差,她明显松了口气,请问你是做了什么让她神经紧绷的事情吗?”
菲恩脱外套的动作有了长达三秒的停滞,“特兰斯在我回国前,和我约了两场会面,但我只去了一次。”
莱夫诧异挑眉,“那次见面,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吗?”
菲恩摇头说没有,“但他在交谈结束后,告诉了我下一次会面的安排。”
“那是什么?”
“他会通过催眠的方式,让我回到过去。”
菲恩撩起眼皮,碧海一般的眼眸里盛满了错乱复杂的情绪,“我说的过去,是十二岁那年,也或许更早,早到从我的家庭教师到来的那一刻。”
特兰斯以为过去这么久,得到情感体验的他已经做了好重塑自己的准备,事实上他还没有。
他还是像一个三流编剧创造出的无血无肉的小配角,对爱依旧处于一知半解的程度,他所有强烈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同一个人展开。
那是他生命中的女主角,她就像是他生命的延续,他是为她而存在的,现在,他终于可以从她那里获得爱了,遗憾的是,这些爱还不够多,至少还不够填满他灵魂里被恶毒的人心和欲望蚕食掉的空缺。
第47章
第二天上午, 虞笙一到新禾,就在停车场看见了赵萋萋,她蹲在立体标牌旁, 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走近看,连鼻尖都被冻得通红。
“在等我?”虞笙降下车窗问。
赵萋萋生硬地点了下头。
虞笙让她上车暖和一会,然后将车停到偏僻的停车位上,没熄火,空调也还开着。
“等我很久了?”
赵萋萋顿了两秒才摇头, “没有很久。”
她含着薄冰一般的嗓音隐晦地证实她在撒谎。
虞笙没有戳穿,切入正题:“找我什么事?”
赵萋萋鼓足勇气,“我想当面跟你好好道歉。”
如果只是为了昨晚那几条消息,虞笙的意思是没必要, 毕竟她的本意并不坏, 只是没有当时找到合适的措辞来安慰陷入短暂低靡情绪的自己罢了。
赵萋萋却还是坚持:“我应该跟你道歉的。”
虞笙察觉出她的异样, “出什么事了?”
“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些, 让我想起了几年前我姐姐生病那会发生的很多事。”
赵萋萋没有勇气去看她的眼睛, 垂着脑袋, 声音低而哑, 像从脚底缓慢浮上来的。
“我应该是最没有资格站在旁观者角度, 去比较霸凌受害者所遭受的痛苦的那类人。”
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胸腔明显的起伏让虞笙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车里有些闷, 并不适合纾解烦躁,虞笙体贴地打开了轻音乐。
过去差不多半首歌的时间,赵萋萋才再度开口:“我姐姐自杀去世前的那段时间, 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疯狂地责打自己……”
“她最宝贝的就是她那头长发, 但那时候,已经被欺负她的那些人剪成了参差不齐的形状,最后被她一刀剪到肩膀那,她的头皮还秃裸了好几块,上面有血,是被她抓出来的。”
“她不让爸爸妈妈靠近她,但她会允许我进她的房间,那时候我十一岁,看着她的样子我好难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然还有最强烈的一种感觉,等她自杀后,我才明白那是什么。”
“是害怕……这很奇怪,我居然对一个正在忍受痛苦和折磨的人感到害怕,她的眼神让我害怕,她勉强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更让我害怕,我感觉那时候的她就像一个吃人的怪兽,我稍稍不留神,就会被她吞下。”
“但那时候我还是想要她赶紧好起来,只要她好起来就够了,重新变成那个温柔的姐姐。”
“妈妈说,姐姐难受的时候,如果做不了什么,给她一个拥抱就好了……”
“虽然那时候我有点抗拒和她的触碰,但我还是照做了。”
“每次当我紧紧抱住姐姐后,她的情绪就会平稳下来,次数一多,她渐渐不伤害自己了,她开始低声啜泣,然后和我说一些心里话,甚至又愿意去学校了。”
“那时候我在准备乐理考试,没有意识到她对我的依赖,也没有意识到我是家里最有可能拉她一把的人,我只是自私地觉得我的时间都被她占据了,她好烦好吵,她一个人不开心,为什么非要整个家为她买单呢?”
“然后有一天,我直接把这些话和她说了,她的眼神看上去那么震惊、受伤,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说出那种话的我实在太差劲了。”
“她自杀后,我一直在想,她是不是也想好好活下去的?在我给她那些拥抱后,她是不是打算重新开始的?”
赵萋萋闭了闭眼,做出吞咽口水的动作,“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放弃自己,那她做这决定时,有没有受到过我那些话的影响,是不是我,害死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