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容拿着手帕不停地抹眼泪,一边哭一边诉说,“怎么能就这样悔婚呢?你要是就这样退了亲,我们云禾可怎么办……”
她的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她也要求自己的女儿这样。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裹着小脚,伺候好丈夫和公婆,是刻在了她骨子里的。
此时她的丈夫傅烆不在家里,她的儿子也未曾归来,她整个人茫然又无措。
除了哭泣,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可盛子昂既然对傅云禾没有心,怎么会在乎她这个连丈母娘都算不上的中年妇人的哭泣呢?
盛子昂气急败坏,“都说了,现在是新思想新时代了!你们怎么还把这种老旧的思想拿到这里来说?”
“我退了婚事又能如何?她又死不了!”
傅云禾低着头沉默不语,宛如一个打扮精致的木偶,只等着主人对她发号施令。
张婉容则哭得更加大声了一些,“可你这就是在要云禾的命啊!”
在张婉容仅限的人生阅历里,丈夫就是女子的天,就是女子的地,一旦没有了丈夫,这个女子在这个世界上就根本生存不下去。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被退了亲事,毁了名声,甚至是这辈子都再也找不到像盛家这样的好人家了以后,张婉容一下子哭的更伤心了,“我可怜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你这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就在张婉容抽泣不已的时候,众人的耳朵里面突然传来了一道格外冷静的声音,“君既无情我便休,这门亲事,退了也罢。”
沈听肆一步一步走进花厅,在盛子昂的背后站下。
他比盛子昂高了半个头,此事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盛子昂只觉得自己的背后仿佛像是有一条阴冷的毒蛇盯上了他,让他头皮都有些发麻。
他下意识的扭过头去,就对上了沈听肆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琉璃般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直勾勾的盯着盛子昂,仿佛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一般。
盛子昂硬生生的打了个激灵,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闭上了嘴巴,甚至是有些悻悻的躲闪着沈听肆的目光。
但站在他旁边盛装出席的阮泠冉就没有那个眼力见了,见盛子昂好像是怂了,气鼓鼓的跺了跺脚,还又狠狠的掐了一把盛子昂胳膊内部的肉,“他要退婚就赶紧退呀,你不说话算是个怎么回事儿?”
盛子昂哪里敢说话……
虽然他曾经也见过几回这个名义上的便宜大舅哥,却从未在对方身上见识到过这种气度。
他记忆中傅青隐是一个非常温柔随和的人,因为出过洋,留过学,所以待人接物都非常的有礼貌,而且几乎从不与人起冲突。
虽然他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过北平,回来以后也知道傅青隐放弃了北平大学老师的这个身份,投靠了东瀛人,可却从未想过,对方身上竟然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他感觉站在自己面前的沈听肆,仿佛比他爹还要有气势,让他下意识的想要装鹌鹑。
只不过当着自己心上人的面,盛子昂还是不想那么丢面子的。
于是他紧咬着牙关,攥紧了拳头,不卑不亢的迎上沈听肆的目光,“我今天来,主要是想要和二小姐退婚。”
“退婚当然可以,”沈听肆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毕竟他也觉得盛子昂这个朝秦暮楚的渣男配不上他的妹妹傅云禾,“但是你在退婚的时候还带着小三过来,是不是就有点儿不道德了?”
虽然沈听肆没有大喇喇的说出阮泠冉的名字,可“小三”指代的谁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这让阮泠冉立马就变了脸色,她梗着脖子,义正言辞的开口,“在感情里面,不被爱的那个人才是小三!”
似乎是为了证实她所说的这句话,她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踮起脚尖在盛子昂的侧脸上亲了一口,还极大声音的发出了一个“啵~”
张婉容也是一个旧时代的女性,看到这一幕直接吓得捂起了眼睛。
她不敢看,但嘴里却一直念念有词,“有伤风化,简直是有伤风化!”
大庭广众之下的做出这种事情来,简直是丢死人了。
傅云禾虽然一直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但这一幕也是落在了她的眼睛里,顿时眼眶就泛起了泪来。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盛子昂的妻子,长大了以后要嫁给盛子昂。
她虽然没有接触过多少男子,可却也是真心的爱慕着盛子昂。
况且从小到大,盛子昂一直都对她非常的好,去哪里也都带着她玩,在她开始缠足,痛不欲生的那段日子里,是盛子昂想方设法的逗她开心。
每一根脚趾头被硬生生折断,压在脚底板下,鲜血染红了缠脚布,无数次,她疼得想要放弃,恨不得就这样死掉的时候,是盛子昂在一旁鼓励她。
一想到自己现在所付出的一切,是为了日后嫁给盛子昂更好的生活,傅云禾便将所有的痛都忍了下来。
如果一双小脚能够让盛子昂喜欢她,永远和她在一起,那么她愿意忍受这份痛苦。
所以她一直以盛家未来儿媳妇的身份来严格要求自己,在盛子昂留洋的这两年里,时不时的就到盛家去替他照顾父母,有时候还帮着盛家打理铺子。
在盛家老两口生病的日子里,也是她衣不解带的伺候在床前。
她以为她做了一个未来儿媳妇应该做的一切,会等到盛子昂兑现承诺来娶她。
但当盛子昂当真从国外念书回来以后,却将一切都改变了。
说好要娶她的人,身边站了一位,格外摩登的姑娘,和那个姑娘一对比,傅云禾感觉自己几乎卑微到了尘土里去。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那双三寸金莲,无数次被人夸奖的小脚。
原来竟是这样的丑陋。
丑陋到盛子昂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反抗过,挣扎过,却还是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也想向阮泠冉那样,光明正大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倾诉自己对盛子昂的爱意,她也想那样的去亲吻他。
可傅云禾知道,这太难了。
就像她当初无法控制自己不被缠足一样,如今的她也无法控制盛子昂喜欢上别人。
不同于傅家母女的伤心难过,盛子昂和阮泠冉可高兴坏了。
他们两个是在国外留洋时候认识的,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那个时候为了和阮泠冉谈恋爱,盛子昂隐藏了自己有未婚妻的事情。
回国以后阮泠冉知道了这件事,可是和盛子昂闹了好一番别扭,甚至在得知盛子昂想要退婚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跟着一块来了。
但就在这之前,阮泠冉对待盛子昂的态度都是气呼呼的,就算是两个人十指相扣,那也是盛子昂强硬的牵着阮泠冉的手。
可现在阮泠冉竟然直接亲了盛子昂。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阮泠冉已经原谅盛子昂了啊!
盛子昂兴奋极了,若不是因为这还是在傅家,盛子昂恨不得直接将阮泠冉抱起来转上几个圈,再好好的和她亲吻一番。
“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盛子昂深情款款的看着阮泠冉,那双眸子里面的情意沉的都几乎快要腻死人,“等把这门亲事退了,我立马就到你们家去提亲。”
阮泠冉低着头羞涩一笑,抿着嘴巴,轻轻应了一声,“嗯。”
沈听肆:……
这两个人当他是死的不成?
于是,在两人深情脉脉的对视的时候,沈听肆的右手轻轻搭在了盛子昂的肩膀上。
盛子昂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还来不及开口询问沈听肆究竟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后,整个人就已经腾空而起了。
“砰——”
一声巨响,盛子昂直接被沈听肆一个过肩摔重重的扔在了地上。
盛子昂痛声惨叫,只感觉自己的尾巴骨都好似被摔断了。
疼的他面容扭曲,半天都爬不起来。
如此残暴的一幕,让花厅里的三名女子花容失色。
张婉容拿着手帕擦眼泪的手,猛然间按在了椅子扶手上,整个人“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躺在地上哀嚎的盛子昂,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傅云禾眼底闪过一抹痛色,终究是他放在心上十几年的人,看到盛子昂被如此暴揍,她还是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对方之所以变成这样,是为了要和她退婚,她跃跃欲试的手又轻轻的放了下去。
而阮泠冉则是尖叫着扑到了盛子昂的身上,一瞬间眼泪就涌了出来,“子昂,你怎么样?痛不痛啊?”
她一边试图去拉盛子昂,一边怒视着沈听肆,“太过分了,简直是太过分了!还有没有王法?怎么能随意打人呢?还下这么重的手……”
可阮泠冉不知道的是,盛子昂被摔到了尾巴骨,原本就痛苦不堪,再加上她这样毫无顾忌的扑上来,使得他本就受伤的尾巴骨更是雪上加霜,猛的一下哀嚎的更大声了。
阮泠冉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我……我不是故意的。”
盛子昂疼得都恨不得直接昏过去,但为了安抚阮泠冉,他还是强撑着挤出了一个笑容来,“没……没关系,我不是很痛,你先靠边一点,让我起来。”
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身。
可结果那个罪魁祸首丝毫没有歉意不说,反而是施施然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品着一碗丫鬟刚捧上来的新茶。
沈听肆单手拿着茶杯的盖子,在茶杯边缘转了一圈,随后才将其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不愧是今年刚出的雪山绿芽,这味道就是清甜。”
盛子昂彻底的被激怒了。
在盛子昂的印象里,盛家和傅家虽然是世交,但盛家的家业要比傅家大,家势也比傅家好。
这门亲事,算得上是傅云禾高攀了。
盛子昂自认为自己上门来退婚,已经给足了傅家面子,却没想到他们不仅不答应,反而还对他动手。
最重要的是,让他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阮泠冉面前丢尽了脸面!
这是大男子主义的盛子昂完全没有办法忍受的事情。
他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冲过去一把夺过沈听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眨眼间,杯子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散落一地。
张婉容被吓得失声惊叫,“你疯了不成?”
碎瓷片砸在地上又蹦起,有一片甚至不经意间划破了傅云禾的手背。
她长年累月地关在高门大院里,皮肤格外的白皙,那道血痕落在上面,刺眼极了。
伤口不大,也不是特别的疼,可傅云禾却觉得自己的心痛的快要死掉。
因为那个伤害了她的男人,没有将丝毫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盛子昂指着沈听肆的鼻子咒骂,“傅青隐,你以为你做了汉奸,投靠了东瀛人,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是不是?!”
他之所以要退婚,除了不喜欢傅云禾这个作风老派,还有着一双小脚的封建女人以外,就是因为傅云禾的亲哥哥成了人人喊打的叛徒。
他盛子昂是学过新思想的进步青年,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成为了汉奸的大舅哥呢?
这说出去岂不是要让人家笑掉大牙?
盛子昂低着头怒视沈听肆,骂骂咧咧的,继续说道,“识相点儿的就赶紧退婚,要不然当心小爷我……”
却突然,盛子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阮泠冉却捂着嘴巴惊声尖叫了起来,“别冲动,别冲动,傅少爷,你可千万别冲动!”
沈听肆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了盛子昂一眼,“骂啊,继续,我听着呢。”
空气一片寂静,盛子昂呆呆傻傻的站立在那里,像是被故事里的美女蛇扫视过的石膏像一样,一动不敢动。
毕竟他的脑门上可是顶了一把枪啊!
那是枪啊!
稍微一不留神,他就要脑袋开花了。
盛子昂终于意识到自己遇上了硬茬子,立马求饶,“对不起,我错了,傅大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小人得志。”
“你就当我是一条疯狗,在胡乱的吠叫,”盛子昂惊惧交加的看着沈听肆,“是我瞎了狗眼,得罪了傅大少,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刚刚还趾高气扬的人,顷刻之间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在小命面前,盛子昂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大男子主义,也顾不得再心上人阮泠冉的面子了。
沈听肆握着枪的手微微抖了抖,直吓得盛子昂“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一张脸失去了所有的血色,惨白的仿佛是一个死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傅大少爷饶命啊……”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沈听肆竟然会随身带着一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