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祈沉闷地挤出一个“哦~”,又默默挺直了脊背,双手交叠隐在了桌下,一副乖乖受训的学生样儿。
程屿年眼底融着淡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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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12点,大厅里灯光骤灭,在欢快的音乐中,有位身穿正装的男人登台,站在以“寿”字为背景的前台上。
男人拍了拍话筒,音响里传来沉沉的“噗”响。
“各位亲朋好友,各位来宾,大家好!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共同庆祝谭老师八十大寿,作为主持人,我心里万分激动……”
大概是被老人提前嘱咐过,整个宴会流程非常简单,没有繁琐的分批次为老人祝贺,而只是工作人员推着蛋糕车,在戴着蛋糕帽的老人面前,大家一同唱着生日歌。
烛火如豆,摇摇晃晃,映的众人脸庞都很温和。
蜡烛被吹灭的瞬间,掌声齐响。
“在这里,让我们共同举杯,祝谭老师福寿满堂,欢乐远长!”
许思祈笑着拿起装有饮料的玻璃杯,和大家一起高举。
正当她低眼轻抿一口时,音响里突然有了声音,银幕上映起一点往四周逐渐铺陈的画面。
“滋——”
“谭老师,我是祝俦,现在在东经110°、北纬19°的海南,祝您生日快乐,幸福安康。”
“谭老师好,我是98届的张旭,我现在正扎根西部,研究无线电。在这里携家人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康健。”
“谭老师,我是郑玉灵,现在在国外一所大学任教,希望能做和您一样优秀的老师。在此,祝您生日快乐,笑口常开,天伦永享。”
“……”
奶奶的学生遍布五湖四海,在不约而同地为她祝福。
许思祈有点轻微的鼻酸,心里仿佛暖流淌过。
老人笑着叹气,“叫你们不要弄太复杂。哎,果然还是我带过的最差一届的学生。”
众人都在笑。
最后的镜头,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背后是一望无垠的宽阔海洋。
男人五官端正而威严,尽管鬓角已经染上了风霜,但依旧可窥见年轻时的丰神俊朗。女人头发高盘,脖颈纤长,戴着只珍珠项链,温润的瓷色也掩不住她身上的清冷。
只一眼,许思祈就知道,这是程师兄的父母。
“儿女不孝,这些年来出门在外,聚少离多,不能在母亲生日之际陪伴身边,有愧母亲的养育之恩。”
“千言无语难以言表,在这里只想对您说:妈,辛苦了,祝您生日快乐。”
两人弯腰鞠躬。
老人依旧是乐呵呵地笑着,只是眼角微微湿润。
在外无论多么受人尊敬的总师、工程师,在父母面前,也不过是孩子。许思祈侧脸,偷瞄了眼程屿年。
而他却似有所感,刚好转过头看她。
许思祈心脏漏了半拍,低声道:“伯父伯母……平时工作很忙吗?”
程屿年没什么情绪,点头,淡声道:“他们一向很忙。”
一向很忙。
所以他小时候才会被送来浔南。
因为很忙。
所以没有时间陪伴。
因为总是一个人。
所以他小时候会那么孤僻地、形单影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许思祈蜷了蜷指,心里莫名发闷。
为什么自己小时候那么公主病呢。
非让别人有求必应,自己乐意就不顾人死活。
甚至不讲道理,觉得别人不回应就是不配合,就是讨厌。
……如果,如果她当时再耐心一点,再大方一点儿就好了。也许,他们可以相处更久的。
*
宴席过后,客人四散,有小部分人留下陪老人聊天。许思祈跟奶奶亲口说了祝福,临走前扯了下程屿年的衣角。
“师兄,我给奶奶买了个礼物,你能帮我带给她吗?”
虽然老人已经提前打了招呼,让大家不要送礼,但许思祈却觉得礼轻人意重,自己送的是心意。
程屿年应好。
许思祈又说,礼物她还放在家里,等会儿晚些时间给送过去。
程屿年在微信里给许思祈发了个定位地址。
他本以为礼物比较重,不方便携带,许思祈会点个顺丰同城或者闪送。但没想,许思祈亲自送了过来。
收到微信消息的时候,他轻蹙眉,换鞋出门。
天寒露重,尽管才六点半,天色却已黯淡下来,冬夜里万物归于寂静。
五米外,许思祈像是怕冷,下巴陷入柔软的粉格子围巾里,还戴了双毛茸茸的手套。
脚边有颗静伫的、用黑色塑料袋蒙着的盆栽,她垂着脑袋,小幅度地用脚尖在地面画画。
抬头看见程屿年的片刻,许思祈立马收脚,笑道:“师兄。”
程屿年朝她走近。
许思祈露出被冻红的鼻尖,指了指盆栽:”这个…可能要开开空调,不然植物会冻坏。”
“好。”
程屿年双手端起盆栽,塑料袋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他声音低沉:“怎么过来的?”
“打车。”许思祈道。
“不远么?可以让人送过来。”
她摇头,依旧在笑:“我怕送的过程被人不小心弄坏了。”
功成就要身退,许思祈抿唇:“…那师兄,我走了?”
虽然都在浔南,但好歹在两个不同的区,来回路程也得以小时计算。
“等等。”程屿年顿道,“天黑了,我送你。”
·
许思祈跟程屿年一起到了奶奶家。
他弯腰,在鞋柜里找了双崭新的拖鞋,递给她。
老人听到声响,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来人后惊讶道:“思祈?”
“奶奶好。”许思祈露出两个酒窝。
“这是……”谭雪意看了眼程屿年手里的盆栽。
“之前在花店里看见的,觉得很好看,就想着送您。”许思祈笑着解释。
“你这孩子,都说了不要送礼物。”奶奶嗔怪。
“不是礼物。”许思祈上前,半蹲着轻轻解开笼着的黑色塑料袋,“这是我以前,就想送您的花而已。”
“……”
那是盆栀子花。
是冬天里,有两三朵盛开着的栀子花。
是夏天里,答应了又没送到的栀子花。
谭雪意动了动唇,目光柔和,说不感动是假的。良久,她才抬眸一笑,问道:“怎么这个季节还开着花?”
许思祈明亮的眼眸里暗写得意,声音清脆地跟她解释。
程屿年在一旁捧着杯热水,静静看着许思祈眉目飞扬。
她说自己找了家花店,正好看见有结了花骨朵的栀子盆栽,于是买回家后给栀子花吹了空调,浇了浇水,又施了些磷钾化肥。
本来没什么把握,但今早恰巧开花了,大概是因为……
许思祈顿了顿,眼眸弯成漂亮的弧状,“大概是因为花也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吧。”
奶奶被她的甜言蜜语逗得直笑,感叹一句,“小思祈有心了。”
俩人还在聊天。
程屿年望着青涩的栀子花,手里的热水滚烫的不可思议,连着他的血管,齐齐朝左心房涌去。
他不知道“正好”与“恰巧”的概率是多少。
他只知道,十二岁时老人那一句“辜负真心,总会后悔”的话,仿佛子弹般锐利。
在多年之后,在他看向她的时候,正中眉心。
第56章 重蹈覆辙
许思祈接过程屿年的水, 润了润喉。
“太晚了,”谭雪意看了眼时间,“思祈要不要今晚在我们这儿歇息?”
“不不不用了奶奶!”许思祈吓了一跳, 忙摆手拒道。
“那屿年你送下她, 把思祈安全送到家。”
程屿年低沉地应了声。
许思祈站在绿化带旁, 看见那辆车牌号为宴A开头的车,略微震惊:“师兄,你是开车回浔南的吗?”
鼻腔里漫出单音节的“嗯”,程屿年再无过多解释。
“.....”
不知道为什么,许思祈总觉得程屿年的情绪不太对。虽然一贯话也较少, 但现在却有种沉浸在私人世界中,与外界抽离的状态。
似乎从看见他父母出现在荧屏中开始?
许思祈舔了舔唇, 想张口, 却又忍住。索性安静听着车载空调发出的沙沙声。
车辆被吞没在夜色里,程屿年侧脸被沿路的橘灯打上斑驳的光影,面容晦暗难辨。
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声响,汽车稳稳停在了许思祈报的地点。
她的身体被惯性推得轻微向前, 又被安全带牢牢拉回。伸手解开插扣的瞬间,许思祈突然启唇。
她右手指着不远处, 眼眸明亮,唇角轻漾,“欸,师兄,你看——”
程屿年顺着她的手往远处望, 视野尽头, 是一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
“我想起来个问题。”她弯唇。
“就是有一天呢,小牛、小猪、小狗、小羊它们一起去便利店, 牛猪狗都挨揍了,小羊却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许思祈偏头望他。
程屿年看着她被暖气吹过后绯色的脸,眼尾隐压笑意,他蜷了蜷指,“为什么?”
“因为啊…”许思祈压低声音,有点儿故作神秘的意思,“因为二十四小时不打羊啊!”
“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许思祈笑得肩膀颤抖,“我第一次听的时候都快笑死了,这些谐音梗都谁想的啊,太逗了!”
旺旺仙贝。
二十四小时不打烊。
许思祈自顾自地在乐,乐完后却发现想逗的人根本没笑,只是安静地注视她。
...唇角凝固。
气氛变得尴尬的前一秒。
程屿年耷着眼皮,低声,“看来我也不是聪明的人。”
许思祈:“!!!”
许思祈:“不不不——”
她忙侧头,身体不自觉地靠近了他,“我那是跟小朋友开玩笑的!而且要是师兄你不聪明的话,那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活啊,每天都被自己蠢死吗?”
“我确实不聪明。”程屿年摇头,淡声重复。
“?”许思祈睁大眼,搜肠刮肚,一篮筐要说的话就在舌尖打转。
程屿年却垂睫道:“其实,我看见了。”
“...啊?”许思祈疑惑。
“栀子花。”程屿年声线低沉,“医院里,顶楼阳台上的栀子花,我看见了。”
“……”许思祈手指半僵。
要不是被刻意提起,那么遥远的事,她都快忘记了。
栀子花?不只是栀子花吧…
当初写纸条时小许思祈有多盛气凌人,现在的她就有多无地自容。
她写了什么?
明明自己犯公主病,却让别人给她道歉,然后帮她写作业,买吃的,才“勉为其难”地原谅他?
时间原来并没有消融记忆,反而带着几何倍数增长的力量,让许思祈的耳朵迅速爬上一层羞耻的红热。
她轻咳一记,不自在地偏了脸。
程屿年黑沉的瞳孔里倒映着女孩生硬的表情,他缓声:“我后来去找过你。”
许思遽地抬头。
程屿年又挪过视线,望着漫漫冬夜,“但是护士说你妈妈转院了。”
“哦,是…”许思祈低眉应道,下巴抵住围巾。
“对不起。”
三个字落入耳蜗,许思祈反应了好几秒,才确认程屿年在向她道歉。
许思祈吸了吸鼻子,仰头,粲然一笑:“师兄你在说什么啊?明明是我那时候不讲道理在先,而且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干嘛跟我道歉?”
“对不起。”程屿年看着许思祈,语气认真地又重复一遍。
“……”
许思祈眼尾浮上淡红,鼻音很重,声音却轻,她摇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
“那个时候,奶奶跟我说了一句话。”程屿年远望着便利店的红蓝门牌,嗓音滞了半晌,“她说我会后悔。”
“当时我不太理解什么是后悔。包括现在,我也并没有你说的聪明、厉害。我很笨——这不是自谦。”
许思祈动了动唇,没说一字。
“我从小就不太知晓常人的感情,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一方面是觉得无聊,更多的是费解。”
“我只喜欢自己待着。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那些清楚的、可以按照逻辑推演的、有唯一结果性的东西上。”
“那很好啊。”许思祈宽慰道,“又不是所有人都要像常人一样爱来恨去地纠缠,那多累啊。”
程屿年轻摇头,“但是我后悔了。”
许思祈闭上了嘴。
“听见护士说你离开了,我后悔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程屿年轻蹙眉,“但那时候我特别、特别不舒服。”
“很多人夸过我聪明,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奶奶说得很对,我非常傲慢,又蠢。”
“......”许思祈抿唇。
“但直到现在,”程屿年涩然勾唇,“我也没有变聪明。”
许思祈嘴唇轻张,正想说话,搁在腿上的手机却发出“叮”的轻响。
是姨妈在微信上问她在哪,怎么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