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虹听罢,问:“那要是龙主不来呢?比如说,影八八的话没引起太大重视,龙主就派个弟子来,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会的。”闻夕安抚她道,“龙主与林城主是好友,得知阿婉在此处,必不可能随便派什么人就打发掉影八八。”
“那要是影八八脑子不行,压根就没有把大壮的事告诉龙主呢?”
这灵魂一问竟然硬生生地把闻夕给问住了。
他此时才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一直以来竟然都没有去思考这方面的可能性。
白虹的担心不无道理,以影八八那个冒冒失失却又意外拘谨的个性,把阿婉也在的事给忘掉,或者压根出于好意不提她的名字都是有可能的。要是龙主刚好又没问,白虹说的这种情况确实可能会发生。
那要是龙主真的没来,或者耽搁个那么一两天,他又已经死去,谁又能保护阿婉?
再往深想,阿婉如今不仅是林海天的女儿,她身上还背负着无数修仙者进阶的希望,谁又能保证龙主的所谓友情在飞升的诱惑面前能够毫不动摇?
说到底将阿婉的安危交托到别人手中,这种无法完全掌控的安排根本不像是他的一贯作风。可他还是这么想了,理所当然地得出了这个漏洞百出到连白虹都能一眼看出问题的结论。
哪里不对劲。
一丝诡异的违和感顿时充满了他的思绪,一团乱麻找不出问题所在的焦躁攫获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让他一时间竟然无法冷静地思考该怎么安排接下来的事。
就在他不自禁地皱起眉头时,刚刚一直在“面壁”的心魔却突然又开了口。
【哎哟,就这么两句话就动摇你了吗?你引以为傲的钢铁意志呢?我看啊,你在这儿想东想西的不过就是在找借口罢了,说到底你就是不想死了!】
闻夕没有接话。
【你的大义呢?你的坚持呢?你为了不让我脱困狠心摧残自己的那股劲儿呢?呵,到底还是输给了生物的本能吗?】
【……大义?】闻夕略感奇妙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你为了此界的安宁宁可牺牲自己,啧啧啧,这么高尚,人不可貌相啊,谁又会知道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可疑家伙竟然这么有担当呢?】
【你竟然还有夸我高尚的一天,这可真是稀罕啊。】
【有什么奇怪的?】心魔嘿嘿一笑,【不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你没有理由不懂,毕竟你是我的“心魔”。】
【那当然,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闻夕紧紧盯着识海中的心魔,一字一顿地问:【那你怎么会说,我是为了大义才要跟你同归于尽的?】
【你说什么活腻了才想死那不过是妄自菲薄,你又不是那些个俗人,我这是看穿了你的本质! 】
闻夕不为所动地回:【确实,只有俗人,才会因为这些虚名被你架在火上烤。】
回顾了刚刚两人之间的全部对话,和心魔莫名其妙骤变的态度,之前一直无法理清的思绪终于在这一刻汇成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你知道什么叫画蛇添足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心魔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色厉内荏地大声问道。
【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一日,你知道我忧心阿婉,为了防止我为了救她产生多余的想法,所以刻意引导我,告诉我,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也会有龙主这个天降救兵的。】
【你胡扯!】心魔立刻反驳道,【我明明说的是他靠不住,是你自己觉得他行的!】
【如果你不提他的名字,我根本不会考虑这个可能性。】闻夕慢条斯理地分析,【你应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我自己。而你这么说就是在给我暗示——】
【让我必须以“自己什么也不做”为前提考虑问题。】
就像是面前有两条路,不知是否能通向终点。
正在他准备探查,到底哪一条能到达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跟他说,右边这条路肯定到不了终点,他就会下意识地去思考,右边到底能不能走通。
若是经过思考发现,这条路确实能走通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朝这条路前进,而不是再浪费可能更多的时间,去验证左边这条路到底能不能到达终点。
若是再加上一开始就对左边这条路没什么期待的话,这种偏向性就会更加明显。
对于闻夕来说,“自己拯救林婉儿”便是左边的路,“让龙主来救她”就是右边的路。
而之所以一开始便对左边没有期待,是因为死期将至,不想再横生枝节。
【你是傻的吧闻夕,是你自己说要跟我同归于尽的,你自己决定要死的。好,我劝不动你,还不能以此为前提跟你讨论问题了?你这人会不会聊天啊?】
【举凡世间诸魔,皆是为自身欲望而动。而所有欲望之中,生的欲望是最为强烈,最不可动摇之物。从你说出你放弃劝我,接受即将死亡的现实开始,你就已经背离了魔的存在意义。况且……】闻夕轻笑一声,反问道:
【你一个魔,跟我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魔……有善吗?】
心魔终于放下了一只挂在脸上的笑容面具,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不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在策划着下一个阴谋。
【你今日的种种表现,让我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我死了,你真的会跟我一起消散吗?】
【不然呢?哪有心魔在宿主死亡时还独活的例子。】心魔讥讽道。
【是啊,但前提是,你真的是我的心魔。】
【你不就是不想死了吗,何必在这里跟我说这么多废话?你真是个懦夫!】
如果这么想的话,说不定心魔早就发现他察觉到大乘之后心魔就能脱困一事,还反过来利用这件事来掩盖一旦他死亡,心魔也能脱困的可能性,让他以为自己选择了跟心魔同归于尽的道路,不可谓不狡诈。
可若是反过来,心魔为了不跟他一起同归于尽,刻意在他面前演了这么一出“露出破绽”的戏码,来让他改变死去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按照这个逻辑一直怀疑下去,一切都会变得不可信。
可只有一点是明确的。
他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他的死可能会对林婉儿的安全造成威胁,那他就绝对不能死。起码在搞清楚这个“心魔”的真面目之前,不能轻易改变现状。
想到这里,闻夕释然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不想死了。】
【你——】
听到了这句话,心魔明白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愤怒,怨恨,焦急,悔恨,各种各样的情绪一瞬间扭曲了他的脸,心魔大吼道: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轰——
漆黑到没有了界限的世界中,猛地刮起了紫色的飓风。
飓风席卷之处,魔气无所遁形,纷纷被卷入其中,慢慢被吸收,最终成为了飓风本身的养料。魔气察觉到威胁,骤然发出了巨兽般愤怒的吼叫,排山倒海地朝着飓风夹击而来,誓要将这不自量力的风暴彻底绞杀。
飓风正中心,闻夕闭着眼安静地飘浮着,然而他的身体里却同样席卷着风暴。
长达百年的功法逆练,经脉淤结得淤结,断裂得断裂,想要重新修复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心魔狰狞地怒吼,在原本宁静的识海中兴风作浪。他嗤笑着闻夕的懦弱,嗤笑着他数百年来的坚持不过是一个笑话,嗤笑着他在距胜利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功亏一篑。
他“看着”闻夕将早就准备好的阴祟寒蟾从乾坤袋中取出,无奈地将其化为液体,吸入体内。这世间至毒之物一入体,原本束缚着闻夕的一切枷锁应声而碎。
随着魔气不断入体与毒物结合,生成的紫色真气开始向全身扩张。
淤结的经脉被真气的洪流冲开,断裂闭合的经脉重新被撕裂开来,以真气链接。从四肢最末端的络脉开始,一点一点蔓延至脏腑主经络,最终彻底打通奇经八脉之间的桎梏,重新形成真气的周天循环。
紫色的灵光开始一点一点变深,残破的身躯开始变得健壮有力,丹田中燃烧着的灵源之火随着心脉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地饱胀起来。
刚刚重新劈开的丹田中,一颗犹带着血腥味的紫色金丹悄无声息地凝结。
灵气如血,满溢而出,将那一身白袍彻底染就。
如墨的黑发在身后翻飞,一寸一寸长至迤逦坠地。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就像是一只困兽,心魔只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却什么也做不了。
闻夕缓缓地睁开了眼,露出了一双如鸽血般的红瞳,极致得迷离,极致得艳丽。就像世间至毒之物,总有着至为妖冶的外表一般,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没有再继续跟这家伙废话,而是垂下眼,替神魂不在此的林婉儿理了理被灵气吹乱的发丝,轻声开口道。
“阿婉,天亮了,该醒了。”
血红色的灵气骤然爆发,越过了层层魔气的阻隔,直接粉碎了躲藏在其后的魔域之门。阵法霎时间被破,滔天血海如绽开的海棠般将四散的魔气全部包裹在内,而后在他的一个抬眼里被吞噬殆尽。
即便阵法笼罩之下的人质们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他仍旧还是让血海避开了那一圈房舍。魔气侵体尚可活命,被他的毒气扫过只有尸骨无存这一种可能。
可他抬眼并不是为了给这些魔气送终,而是为了隔着那一层薄薄的隔绝气息的结界,看向此时才姗姗来迟的影龙卫龙主。
见来人的视线从他身上转移到林婉儿身上时,闻夕不悦地蹙起了眉头,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个龙主十分眼熟的面具。而后当着对方的面将其炼化,炼成了一方银丝挂钩,坠着珠帘的面纱,最后小心地扣在了林婉儿的耳后,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此时才足尖一点,收拢起下方如同血海般的灵气,穿过了这道对双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的结界,与对方直面。
“龙主小心,是魔修!”龙主身边的随从立刻挡在他的面前,警惕地大喊道。
那人鲜红的眼眸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可只是这不带任何感情的一瞥却让他冷汗直冒。刚才那血海吞噬魔气的磅礴场面还映在识海中挥之不去,可此刻对方身上却连一丝一毫的魔气都感受不出。这样精深的修为,必定是他无法企及的高阶——
然而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其他的反应,倒是身后的人先开口了。
“你把那张面具给了她,你怎么办?”
龙主的声音一如既往得淡定谦和,语气甚至有种奇妙的熟稔感,像是对着多年的好友一般。
“不戴便是,那又不是我的癖好。”他只是嫌麻烦,又不是喜欢戴。
龙主笑了笑,没接话。
“还是说——”
反倒是闻夕又看了眼他身边警惕着这边的龙七,若有所思地问,“我不戴那劳什子面具,你就打算不认我,将我当做魔修……给抓了?”
“怎么会呢,您说笑了。您对我可是有再造之恩,不论何时,您都是我隐龙卫最尊贵的客人。”他的目光在闻夕怀中的林婉儿身上停了一瞬后,堪称恭敬地说:
“后续的事就交给孩子们吧。毒圣前辈,此间事毕,烦请帝都一叙。”
龙七愣了几息,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看向对面那个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魔修”,不可抑制地脱口而出道:
“你,您是毒圣前辈?!不是说毒圣前辈形貌险峻才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吗?!”
48|第 48 章
闻夕就是毒圣。
就是那个特别可怕,因为常年跟毒物打交道,脸都被毒腐蚀了,所以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眼睛是绿的,头发是蓝的,指甲也全黑了,每天都穿红色的衣服,整个人疯疯癫癫,还拿小孩子炼药的……
毒圣!
一想到自己曾经在本人面前说过这么大一长串的诽谤之辞,林婉儿就感觉自己快要尴尬到窒息了。
“那个,闻夕啊,我——”
话还没开口,就像是知道她准备说什么似的,闻夕先一步原谅了她。
“我知道,那些都是小桃姑娘告诉你的江湖传闻,不代表你的意思。你只觉得毒圣又丑又倒霉,对吧?”
……感觉也不是完全原谅了。
她试图挣扎,“我当初真的是这么说的?”
闻夕一本正经地点头:“没错。”
“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说话。”秒怂。
以致于之后闻夕拿出一个漂亮的面纱让她戴上时,林婉儿第一反应就是,闻夕也想让她感受一下,戴上面具后其他人会对她有什么样的反应,以加深她的反省力度。
比如说——
传说中的人型仙芝其实是一个丑到让人吃不下饭的女人,但为了修为还是得强迫自己去追求她。
这么想想,好像意外得还挺带感?
“好的,我保证绝对不随便摘掉!”她异常郑重其事地承诺道。
闻夕:?
林婉儿戴上面纱,随手将头发在后脑系起,扎成一个低马尾,转头便见闻夕的目光落在那里,半晌都没收回来。
“没扎好吗?”她还伸手摸了摸。
他笑着摇头,“没有,我只是有些怀念,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你时的情景。”
“啊,枯灵岛啊……”林婉儿哈哈一笑,“那时候白虹不能出来,我就只能自己弄了。”
现在白虹也不是不能出来,只是感染了魔气需要休养,没必要在外面待着。
“下次我帮你梳吧。”话音一落,闻夕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越界了,“还是算了,就当我——”
“行啊。”然而林婉儿非常自然地应了下来,还对他促狭地挤了挤眼,“放心,要是你梳得不好看,我就跟别人说是白虹在练习新发型,保证不会败坏你英明神武的个人形象哒!”
丹田中的白虹冷哼一声,倒是没说什么,似乎默认了。
“怎么,你该不会是想反悔吧?”见他半天没反应,林婉儿作势威胁道,“你要是反悔,我就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给你编辫子,编一头的辫子,然后带你回临源城游街示众!”
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法吗?
闻夕顿时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担心的东西与林婉儿的脑洞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好,我记住了,不会反悔的。”
龙主接待他们的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大厅,就像是普通人家的茶厅一样,厅中放一张八仙桌,配上四张同样木材制成的椅子。两人敲门入内时,他正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挽袖沏茶。
“毒圣前辈,林姑娘。”
这还是林婉儿第一次见到龙主的真容。
龙主是一位面容儒雅的中年人,风霜虽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却仍旧无法遮掩他年轻时的风华。与林婉儿对他的想象完全不同,龙主不像是什么隐秘组织的首领,反倒像是学院里的大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