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平没有进去,他敲了敲虚掩着的外门,低声说了句:“先生,药买回来了。”
霍懈北起身,把毛巾放在茶几上,走到门口,接过姜平手里的药,说:“麻烦你了,平叔。”
姜平:“不麻烦。先生,如果没什么事儿,我去车子里等你。”
霍懈北想也没想,便说:“不用了,平叔。我一时也走不开,给你放假,你把车钥匙留给我就行。”
“好的,那我就先走了。先生有事的话,及时给我打电话。”
“好。”霍懈北应下后,平叔才转身离开。
霍懈北关上门,走向岛台,倒了杯温水,端着走向温予。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茶几上,先是用手背探了探她洁净的额头,后又重新给她号了脉。
期间,他的眉心一直蹙着,像是一团愁云糊在他脸上一般,怎么化也化不开。
旁人或许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病,但他是知道的。
任谁穿着一袭单薄睡袍在冰天雪地躺一遭,都会生病的。
更何况,她还亲眼看见了那个画面。
一冻,二吓,哪个人也承受不住的。
这般想着,他看她的眼神更柔和了,深情的都能掐出水来。
许是他方才用湿毛巾给她擦拭过的缘故,她身上的温度没有刚开始那么烫了,晕在脸颊两侧的潮红也消散了不少,稍显苍白。
好在,她的唇.瓣虽有些干燥,但唇色异常绯艳,显得并没有那么虚弱无力。
顷刻,他号脉的手从她的腕间挪开,转到她面颊上,将粘在她鼻尖的一丝秀发拂去,轻触着她有些苍白的面颊。
他的手指冰凉,掌心温润如玉,温予正发着烧,似是察觉了这股凉意,下意识侧了侧脑袋,几乎大半张脸都埋入他的掌中。
这一瞬间,霍懈北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害怕自己紊乱的气息会将她惊醒。
他肖想了无数个日夜的人,现在就安静躺在他面前。她的娇靥紧贴着他的掌心,偶尔还像九岭山上的小兽一般,下意识蹭一蹭。
他的手掌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着,待他回过神时,他大拇指的指腹正在她绯艳的唇.瓣上游走,一遍一遍描模着她精致的唇形。
许是他指尖的力气大了些,她眉眼轻颦,朱唇轻启,发出一声婉转的嘤咛。
霍懈北连忙收了手,看着她面颊上那道不是很明显的粉色指痕印,他眸子里满是愧疚。
她还在病着,他却在干什么啊。
他竟在心猿意马,靡靡自得。
还真是该死。
霍懈北眼眸低敛,轻轻把手掌从她面上撤下,背倚着沙发坐在地板上,长臂往茶几上一挥,把姜平才买回来的退烧药带到了自己身前。
霍懈北身边的工作人员经常换,独独司机只有姜平一人。
他用惯了他。
姜平这个人很靠谱,忠厚勤勉,话还不多,也不招人烦。
为人处世,不仅有很强的分寸感,就连边界感也能很好的掌握。所以,就连他这样孤僻的性子,姜平也能与他很好相处。
最为关键的是,与他相处,霍懈北感到很舒服。
不似旁的一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很喜欢背地里仗着霍家的势,尤其喜欢打着他大哥霍未的旗子,狐假虎威。
就像这次,姜平买了十几种退烧药回来。
姜平见到温予的时候,她双颊绯红,四肢无力,脚步虚浮,说话时嗓音也有点沙哑,满是发烧的迹象。
姜平心思细腻,尽管她嘴硬不肯承认,但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所以,除了退烧药,他还买了一瓶医用酒精和一包医用棉签。
温予的嘴唇有点干燥,她人又在昏迷,喝不进去水,这包棉签来的很是恰当。
霍懈北把棉签沾了水,小心翼翼在她唇.瓣上润了两遍后,才开始拆退烧药的外包装。
他把说明书一张张抽出来,选了配料最为温和的一种,按照说明书的剂量,把药掰下,托起她的颈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堪堪将药喂下。
温予吃了药,霍懈北又用酒精湿了毛巾,在她脑门和手心都擦拭好一番,直到她的脉象逐渐趋于平和,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蹲在地板上,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右腿微微发麻,他才站起身来。
也许是药效上来的缘故,没多大一会儿,温予的呼吸逐渐平稳起来。
听着她的呼吸声,霍懈北感到莫名的心安。
霍懈北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收拾刚才被他拆了一地的退烧药的包装盒。
除了温予吃的那种之外,他把其余的全部都收入了袋子里。他收拾好后,顺手把袋子放在了茶几上。
从一开始,他的注意力全在温予身上,没有注意到茶几上的摆件。直到刚才,他才注意到摆在茶几上的相框。照片上那个模糊不已的人,不是他又是谁。
霍懈北拿起相框,回头看了温予一眼,无奈摇摇头。
早在温予拿着他这张照片到处打探他消息的时候,他就看到过这张照片。
他只是没有想到,就这么一张模糊的照片,她打印出来不说,居然还如此明目张胆的摆在客厅里。
她在珠峰遇险,恰逢他刚好‘路过’而已,他顺手救下她,本就不图她的回报。
她甚至都还没有正式见过他,就把照片摆在了她家里,就差把他供起来了。
霍懈北无声勾唇,也是,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此知恩图报,他还不知道如何把那尊小像送到她手中来。
想到这里,他把相框放下,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木箱,漆眸里颇有些意味深长。
第15章 暗香浮动(七)
霍懈北站起身,走向木箱,倾下腰身,用右手食指轻轻在木箱上点了两下,低喃了声:“赤星。”
话音方落,一缕氤氲的红色雾气再次从他右手食指源源不断涌出,像是不受控制一样,尽数飘往舆洗室。
霍懈北没动,依旧站在木箱前,右手也没有收回来,依旧抵着木箱。
木箱发出轻微幅度震动,一缕淡淡的绯色雾气从小像里散发出来,冲破木箱的禁锢,从木箱缝隙里涌出,将他的右手团团裹住。
顷刻,飘往舆洗室的那些红雾重新涌向霍懈北。他站着没动,任由那些红雾在他身侧,欢欣鼓舞。
好半晌后,他才有所动作。
他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拍了拍写着赠品两字的盒子,薄唇轻启,说了声:“去吧,记得帮我保护好她。”
话落,那些雾气像是得到命令一样,绕着霍懈北周身飞速转了三圈后,径自冲向那几盏香薰蜡烛。
顷刻,室内一片清明,再也看不到一丝雾气。
除了他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变化,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霍懈北从容站起身,回头看了温予一眼,见她睡得正熟,便没过去打扰,抬步去了舆洗室。
浴池里的血水经赤星涤荡一番后,变得清澈见底。方才那股异常浓郁的血腥气也荡然无存,只余下那件黑色浴袍和那块纯白的羊毛地毯在水里漂浮着。
霍懈北把衬衫挽起,蹲在浴池旁,开始清洗。
*
方才的那些雾气,是赤星的元神所化。
自廿四年冬至后,赤星元神一分为二。
其中,三分之二的力量都在温予身上。余下的三分之一,再次一分为三。
一半融进了他的灵魂,一半存于赤星刀内,还余下零星的一点,残留在他的肉身中,更确切来说,是残存在霍无羁的肉身中。
融入他灵魂的那半,一直伴着他。
时光流转,岁月无情,他生了又死,死了又生。赤星就陪着他一起,死了生,生了死。
他性子冷僻,年复一年,除了至亲,也就只有赤星和远在边陲的九岭山上的无妄能陪他说说话。
而残存在他肉身的那半,一直奉在九岭山。
当年,秦未遵循他的遗愿,将他塑成小像,放于九岭山道观内。而赤星,也被蕴于那尊小像内,由无妄一同帮忙照看着。
赤星本就是集天地‘灵气’而生,久不上战场,久不沾血腥气,元神便会虚弱,时间久了,便会消散。
如烟尘浩渺。
千秋万代,将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
他有点舍不得,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找到她,如果赤星消散,他怕是再也记不得她了。
所以他时常用鲜血温养着它。
而藏于小像内的那半,他不能时时在九岭山,便将小像托付无妄代为照看。
说来也怪,无妄那个小道士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每次去九岭山,总能看到无妄。经年累月,他的容貌愣是半点都没变,活像个不老不死的小怪物。
如果不是无妄偶尔呈憨呆状,他真的要怀疑无妄是得道成仙的至尊高人了。
更奇怪的,是无妄的血。
每一世,他都会去九岭山,以指尖血饲养小像内赤星的零星元神。但他偶尔也有赶不过去的时候,每每这个时候,都是无妄戳破指尖来代替他。
他有幸见过一次,无妄的指尖血,并非是朱红色,而是呈金黄色。
受了无妄指尖血的那一半元神,很快充盈起来。纵很长时间不去饲养它,它也能时刻丰盈。
不仅如此,无妄的血还有别的用处。
民国二十七年,时局不稳,战火纷飞。他去九岭山的途中,不慎流弹击中。子弹穿透了他的胸口。
他强撑着,爬到了九岭山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了。眼看着要死了,无妄割破了他的手腕,放置他嘴边。
每一世,他都用自己的精血饲养着赤星,相当于一身气血,两个人用。纵是他千般调养,万般呵护,最多也活不过六十岁。
结果,喝了无妄腕间血的那一世,是他活的时间最长的一世。他足足活了一百零八岁。
也是那时,他才知道无妄的血究竟有多珍贵。
后来,无妄每每求他办件什么事情,都会以他的一滴鲜血为筹。尽管凭他们两人的交情,纵然是没有任何筹码,事情也能顺利办妥。
但无妄坚持一报还一报,不在此处报,便在别处报。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霍懈北也积攒了不少他的血珠。当然,他没有即刻取走,一直寄存在无妄身体内。
直到高考那年隆冬,霍懈北专门去了趟九岭山,取了几滴无妄的指尖血,摘了几枝无妄照料了几千年之久的寒梅,同赤星的些许元神一起萃成了特有的熏香。
据温予醉酒所言,她之所以会穿越,两样东西必不可少。
一样是那尊塑金小像。
另一样则是蕴满了寒梅冷香的香薰蜡烛。
若是普通的梅香蜡烛,定然是不能把她送到他身边的。所以他想起了九岭山上那株被无妄亲手照料长大的梅花。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早在他还是霍无羁时,先是和秦未一起醉酒纵马,捡了小无妄不说,还帮他在九岭山上建了观。
后来,在他死后,秦未把小像送至九岭山时,见道观荒凉,便特意植了棵北疆特有的寒梅过来。
再后来,这株梅花就一直被无妄悉心照养着。
这棵寒梅的来历,是无妄亲自告诉他的。
彼时,秦未虽早已作古。但他能猜到秦未的用意。
北疆盛产寒梅,而他还是霍无羁时,独独喜爱用寒梅酿酒。秦未是想让这株寒梅一直陪着他,永永远远。
他原想着,既然赤星能将她从刑台救走,那也一定能把她送回他的身边。
所以,他凝了大半的赤星元神在那些蜡烛里。
现在看来,他所有的猜想都是对的。
那日,他奄奄一息在刑台之上,赤星躁动不安。
而她恰巧点燃了蜡烛,赤星遇热躁动,再加上有无妄那滴鲜血的加持,所以才将她送到了刑台之上。
第16章 暗香浮动(八)
下午两点多钟,几束太阳光从客厅的窗子斜打进来,照的一室亮堂。
其中的一束,刚好打在温予的脸上,暖洋洋的,额上都沁着一层薄汗。
她似是睡够了,眼睫轻颤,随即睁开了眼睛。
午时才过,日头正盛,太阳光正是毒辣的时候。温予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线,掀开身上的薄毯子,坐起身。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一抬眼,便看到了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好大一束淡紫色的桔梗花。
原本,这花瓶是空着的,还落了层灰。
可现在,不知道被谁擦的一尘不染,还插了鲜花。
她愣了一瞬,脑海里闪过她昏倒前的一应情景。
温予清楚记得,她先是从姜平手里接过东西,又目送他转身离开后,她才转过身回房。
刚转过身,甚至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她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后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想来,定是自己昏倒后,姜平听到了些许声响,所以又返回来将她抱回了沙发上。
想到这里,温予把视线从那束桔梗花上挪开,她垂下脑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好后,稍稍松了口气。
“姜先生?”
“姜先生?你还在吗?”
她站起身,一边喊,一边环视整间客厅。
偌大的客厅里,除了她,再无旁人。她喊的这两声,自然也是没人应答,客厅稍显空旷,隐隐能听到她的回声。
她把书房和卧室的门都一一推开,里面也都没有人,房间里的陈设也都没有任何变化。
家中没有别的人在,温予彻底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客厅,她正准备坐下,余光忽然往阳台上瞥了一眼,随即整个人怔住。
那条原本应该在浴池里泡着的墨色浴袍,此时正在悬在晾衣架上。
她没有直接走向阳台,而是抬步去了舆洗室。
纯白色的浴缸里空无一物,她泡在里面的浴袍和地毯都没了踪迹
她微微动了动鼻翼,却是连半点血腥气都嗅不到,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味道,虽不浓郁,但有点熟悉,和她上次点燃的那枚熏香蜡烛的味道有点像。
她从舆洗室走出来,站在盛着香薰蜡烛的盒子旁,这香味更盛。
味道好像就是从这小盒子里传出来的。
但她此时的心思,并不在这熏香上。
只简单顿足后,她调转方向,走向阳台。
近了才发现,阳台上挂着的,不单单是她那件浴袍。浴袍里面,还有那块纯白的羊毛地毯。
这两件东西被洗的干干净净,安静悬在晾衣架上,地板上还存有零星的水珠,湿漉漉的。
她伸手摸了一下,浴袍单薄,今日的阳光又好,浴袍已经被晒干了。地毯厚重,她只轻轻捏了一下,水渍浸染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