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人用的力气很大,他似乎并不想让七七离开这里。
刚刚发生的一切,秦未也全都看在眼里。他就站在胡图的侧后方,七七的皮肤白皙,他手臂上的那个刺青乌漆嘛黑的,异常惹眼。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七七手臂上的刺青样式。
秦未在意识到七七手臂上的刺青究竟代表着什么后,汗毛直立,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知道埋头钻研厨艺的七七,竟然是勾簿判官中的其中一位。
与此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站在人群中央的林琅,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秦未身后不远处。他默默看完了全程。
秦未下意识往外面望去,从他站立的位置,已经看不到庭院里打斗的画面。但打斗声依旧持续传来,打斗还在继续。
不过转瞬,秦未又把视线落回到七七身上。
无论是在敦煌郡还是京城,府中侍卫的穿着都一致的。
除了霍无羁和温予的命令之外,平日里他们都听命于护卫长。刚刚七七被黑衣人围攻,侍卫长又舍命救他。
他们一行人,无论是功夫还是见地,都绝非一般府兵所能比拟。既然七七的身份不一般,那侍卫长他们应该也非常人。
关于侍卫长和七七一行人的身份问题,秦未很快有了准确的猜测。
秦未心肝俱颤的同时,后脊梁骨都在暗暗发麻。他在敦煌郡和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竟然半点异样都没有察觉出来。
震惊之余,秦未的思绪逐渐明朗起来。
霍无羁在北疆的那所府邸,是先皇御赐下来的。他之前问过霍无羁,关于府中侍卫的来历。霍无羁曾说过,侍卫长他们都是先皇赏赐下来的,随着那座府邸一起。
秦未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如果事情真的是他所猜想的这样,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民间一直流传甚广的‘勾簿判官’,其实是先皇的人。那也就是说,背后策划当年平南王府举门被屠惨案的人是先皇。
想到这里,秦未下意识滚了滚喉结。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先帝的身影。
在秦未的印象中,先帝是个极其随和的性子。纵身居帝位,也从来都没有看低过谁。
对内,他行事儒雅,端方自持,尽显文人风骨。
对外邦,又不失霸气。
如果七七他们真的是先帝的私兵,那他为什么要血洗平南王府。
除非...
除非当年平南王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让先帝不得不处置他。
秦未已经想到了什么,连瞳孔都闪烁了几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先帝儒雅随和,唯独对二十四年前的那场宫变耿耿于怀。
平南王他是怎么敢...怎么敢做那种事情的?
可如果不是这件事情,秦未想不出先帝还有什么理由会出动私兵血洗平南王府。
秦未有些想不明白,如果当年的宫变,真的是由平南王策划的话,那先帝为什么立霍珩为储君?
顷刻间,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先帝立储之时,霍氏子孙只余下霍珩一人。
这一切的一切,巧合的让人胆寒。
但这并非是他产生后怕的主要原因。
前两天,林琅去秦府给秦执年请安的时候,曾无意间向秦未说起过,这段时日皇上差他和崔轻云暗中追查‘勾簿判官’的下落。
自霍珩登基以来,从没有放弃过寻找杀害他一家人的凶手。
难怪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私底下把京城闹的天翻地覆,也没能寻到当年‘行凶者’的半点踪迹。原来他们都窝在了北疆那等贫瘠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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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氏的子孙都在那场宫变中丧生或失踪,就连先帝,也是九死一生才艰难活下来的。
而平南王府却未曾伤及根基。
也正是因为那场宫变,先帝伤心又伤身,最终一个子嗣都没能留下来。
如此看来,当年的宫变,唯一的受益人也只有平南王府。所以,先帝不得不立平南王世子为储。
思索间,秦未蹙起了眉心。
一层层抽丝剥茧下来,他总觉得有什么信息被遗漏了,而且还是极其重要的信息。
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被他遗忘的重要信息到底是什么。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充斥着的满是不可言说的,事关前朝(chao)和今朝(zhao)的诡秘。
一旦被旁人差觉,朝野定然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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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胡图和七七的暗中交锋,秦未也全都看在眼里。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动静,正是因为不知道胡图的态度。
胡图是朝中元老,他一个不曾涉入朝堂的毛头小子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没有理由推测不出来。
可看胡图的态度,他好像没有要揭发七七的意思。
纵是如此,秦未也不敢大意。
毕竟,这是在霍无羁的府上。七七和侍卫长是他的人,一旦七七的身份暴露,定然会殃及霍无羁。
想起霍无羁,秦未的心跳陡然一快。他想到刚刚遗漏的极为重要的信息是什么了。
刚刚他所遗漏的信息,和霍无羁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果说,七七他们一行人当真是先帝的私兵,那为何会被安排进霍无羁在北疆的府邸中。
霍无羁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秦未不得不想起霍无羁和林琅当年初来到太傅府时,父亲和祁放将军对他亲切无比的态度。
如果说,父亲是因为惜才才对他好,那祁放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在那之前,祁将军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霍无羁。众所周知,祁放将军曾是公主府的侍卫长,父亲又和安平公主及詹驸马的情意深厚。
霍无羁莫非和公主府有什么关系?
宫变那年,秦未还太小。
他记不得安平公主和詹家驸马的相貌了,只隐约记得,出事那年安平公主是怀了身孕的。
莫非,霍无羁就是那个孩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父亲和祁放将军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不,不止是父亲和祁将军,还有先帝。
秦未能感觉出来,先帝也是极其喜爱霍无羁的。就连父亲,也都想方设法让霍无羁多进宫去面见先帝。
当时,他也曾疑惑过。
如果霍无羁真的是当年安平公主腹中的那个孩子,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因为霍无羁是安平公主的遗腹子,所以先帝才会赐他天子姓,所以先帝才会把七七一行人安置在他在敦煌郡的府邸中。
难怪每次祭祀,父亲都会让霍无羁给先皇和安平公主夫妇上香。
难怪侍卫长一行人对霍无羁忠心耿耿,原来他本来就是他们的少主子。
难怪他曾在敦煌郡的藏书阁里看到了那么多珍稀孤本。原本秦未还以为,是先帝手下的人失职,所以才不慎外流了那么多宝贝。
现在想来,定然是先帝有意而为之。
秦未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秦未忍不住遐想,如果没有那场宫变,霍无羁又会长成什么模样?
如果没有那场宫变,他和霍无羁自幼便会相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足足迟了很多年,才相识。
有公主和驸马护着,他也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楚,性子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闷,会更活泼一些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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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未没敢继续往下想,他吞了吞口水,稍微定了定心神后,上前一步。
不仅挡住了花厅内绝大部分人探向七七的目光,同时也他的手搭上了胡图的胳膊,试图把七七从胡图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秦未神色如常,就连语气也是和寻常时候一样,看不出半点异样。
“胡老,七...这侍卫说的没错,您老身份高贵,清理伤口这等脏污的事情,何须劳烦胡老动手。左右我这身衣衫也已经沾了血,不若就让我来代劳,如何?”
秦未担心七七这个名字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临时调转了口风。
胡图闻言,并没有说话,神色怔忡地斜睨了秦未一眼。
显然,他是把秦未也当成了知情者。
秦未亦是读懂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像是在问,你小子究竟知道多少?
也正是因为这一眼,秦未更加确定,胡图也猜到了七七的身份。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往更深处细想。
万一他也察觉了霍无羁的身份,那他会不会去御前揭穿这一切?
秦未正想着,胡图忽然又有了新的动作。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秦未和七七一眼,随即松开了七七的肩膀,并从秦未手中强行扯过一条白绢,沉声道:“再不包扎,你这条胳膊就要废了。”
话落,不等七七反应,胡图倾下腰身,抻展有些褶皱的白绢,围上了七七左手掌紧紧捂住的部位。
七七诧异,抬眸看了他一眼。
胡图和七七对视一眼:“不想死的话,就松开手,按我说的来。”
听了这话后,七七的眼睫颤了颤,随即缓缓松开了手,任他包扎。
不仅是七七,就连一旁的秦未和温予,听到胡图这话后,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们都听明白了胡图这句话的意思。
胳膊上的伤口不足以致命,这位御史大人说的明明是七七的身份问题。
七七牙关紧了紧,下颌咬成了一条线。他识得他手臂上的刺青,更猜出了他的身份。
旁人都以为是疼的,只有秦未和温予知道,他是因为不安。
七七垂着眼帘,任由胡图包扎他根本没有受伤的右上臂。
他看似平静,实则不安极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心里生出一抹杀意来。
可对上胡图略微浑浊又散发着一抹温和的眼神时,七七心里那点微弱的杀意,顿时消散不见。
莫名的,七七心里生出一抹异样。这位御史大人,好像在透过他,看向别人。
看着御史大人的侧脸,七七忍不住猜想。
莫非,暗卫队里有他认识的人?
七七不知道,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胡图曾有一个儿子,名为胡倏之,曾是先帝伴读。同时,也是暗卫队成员之一。
胡图曾在他儿子的手臂上见过这道刺青。可自平南王府惨案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他知道,他们之所以杳无踪迹,是因为当今圣上的追剿。
如果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会收到胡倏之寄回来的亲笔信笺,他当真会以为自己的儿子随先帝去了。
胡图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在京城重新看到手臂刺着这些刺青的人。
看到他,胡图就想起了他的儿子。
当年,他离开时,年龄甚至比眼前这个小子还要小上很多。
胡思乱想之际,胡图不仅把七七手臂上的刺青用白绢遮的严严实实,还用白绢小心翼翼把伤口清理了一遍。
伤口很深,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看到骨头。
胡图看着,眼眶忽然有些泛红。
胡倏之那小子在外面,是不是也是过着这样刀口舔血的生活啊。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随即转头看向秦未,高声嚷嚷着:“金疮药呢?金疮药有没有?”
他试图用乖张的性子,来掩饰他真实的情绪。
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他不想让旁人看出他真实的情绪,不想和别的人有任何深交,生怕他们会顺藤摸瓜查找胡倏之的下落。所以,他的性子越来越孤傲,越来越乖张。
眼泪能憋回去,泛红的眼眶却无法掩饰。
秦未离得最近,看到他眼圈红红的模样后,秦未先是一怔,随后才垂首在一团白绢里找金疮药。
温予从秦央手中,就只接过了白绢和热水,并没有金疮药。
“房间里有,我去拿。”
话落,她正准备转身,忽然听到七七说了句:“夫人,我这里有。”
说完,他从腰间摸出了侍卫长刚才在外面递给他的药瓶。
胡图接过,打开盖子后,药香冲入鼻息的一瞬间,他的身形一怔,涂药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胡家世代行医,这金疮药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是用他们祖传的秘方熬制而成的。除了他,这世上也就只有胡倏之会研制。
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见到了除了书信以外,有关胡倏之的东西。
胡图激动得热泪盈眶,但给七七上药的手却异常平稳,舍不得用一丝重力。
仿佛受伤的,当真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样。
看着胡图小心翼翼给七七涂药的动作,温予和秦未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胡图包扎的动作很是娴熟,三两下就包扎完成。包扎完成后,他有些不舍得松开小瓷瓶,便厚着脸皮问:“这金疮药效果不错,不知剩余的这些,可否留给老夫?”
七七摇头,一脸坚毅地拒绝:“不行。这是别人送给我的。你不能拿走。”
倒不是他小气,而是因为担心这药会暴露队内其他人的身份。
说完,七七朝胡图伸出手。
胡图见状,连忙退后一步,把瓷瓶填入袖口的同时,口中嚷嚷着:“你这个刁仆,也太小气了。不过是一罐金疮药,有什么舍不得的。”
“御史大人,请把药还给我。”七七也跟着站起了身,一步步朝他逼近。胡图连忙捂紧了袖口,生怕七七会过来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