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着眉,试图强行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咳意,却还是没忍住,咳了两声后,继续把那话说完。
徐成没起身,跪在床边,攥着垂到一侧的明黄宽袖,低声嘟囔了声:“只要陛下身体能好,奴才宁愿不要这威严,便是跪死在这太极殿前也心甘情愿。”
霍循倚着玉枕,坐在床边,垂眸低睨了他一眼,一抹无奈神色自面颊一闪而过。
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自己知道。
单凭这两日的吐血量来说,他怕是也活不了几日了。
伸手在他脑门上轻拍了一下,故作嗔怒状,但语气里依旧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宠溺。
“尽说胡话。”
他没用力,也用不上力了。
但这一巴掌,却把徐成打哭了。他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言语。
霍循这话,说的潇洒。
可徐成听了,胸腔闷闷的,心脏也密密麻麻的疼痛。他知道,他只是想安慰他,让他安心而已。
可他不知道,早在去年隆冬,他病情加重的时候,太医就把真实情况告诉过他了。
当时太医院的医正亲口同他说:“早在十四年前的宫变,陛下受伤后,身体状况就不太行了,子嗣都没留下一个。再加上近年来,他为了国事殚精竭虑,日益操劳,陛下的身体实在是损耗太重了。如果照料的好,或许能熬过年关。如果不好,怕是连年都过不去。”
自那以后,穿衣吃饭,斟茶布菜,事无巨细,徐成都亲自负责,悉心照料。老天怜悯,再加上霍循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件事情,这才熬到了现在。
原本,他还能撑的再久一些的。
可惜,他胸有丘壑,腹含乾坤。
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他舍不得撒手不管,霍家列祖列宗打下的百年基业他舍不得轻易交给旁人,更加不肯苟延残喘的活着。
尽管他的身体都糟糕成这样了,太医都建议他静心修养,卧床修养最好。可他却依旧坚持每天上下朝,还要拨出好几个时辰专门处理朝政。
徐成想劝他好生修养,却半点都劝不动。
自年关前一段时间,他的病情加重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不足以支撑他每天劳心费神的处理朝政。所以,每日早朝前他都会喝一碗三倍药效的汤药来吊着他的精气神。
徐成又劝不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用过量的汤药来糟践他自己的身体。年关才过,元宵节前后,霍循病症加重,时常咳嗽不说,偶尔还能咳出血来。
也是从那时起,徐成拿了把匕首,抵着自己的脖颈,用自身性命相胁,强迫霍循每日处理完朝政后,卧床修养。
近半个月,霍循身体状况越发糟糕,甚至连床都下不来了。
霍循年轻的时候,被叛军刺杀,伤了身体,没留下子嗣。故而,朝堂中的一众事务只得交予平南世子霍珩暂为处理。
平南世子霍珩,原是平南王的独子。
按辈分算,霍珩虽是安和帝霍循的远房侄子,却早已出了五服。
虽然都姓霍,但这两人着实不是血亲。
霍循的至亲,早在十几年前那场宫变时,尽数被叛贼屠戮的一干二净。就连与他一胞双生的妹妹,已经外嫁且即将临盆的安平公主——霍嫱,也没能逃过这一厄运。
原本,霍循并非是先皇拟定的准太子人选。他的嫡亲兄长——霍则,才是继承皇位的第一人。
霍循那时,只不过是一个满心扑在学问上的闲散王爷而已。
可那场宫变,叛军围了太极殿,将先皇困于殿内。更是擒了霍则夫妻二人于叛军阵前,当众割下了他的头颅,以振军心。
太子妃见霍则如此惨状,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拔下云鬓间的发簪,划花了脸后,趁旁人不注意,从地上捡了把丢了鞘的利刃,引颈而亡。
此时,霍则和太子妃才成婚不到一年,太子妃已有了两月的身孕。
霍循之所以能免遭一难,多亏了安平驸马,詹兆清。
宫变前三个时辰,他偷了两坛姑苏进贡的佳酿,溜出宫,敲开安平公主府门,寻了詹兆清对月小酌。
他的酒量本就不好,半坛子酒下肚,酩酊大醉。
他是从宫里偷溜出来的,他唯一的心腹徐成此时正在他的寝殿里假扮他,此刻身旁一个小厮都没有。
詹兆清只好把他安排在公主府内。
霍循和霍嫱是龙凤胎,俩人自小亲近,无话不谈。
虽然霍则和他们二人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但霍循对他却只有敬爱,那些个体己话,对着霍则却是如何都说不出来的。
自打霍嫱成了婚,在宫外立了府,他身边没了说体己话的人,也甚是觉得孤寂。
幸好,安平公主的驸马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也与他谈得来。
霍循和驸马混熟了后,便开始隔三差五偷溜出宫,不是陪公主赏花,就是寻驸马夜谈。夜宿公主府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尤其霍嫱怀孕之后,他夜宿公主府的频率更勤了。
第18章 暗香浮动(十)
霍循和霍嫱的母后,就是在生下他俩之后殁的。从他记事起,总能听到新来的宫人私下议论这件事情。
没有亲生母亲庇佑的皇子公主,在后宫活的总是很艰辛。
虽然他们有一个位居东宫的嫡亲兄长,但过的依旧有点艰难。
霍则只比他们年长五岁,母后因他和霍嫱而殁,曾有那么几年,霍则心里是极其厌恶他们兄妹二人的。他觉得,正是因为他和霍嫱的出生,才让他年岁轻轻就没了母后。
故而,霍则年少时,鲜少与他们兄妹二人亲近。
深宫大院里,只有霍循和霍嫱二人,是最为亲近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小,霍循便觉得,怀孕生子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每每遇到怀有身孕的女子,他心里总觉得不舒服。
霍嫱怀孕后,他更是心生畏惧。
霍嫱怀孕初期,还不显怀,他也还没那么忧虑。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霍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安稳,生怕他嫡亲的胞妹落得和母亲一样的下场。
故而,他时不时往公主府跑。
*
宫变的消息传入公主府时,已是深夜。詹兆清找来的时候,霍循正睡的昏天黑地,不知天地为何物。
彼时,安平公主身怀六甲,不日便要临盆,根本不能长时间走路。霍循又喝的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更别提走路了。
詹兆清没办法,只能捏着霍循的鼻子,硬灌了两盏醒酒汤。
事出紧急,纵是灌了醒酒汤,霍循也不能顿时清醒过来。
霍嫱有点担心皇宫内的情形,看着醉倒在公主府的霍循,强忍着眼泪,甩了霍循两个嘴巴子。方才打完,霍循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霍嫱将宫变的消息告知与他。
立时,霍循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挣扎着起身,酒精作祟,他连站都站不稳,更别提去京郊大营搬救兵了。
据下人来报,京中现下满是叛军。他们逢人便抓,已经连烧了好几座清流官眷的府邸。
现下,那些人怕是正在满街寻找霍循的下落呢。他醉意正浓,这样走出去,只能是白白送死。
霍嫱见状,自然是舍不得这样放他离开,她一手攥着驸马的宽袖,一手抚着孕肚,急的直掉眼泪,哽咽问:“三郎,怎么办?如今该怎么办?他们怕是待会儿就会杀到公主府来了。”
詹兆清沉声安慰道:“嫱儿莫怕,我有办法。你先去着人收拾出些容易携带的金银细软来,我们先从密道离开再说。”
霍嫱哪里经历过这些,一时六神无主,听詹兆清如此说,她才手忙脚乱忙活起来。
她前脚出门,詹兆清就开始扒霍循身上的衣服。
一连两碗醒酒汤下肚,被霍嫱用力甩了两个巴掌,又听闻宫变噩耗的霍循,早已经酒醒了七八分。
此刻,他的脑子无比清醒。如今只是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脚,站不稳,也走不快。
詹兆清原本是个极其温润的人,可现在他手上的动作却是极其粗鲁。
霍循腰间的玉带他粗鲁扯掉,紧接着,詹兆清开始脱他的外袍。
“松手,你要干什么?”霍循猜到了他的用意,张牙舞爪的,试图伸手阻拦他的动作。
可他有些控制不住准头,原本只是想攥住詹兆清的手腕,却一把呼到他的下巴上。
手劲之大,登时,詹驸马的下巴上泛起一抹红痕。
詹兆清吃痛,倒吸一口凉气,啪的一下,拍掉霍循的手,说了句:“哎呀,来不及了,你别闹。”
说话间,他把霍循翻了个面,扯着他的胳膊,褪下了他的外袍,套在了自己身上。
“不行,太危险了,本王不许你这么做。”话没说完,霍循滚下床,攥紧了代表他身份的那条玉带,死活不肯撒手。
詹兆清拽了两下,半寸都拽不出来。霍循好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詹兆清没同他废话,用手肘狠狠击了一下他后脖颈。
只一下,霍循便不省人事。
安平公主提着包袱推门进来时,她的驸马詹兆清正穿着她兄长的衣服。而她的兄长,昏倒在地,他身上还凌乱套了件府中小厮的衣服。
只一瞬间,霍嫱就猜到了詹兆清的意图。
她走过去,挽上他的胳膊,泪眼朦胧,问:“三郎。你这是做什么?”
不等詹兆清回答,她又摇着头,说:“不行,你需得与我们一道儿走。你不能丢下我和孩子。”
“嫱儿,听话。咱们必须得兵分两路。你和下人们带着皇兄从密道离开,我从角门离开,去京郊大营搬救兵。如今的形式,宫中还不知道有多糟糕。”
霍嫱听完这段话,就松开了手。她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宫里还有年迈的父皇和兄长等着他们去救呢。
詹兆清没有丝毫的犹豫,说完这话后,立刻走出去,招呼管家遣散下人。
家在附近的,愿意离开的,管家给他们下发了银钱。不愿意离开的下人,全部集中在一起,准备随时从密道撤离。
霍循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窄仄又幽暗的匝道里。
他躺在地上,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压抑且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啊...啊...”许是疼的厉害,嗓子都喊哑了。霍循甚至都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
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老妇人继而连三的打气声。
“用力啊,公主。”
“公主,用力啊,看到孩子的头了。”
听到老妇人喊公主,原本意识还有些模糊霍循下意识蹙紧了眉心,他挣扎着强行从混沌中睁开了眼睛。
他偏过脑袋,寻着声源地看了一眼,三五妇人围在一起,将中间那人护的严严实实的。从他躺的这个位置看去,根本看不到中间人的脸。
但他能猜到,被围在中间的那人是谁。
尤其是,他注意到那只沾了血的云锦绣鞋后,心里更是笃定,中间那个叫的嗓子都沙哑了的女子,正是她的胞妹——霍嫱。
霍循挣扎着站起身,疾步走过去,拨开人群,一眼看到了虚弱至极的霍嫱。
她发丝凌乱,脸上汗泪交加,身上的衣裙满是脏污灰尘,裙摆上沾满了鲜血,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嫱儿...”霍循单是看着那片殷红,腿都有点软。
“皇兄...啊...”霍嫱听到声响,抬眸瞥了他一眼,才喊出生,又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没忍住,叫出了声。
“公主,别泄气,孩子马上出来了。”一旁的老妇人焦急说道。
“嫱儿别怕,皇兄在呢,乖乖听嬷嬷话,用力。”说这话时,霍循的嗓音都是发颤的。
霍嫱害怕叛军寻来,根本不敢大声叫喊。只有实在忍不住了,才偶尔叫出声。
用力时只得咬紧牙关,下唇.瓣都被她咬破了。
霍循看着,心里是又疼又怕。
下一秒,他就听到一阵响亮又清脆的婴儿的哭闹声。一早就备好的奶母低声喊了句:“生了,生出来了,恭喜公主,是个小世子。”
霍循侧目,看了一眼奶母怀里的婴孩,松了口气。他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霍嫱脸上的汗水,说:“没事了,没事了,嫱儿不怕。”
霍嫱小脸苍白,她先看了一眼宝宝,又偏头看了一眼霍循,勾唇一笑,也跟着松了口气。
“皇兄,嫱儿好累。”说话间,霍嫱垂下眼皮。
看着霍嫱有气无力的虚弱模样,霍循方才落下的心脏再一次悬了起来。
不等他说话,又听见霍嫱咕哝了句:“蔷儿好困,蔷儿想睡觉。”
霍循整个人慌了。
他半跪在地上,捧着霍嫱的脸,说:“嫱儿乖,再撑一会儿,千万别睡觉,皇兄马上带你出去。詹兆清还在外面等你和孩子出去团聚呢。”
他和霍嫱自小互相依偎着长大,他知道她心里最在乎什么,更知道说什么话才能让她打起精神来。
果然,提起‘詹兆清’,霍嫱强撑着,掀开了眼皮。
她攥着霍循的衣摆,低喃了一声:“三郎...皇兄,他...他...”
话没说完,她开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霍循红着眼睛,将她圈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说:“对啊,三郎。你的詹三郎,现在怕是还不知道你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呢。等出去了,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霍嫱低笑一声,盯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目光逐渐涣散。
“皇兄,嫱儿...嫱儿看见母后了。她...她好美,就站在那儿,正冲我们笑呢。”
话音未落,她抬起一只手臂,往那片空地虚虚一指,又说:“皇...皇兄,你快看,母后...母后她正冲我们招手呢。”
霍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除了地上的碎石砾外,再无旁物。
他低头看了一眼,霍嫱依旧看着那片空地,脸上还漾着一抹浅笑。
他心中更慌乱了,脑海里闪过小时候听到的种种怪异传言。
小时候,他听宫里的教养嬷嬷说起过,将死之人的眼睛,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甚至能看到已经故去的人的模样。
第19章 暗香浮动(十一)
这一瞬间,霍循只觉得手足冰凉,连心都是冷的。
他怕了,他怕这个与她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的人,会像当年的母后一样,撇他一人在这世上。
霍循垂眸,下巴抵上她的额头,将她圈的紧紧的,就像他们还没出世时那样亲密。
传言总说,母子连心。
才出生的那位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的小世子,似是察觉到自己母亲的异样,哇哇大哭起来。
任凭奶母如何哄,这哭声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