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予被赤星刀的凌厉逼的又退了两步。顷刻间,梅花林、九阶花梯、万丈深渊都看不见了。
可香气犹在,胆战心惊犹在。
再抬眼时,一切‘障眼法’都消散殆尽。
温予四处扫视一圈,她和霍懈北此时正站在乱石林立的石林之中。她此时站立的地方,正是乱石之中的唯一一条羊肠小道之中。她前方不远处的一块约莫两米多高的石头上,隐约刻着几个大字。
石壁风化,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了。温予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最下面的字是一个山字。
霍懈北挥舞着手里的赤星刀,用刀尖在早已经风化的石壁上凿刻出九岭山三个大字。
他落笔的同时,些许碎石飞溅而出,落在温予脚边。
难怪他刚才要让她退后。
温予看得仔细,他凿出的字迹,笔锋虽凌厉,却能和早已经风化的字迹严丝合缝拼合在一起。
登时,她心里生出一个略显荒唐的念头。
“这三个字,是你写的?”当即,她问了出来。
霍懈北收起刀,嗯了一声,又说:“我第一次来九岭山,还是在西州,你离开的三个月之后。”
说话间,霍懈北明显感觉到温予的呼吸乱了几分。他看她一眼,继续说:“当年,秦阿兄不放心我独自北上,便和我一起启程。一次醉酒后,我和阿兄一路策马,误入了九岭山。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我和阿兄遇见了无妄。”
“无妄...是谁?”温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是香薰蜡烛的缔造者,亦是这九岭山的主人,更是能够让你无需动用蜡烛,就能够看到霍无羁的人。”
说完这些,霍懈北又看了温予一眼。随即又说:“不着急,再往上走一段路,你就能见到他了。”
说完,他绕过乱石,信步而上。温予也连忙跟上去。
走过穿插在乱石之间的羊肠小路,一座破败不堪的殿宇呈现在眼前。
落了漆的朱红大门上结满了蛛网,殿前的空地上也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之上,零星落着几只野兽抓痕。
显然是已经许久都没人来过了。
温予跟在他身后,一边打量殿宇一边说:“这座殿宇,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霍懈北脚步却没有停下:“只是看起来有些破败,大门里面,另有一番天地。他不喜欢出门,自然也就顾不到大门外面。”
近了,温予才发现,千千结的蛛网后面,还掩着一道牌匾。牌匾上刻着和山门口一样的字迹的三个大字:自在殿。
温予仰头看了一会儿,看向霍懈北,问:“这三个字也是你写的?”
意料之外,霍懈北摇头否认:“不是。”
“不是?”
温予惊讶,又仰头确认了一眼牌匾上的字迹,低喃道:“怎么会,这明明是你的笔迹。”
霍懈北也仰头看着那块久违的牌匾,笑道:“是阿兄。”
温予:“秦阿兄?”
“嗯。”霍懈北点点头。
说起秦未的字迹,温予首先想起的,便是那张羊皮古卷上的字迹。清隽俊逸,尽显书生意气。和牌匾上书写的那三个字根本不是一种风格。
“我记得秦阿兄的字迹并非如匾额上那般凌厉肆意啊。”温予又说。
霍懈北微微颔首,说:“不错。他原本的字迹,并非是你眼前的这种。当年,他随着我一起去了北疆之后,为了帮我处理军中的庶务,曾刻意模仿过我的字迹。自在殿这三个字,就是他那段时间写下的。”
“难怪...我分辨不出来。”温予嘟哝了声。
他低笑了声:“当年,阿兄的书法造诣,整个西州无人能及。只是,他平日里喜欢藏拙罢了。”
话落,他抬手,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吱呀”一声,灰尘飞扬。温予下意识用掌心捂住了口鼻,眼睛却没能从那一方细小的门缝里挪开。
大门缓缓被推开,殿内的风景映入温予眼帘。
温予首先看见的,是一棵‘硕大’到足以三五个人才能抱住的梅花树。梅花盛开,香气四溢。她嗅着,甚至比山下那片梅林还要浓郁。
大树后面,坐落着一口铜钟。
霍懈北绕过去,抬起赤星刀柄,在铜钟上敲了三下。顷刻,钟声弥漫整间自在殿。
钟声经久,渐熄时,温予生出了一种耳鸣的错觉。好半晌,才缓过来。
忽然,温予只觉得一道矫健的身影从一旁的长廊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霍懈北面前。
面对着这位突如其来的黑影,温予被吓着了,心脏怦怦直跳。
“哥哥,你终于来看无妄了。”
一道清脆的男声传入温予耳中的同时,一个穿着灰白素衣的道士模样的年轻男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小道士冲到霍懈北面前,一把冲到了霍懈北的后背,轻轻往上一跃,整个人挂在了霍懈北的身上。他的胳膊环着霍懈北的脖颈,双腿紧紧勾着霍懈北的腰身。
霍懈北也一直纵容着他,没有强行把他甩下来,反而背着他转了两圈。
尽兴之后,他才将小道士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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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烧灯续昼(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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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予打量小道士的同时, 小道士也被她手中尚未吃完的羊肉串所吸引。
他挣扎着,从霍懈北的背上跳下,三步并做两步, 来到了温予面前。
但他却没有妄动。
目光在温予手上流转片刻, 又跑回到霍懈北身侧,拽着他的袖口,央求道:“哥哥,你这次来, 真的没有无妄带礼物吗?”
以往, 霍懈北给他带一两只,背着就来了。不似今日,空手而至。
霍懈北冲他颔首, 说:“自是带了,只是太多了。我放在了山脚的梅林里,你自去取来便是。”
无妄听了, 挤成苦瓜一样的五官瞬间舒展, 喜笑颜开。连声音都透着几分雀跃:“谢谢哥哥,无妄这就去拿。”
温予最是知道车上有多少东西,小道士身形单薄,单单是她的那只行李箱,他提上山来都有些费劲, 更别提满满一后备箱的烤全羊了。
温予走近霍懈北,说:“他一个人应该拿不完那么多吧?我们要不要帮他一起啊?”
霍懈北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着无妄跑远的背影, 似笑非笑地说:“不用。他看似柔柔弱弱,实则有移山填海之能。”
温予安静听着, 心中却惊诧不已。
他看出她的好奇,又说:“实在好奇的话,可以跟上去看看。刚好可以把你的行李箱也从车上拿下来。”
闻言,温予有些疑惑,尤其是对后半句话。车子明明都还在山脚下,她要如何能把行李箱从车上拿下来。
她抬眸看了小道士一眼,他行至门槛内侧,就停下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相信霍懈北说的这些话。
她也当真好奇小道士的神通。于是,她丝毫没有犹豫,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小道士身后不远处。
小道士回头,看了霍懈北一眼。霍懈北冲他点点头,小道士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翩然转过身,抬手捏了一道诀。
顷刻,一阵强劲的风力从他掌心、周身涌出。
纵是温予站在他的身后,也被那阵风吹乱了发丝,衣摆猎猎。
可打在脸上,却并不觉得凛冽,反而有一股柔和之意,就像一道水流轻缓地从肌肤上流过。
最后,这阵劲柔的风汇聚在自在殿的空地上。
须臾,殿前遍布的灰尘,以及悬在匾额上的蛛网都被这风卷得干干净净。而原本只存在于山脚梅林的万千梅花花瓣,漫天而至,随风飘落。
之前,她也不是没有见过花瓣雨。可那一隅花瓣雨,全是人工所为。
不似现在,漫天飞花。温予仰头看着,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艳。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不等温予看清是什么东西,又听到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突然掉在了地上。
霍懈北听到动静,缓缓说了句:“小无妄,轻一点,这车我还开呢。”
温予侧目看他一眼,他的神色有些无奈。
同时,她回味起刚才霍懈北说的那句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一闪而过的黑影是什么。
可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抬眸往殿前的那片空地上望去。原本应该停在山脚梅林的那辆黑色越野车,忽然出现在眼前。
“这...这怎么可能?”她低喃一声,看向小道士背影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风止,花落。无妄抬脚,踏出了门槛,朝着越野车走去。
没有跑,只是缓步而至,和温予对他的初印象完全不一样。
就在温予疑惑为什么小道士性情转变如此之大的时候,一阵异常怪异的金属碰撞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温予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却被眼前的画面惊到连话都忘了说。
小道士的脚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条大腿那么粗的铁链。铁链锈迹斑斑,像是有很长时间了。
而他的脚踝,也被这铁链磨出了血。他身上那件灰白的外衫下摆,也被鲜血染成了赤色。
每走一步,铁链哗啦作响。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只沾血的脚印。
铁链每响一声,温予的心就跟着揪一下。
难怪,他只是走过去。
可是,这铁链是哪里来的呢?
她记得很清楚,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他跑得很欢畅。衣衫上没有沾血,脚踝上也没有铁链,更不会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道血脚印。
温予正想着,霍懈北忽然疾步走了过来。
“帮我拿一下赤星。我去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话落,他把赤星刀递到了温予手里,抬步往殿外走去。
温予实在好奇,也跟着霍懈北往前走了几步。
跨过门槛,温予才发现,无妄脚踝上的铁链竟是从门槛之下的石缝中涌出的。他每走一步,铁链就相应长一分。
她垂眸看着一寸一寸向外涌出的两根铁链,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没几步,霍懈北越过小道士,站在他面前,禁止他继续往前走。
“哥哥,你挡着我做什么?”无妄疑惑开口,言语中透露着几分未经雕琢的天真。
“我去拿,你回殿去。”话落,霍懈北的双手已经落在了他的双肩,强行转过他的身。
“好,谢谢哥哥。”无妄倒也没有坚持,点了点头,抬步走往殿内。
路过温予身侧时,他脚步更慢了一些。
温予注意到,他的目光正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想起刚才他盯着她手里羊肉串出神的模样,下意识把羊肉串递了过去。
无妄却没有接,还冲她摇摇头,说:“姐姐,别伤心,我不疼的。”
温予喉腔一涩。原来是她会错了意。
她以为,他之所以看着她,是在馋她手里的羊肉串。却没想到,他竟然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说完这话,无妄抬起脚步,跨过台阶,重新进入了自在殿。
无妄踏入门槛的刹那,脚踝上那两道铁链消失得无影无踪,衣摆上的血迹也消失不见。
他的脚步忽然变得轻快起来。
温予看了无妄一眼,又转头看向殿外。如果不是殿外的空地上还残留着那串血脚印,她甚至会以为刚刚的一切,是她的错觉。
霍懈北来回跑了几趟,终于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搬了出来。最后一次,他把她的行李箱也提了出来。
她正准备合上大门,隐隐觉得攥着赤星刀的手有些发麻。一开始,她以为是赤星太重了,所以她有点不习惯。
大门合上的一刹那,她隐约看见殿前的那片空地的血脚印上方,凝起一团团红雾。
和她今天见到过的所有事情相比,赤星刀涌出的这些红色雾气是她唯一感到熟悉的东西了。
第181章 烧灯续昼(四十五)
无妄站在院中, 看着身前不远处码的整整齐齐的三五只保温袋,神色飞扬,言语兴奋。
“哥哥,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他跑到霍懈北身侧, 问。
霍懈北点点头,说:“自是给你的,但我需要借你的水镜一用。”
无妄想也没想,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 拎起其中一袋, 越过长廊,往后院赶去。
他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谢谢哥哥。”
动作麻利, 不似脚上有铁链时缓步慢行。片刻,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但声音却响彻自在殿。
“哥哥不用跟我客气, 这殿里所有的东西, 哥哥都可以用。”
温予看着无妄消失的长廊拐角,好半晌没有动弹。她在思考,思考今日遇到的所有事情。
霍懈北知道,此时她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的疑惑。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搅扰她, 而是给她思考的空间和时间。
他把剩余的几只烤全羊拎到了西厢房,又把他和温予的行李拎到东厢。归置好一切,他又带着温予去了正殿。
温予的好奇心, 早已疯长。
“刚刚那个小道士, 就是你口中的无妄吗?”
其实,这个问题她是明知故问。自来到自在殿后, 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霍懈北喊那个小道士无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