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只说过,水镜能显像,却没说还能听到声音。惊讶之余,霍懈北仍不忘侧耳去分辨那声嘈杂的动静。
凌乱的脚步,尖锐的嘶吼。无论是画面还是声音,都说明他们无比慌乱。
冗长的宫道上,三五位值更的宫人和侍卫慌不择路,狼狈狂奔,半点没有了平时的端方和稳重。同时,口中高声呼喊着什么。
“走水了,清明门走水了。”
“走水了,清明门走水了。”
...
话音落下的同时,水镜里的画面也发生了变化,火光冲天的清明门映入二人眼帘。
温予只知道清明门是皇城的一道宫门。除此之外,她的脑海里在没有关于清明门更多的记忆,更是不知道清明门和霍无羁有什么关系。
温予不知道清明门,霍懈北却是极为清楚的。
西州有十二道城门,唯有清明门,他印象最为深刻。
这一刻,漫天的火光将他的双眸都染成了赤色,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之前在太傅府书房里看到的一句话:宫变日,清明门起火,叛军入城。
而温予也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水镜上挪开片刻,仰头问他:“清明门不是常年有侍卫守护吗?怎么会起火?”
霍懈北喉结一动,艰涩开口,说:“是叛军。”
温予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话,疑惑问了句:“什么?”
“是叛军入城了。”
霍懈北看着水镜里的火光和漫天的烟雾,又缓缓开口:“宫变那日,混入清明门侍卫队的叛军放火烧了宫门的同时,将毒烟混入了浓烟之中。清明门的守卫中了毒烟,很快失去了防备能力,叛军正是趁着这阵慌乱,攻了进来。”
温予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些话,神色惊愕。她仰头看了一眼霍懈北,恍惚中,她总觉得他此时的神情有些悲怆。
她唇齿轻颤,明明她有满腹的话想要说,可最终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忽然,她又听到霍懈北沉声说了句:“他们来了。”
温予闻言,也顺着他的视线重新看向水镜。大批手持利刃的叛军已经攻入了清明门,他们手法狠毒,逢人便砍。
不多时,清明门血流成河,守门的侍卫也尽数变成了焦尸。
虽然水镜里的画面和电影一样,但温予知道,她所看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叛军每挥一刀,失去的都是一条人命。
就连霍氏皇族,也差点因为这次宫变倾数覆灭。而霍无羁,也是因为这次宫变,流落民间。
是以,温予看着,更觉胆颤心惊。
她又仰头看了霍懈北一眼,他专注看着水镜,似是没有发现她正在看他。
温予的视线在他紧绷的下颌线多停留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并不单单只是霍懈北。无论她想不想承认,水镜里发生的这一切,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绝于耳的杀戮和尖叫声,使得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心生恻隐。她换了只手扶着缸沿,另一手握上了他的,以示安慰。
霍懈北垂眸看她一眼:“多谢。”
忽然,画面转至一处极为清雅的宅院。不等她看清楚门上匾额的字,画面又忽然开始向下移动。
也是这个时候,温予发现,她控制不住这面水镜了。水镜里的画面还在变化,却并不是随着她的心意。
一位小厮扮相的少年,气喘吁吁跑至大门前,大力砸着门。
温予怔了怔神,反应了一瞬后,垂眸看了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殿内只有她和他,既不是她的,那就只能是随着他的心意而动了。
他一定是对这座宅院很熟悉,不需要看匾额上的字也知道是哪里。不然,他不会连看也不看匾额一眼。
她虽好奇,却也没有打断他继续看下去。
‘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不等府内的管家问话,小厮慌张开口,问:“叛军攻入城了,两位殿下在何处?快带我去见。”
“叛...叛军?”管家伯伯还在原地发怔,小厮却顾不得那么许多,侧身跑了进去。
小厮娴熟绕过前厅,跑到后院,高声呼喊:“殿下,公主殿下,驸马爷,出事了,你们在哪啊?”
听到小厮的呼喊声,温予对着座宅邸有了一些猜测:莫非,这里是公主府?
她正想着,水镜里又出现了一男一女两道人影。
女子容貌姣好,只因身怀六甲,行动有些不便。男人风度翩翩,对身边的女子更是悉心呵护。
这两位,难不成就是霍无羁的父母?
忽然,霍懈北攥着她的那只手忽然紧了紧。她仰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面色平静。可望向水镜的那双眼睛,却是比刚才多了一层水汽。
这下,不用去问,一切都有了答案。偌大的西州,除了公主和驸马,温予想象不出,还有谁能让他如此激动。
温予知道,他也和她一样,今天是第一次在这水镜里看见公主和驸马。是以,温予依旧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陪他站着,看着水镜里发生的一切。
第183章 烧灯续昼(四十七)
水镜里的画面随着他和她的心意千变万化, 两人看得皆是触目惊心。
当温予看到和舅舅长得一模一样的霍循喝得烂醉,站也站不稳,却在听到宫变之后挣扎着站起身, 站起来又摔倒、摔倒后又重新爬起来持着长剑蹒跚而行的时候, 她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碎了一样。
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所以,当她看到驸马毅然决然换上霍循的衣衫,持着长剑头也不回往外走, 公主挺着孕肚, 依依不舍地看着那道渐远的背影时,温予的鼻腔一酸。
驸马此去,必死无疑。
这一刻, 温予忽然觉得,这个结局不单单是她和霍懈北知道。安平公主和驸马本人似是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驸马应是害怕自己回头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即将临盆的孩子后,心生不舍, 不愿再离开。所以, 驸马在踏出第一步后,不曾再回头看一眼。
看不见驸马的身影后,安平公主擦掉眼泪,有条不紊安排府里的其余人撤离后,她红着眼眶, 一手抵着后腰,一手拽着小厮近乎控制不住的霍循隐入密道。
尽管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温予看着安平公主红着眼眶却生生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又不得不坚强起来的模样, 也跟着红了眼眶。
尽管温予一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她看到詹驸马被叛军当成霍循虐杀致死时, 还是因生理不适惨白了脸。
她轻轻转头,看了一眼立在身侧的霍懈北。他隐忍着, 无声站立着,却也在不经意间湿了眼尾。
暗无天日的密道里,安平公主被宫变这一消息刺激得血崩产子,仍带着三分醉意的霍循抱着她的尸身无声哭泣的场面更是触目惊心。
温予看着,忽然想起之前在西州时,偶然听到的一桩轶闻。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安和帝霍循自登基后,滴酒不沾,性情大变。
想来,正是因为这场宫变,才会让霍循发生了如此之大的转变。
不知不觉中,温予泪流满面。
霍懈北亦是如此。
她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垂着脑袋专注看着水镜,恰好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鼻梁滑下,在鼻尖停留一瞬后,滴入水镜,晕起一片涟漪。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她看他的眼神比前几次要炙热很多,霍懈北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温予没料到他会忽然看过来,眉眼间的眼泪和怜惜都来不及掩去,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一眼。
温予连呼吸都停滞了一下,尤其是他眼含热泪却又朝她挤出一抹浅笑的时候。
他轻轻摇头,缓缓开口:“别担心,我没关系的。”
她忽然有点心疼他。明明他自己都要碎掉了,却还要在她面前故作坚强。
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多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身边陪着他。
她见不得他强颜欢笑的样子。所以,后面她无论在水镜里看到多么匪夷所思的画面,她都没有再转头去看他一眼。
温予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都聚集在水镜上,而不是霍懈北身上的时候,她忽然有点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她以为,她最想看到的,是和霍无羁有关的所有事情。她站在水镜前,眼前闪过的,也全是和他有关的画面。
可偏偏,她又总想把目光落在她身侧之人身上。
越是克制,想要看向他的心情也就越发急切。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霍懈北和霍无羁这两个人的边界在她心里逐渐模糊、重合起来。
和观影无异,只不过电影的主角从常年活跃在荧幕上的知名演员变成了她心心念念的霍无羁。而女主角,则成了她自己。
温予在水镜里,看到了她自己,和她如今还尚未显怀的女儿。两相对比,她忽然发现。女儿的吸引力,竟然比霍无羁还要大。她的注意力,总是被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吸引了去。
叛军人多势众,公主府的府兵并没有抵挡太久。
从暗道出来没多久,叛军就追了上来,公主府的下人几乎被追杀殆尽。而抱着才出生没多久的小世子的那位,虽然受了重伤,却也没有抛弃怀中的婴孩。直到她气力竭亡摔倒在地,都还紧紧把小世子抱在怀里。
就是这个时候,如神祇一般,她和女儿悄然降临。可惜,她们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救下他。
之前,在西州的时候,霍无羁鲜少开口讲述他年少时的悲惨遭遇。大多时候,她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而现在,无论是他曾亲口给她讲述过的幸福场面,还是旁人轻飘飘的三两句风凉话,如今都在水镜里具象化。
她看到了自己给他取名‘无羁’;看到女儿整日整日抱着他,喊他弟弟;看到了之前在霍无羁书房里看到的画作中的场景;看到了时间到了之后她和女儿不得不抛下他离开之后,他一个人守着那间宅院过活。
其间,不乏有街头混混欺辱他的画面。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最终,巷尾的那间老宅子他没有守住。
...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很多隐秘、且不为人知的画面。
譬如,她看到了隐匿在暗处的叛军首领。和霍循猜想的无异,正是霍珩的老父亲。
譬如,她知道了霍珩之所以对她产生特殊情愫的缘由。
为了让年少的霍无羁有一个心理寄托,她和小北临走之前,把手机留给了他。
相册里,满是她和小北。为了方便霍无羁随时使用,她没有设任何密码。一次意外,手机丢失,辗转流落到霍珩手里。她留给霍无羁的照片和视频被霍珩看了个遍。
也正是因为如此,霍珩才会集邮一样、痴迷于各地搜寻和她长得相像的姑娘。
譬如,她看到霍无羁在她离开之后,就有所预谋的把秦未‘拐带’到北疆。
他是决意要回京赴死的。北疆、乃至整个西州的未来,他全都托付给了秦未。
也只有秦未。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无比正确。
山河破碎之际,敌国大军占据了西州大半的城池。秦未亲率定北军和霍昶然的西南边军联手,挽大厦于将倾。
而林琅的结局,虽说不上大快人心,却也算得上恶有恶报。
秦太傅去世,秦未滞留北疆。他千里奔袭,为霍无羁和父亲收敛了尸身后,本想带秦央一起离开的,可秦央执意回老家,为父守孝三年。
其间,林琅曾专门来看过她几次。
而秦央心中始终对林琅有怨恨,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林琅和敌军勾结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在老家闭门不出的秦央都有所耳闻。
也正是因为如此,京城很快被敌军侵占。霍珩在逃跑的途中,被敌军乱箭射死。
而林琅,早在设计偷京城布防图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退路。
他心里很清楚,他做了这样的事情,就算是秦未顾念旧情有意放他一马,可他手下万万千千的定北军不会,西州的百姓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当秦未率着定北军攻入京城之前,林琅趁乱逃跑。
这也是为什么,平定了叛乱之后,秦未率人掘地三尺,也没寻到林琅的踪迹。
一开始,林琅是准备逃往关外的。可是,他的心里始终对秦央放心不下。
这三年里,他一直差人监视着秦央。他所得到的消息,秦央悲痛至极,终日闭门不出。
他以为,秦央信息闭塞,听不到京城里的流言蜚语。逃到一半,他还是拐了个完,准备把秦央一同带去关外。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秦央这一次还是对他闭门不见,他将破门而入,强行把秦央绑走。出乎意料地,秦央不仅见了他,还设晚宴款待了他。
全程,秦央脸上都挂着一抹和煦的笑意,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