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女使抱着清理干净的小世子来到她的床头,她才收回视线。女使把婴儿放在她的身侧,说:“殿下,您看看小世子。”
温予也凑上前,贪婪看了婴儿一眼,触到公主探过来的视线,她才收敛一些,说了句:“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公主无声笑着,下巴在小世子额头蹭了蹭。温予也跟着笑笑,视线却再也从他脸上挪不开。
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她蹲下身来。
和在水镜里看到的婴孩一模一样,温予探出一根手指,用指腹在他面颊轻轻蹭了蹭,连声音都变得柔和:“无...韫儿,韫儿。”
公主平安,他也平安。
真好。
明明是该高兴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她鼻腔骤然一涩,眼泪差点砸下来。
她不想让安平公主看出异样,正准备把手撤回来,顺便抹掉眼泪。忽然,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霍无羁...
不,是霍韫。
霍韫攥着她的手指头,哇一下哭了起来。
不止温予,他一哭,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候在一旁的女使正准备上前,温予冲她说了句:“我来哄吧。”
女使见公主和驸马都没有反对,她也恭敬退到了一旁。
“韫儿乖,不哭了。”温予小心翼翼把他抱在怀里,低唤了两声他的名字,可他依旧哭个不停。
不知道怎么想的,她忽然唤了个称呼喊他。
“无羁乖,不哭啊。”
“不哭,我在呢。”
三两声之后,他果然止了啼哭。
她故意把无羁这个名字喊得含糊了些,在场的人,除了霍懈北,都以为她喊得是无忌。
可这个画面,对于霍懈北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他曾在水镜里看到过。
詹兆清轻笑一声,说:“看来,我们韫儿更喜欢舅舅取的字,而非我取的名呢。”
尽管再不舍,温予还是把霍韫还给了公主。
或许是因为突然之间少了一根可以握住的手指头,他又一次嚎啕。温予假装没有听到,连拖带拽地带着霍懈北一起出了产房,把时光留给那一家三口。
“手怎么这么凉?”霍懈北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重新回到火炉旁。
温予没有挣扎,一路沉默。
“我熬碗姜茶给你,驱寒。”霍懈北又说。
温予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霍懈北的动作很麻利,他熬了一大锅。给温予盛了一碗后,又给草庐里的除了安平公主之外的其他人分了一碗。
忙活完这些,他重新回到温予身侧,她双手捧着茶碗,却不见她喝。
他踌躇片刻,蹲下身,问:“阿予,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温予摇摇头,说:“暂时没有。”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也在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
无羁和小北,她都想要,都不想放弃。她宁愿牺牲掉自己,也想保全他们父女。温予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面临手心手背这样艰难的抉择。
可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霍无羁。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又是自责,又是懊恼。
却不后悔。
尽管如此,她还是哭了。
不知道是为了可能再也来不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北,还是为了再也和她没有交集的霍韫。
霍懈北也跟着沉默一瞬,直到他看见她的眼泪,从脸颊滑落,滴入茶碗之中,他的身形也跟着晃了晃。
他从温予手中拿过茶碗,放在一旁的灶台上,又用大手包住她的双手,说:“无妄一定有办法留住她的。咱们现在就回去。”
话落,他便要拉她起来。
“再等等。”温予却摇摇头,口吻带着些许不易被察觉的乞求。
同样,霍懈北也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尽管如今我们不知京中局势,可除了舅舅,再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处山谷里。无论结果如何,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叛军这里的位置的。阿予,他们在这儿,很安全。”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等到天亮好不好?”温予又一次冲他摇头,并挣开他的手,生怕他强行带她离开。
论倔强,她始终更胜一筹。
看似是和他商议,实则她早有打算。不然她也不会毅然决然挣开他的手了。
霍懈北无奈叹了口气,不得不妥协。
“那就等到明日。明日一早,不管有没有人,我们都要离开。”
温予迟疑点了点头。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无论怎样,她现在是不会、也不能跟他走的。
如果明日还没有结果,大不了她再求求他,或者耍赖也可以。
霍懈北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和她闹矛盾,他垂眸看了一眼时间,主动开启话题。
“想不想知道霍...那小子的具体出生时间?”
霍懈北忽然发现,无论是霍无羁,还是霍韫,他都有点叫不出口。
这个话题,温予果然很感兴趣。
“想。”
回答完,她又意识到他刚刚说的那句话有多不妥。
“什么叫那小子啊?他可是曾经的你。你们曾是一个人。”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别扭劲弄得哭笑不得。
霍懈北撇撇嘴,却也没继续驳她的话。
自打那小子出生,他的心情就忽然变得很复杂。一方面,他既欣喜他有亲生父母陪在身边。另一方面,又为他再也不会遇到温予而惋惜。
一时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只觉得别扭,怪异。
“冬至日,三点三十八分。”
温予怔了怔神,低喃一声:“还是冬至日。”
他的生辰没有变,那他的命运呢?会不会最终还是落得身首异处?
霍懈北看出她的出神,又缓缓开口:“或许真的是天意,跟我的出生时间一样。我也是三点三十八分。”
温予诧异看了他一眼,问:“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等我们回去,我给你看出生证明。”
就这样,温予的注意力被他轻而易举地转移。
天蒙蒙亮,温予终于被睡意打败,她的脑袋缓缓垂落到他的肩膀上。
霍懈北一动不动,直到她的呼吸声逐渐匀称。他才轻缓地捞过她的手腕,给她号脉。
不止她一个人不舍得小北。
他同样也是。
第189章 烧灯续昼(五十三)
令他感到诧异的, 还是她的脉象。
霍懈北本来以为,她的身体会亏损的厉害。实际情况却是恰恰相反。脉象蓬勃,他的指腹甚至不舍得从她的腕上挪开。
好半晌, 他才松开她的手, 转而揽上了她的后腰。
她身上套的外衫,是无妄早些年穿旧的。宽宽大大的,很是遮肉。如今,他揽着她的腰身才恍然发觉, 她的腰围好像比之前大了一些。
果然, 他刚才品她的脉象时,就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她腹中的胎儿不像是两个月,更像是五六个月。
他虽惊诧, 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草庐的房子并不多,安平公主躺的那间是仅有的客房。马车内倒是可以歇息。可天寒地冻, 还不如在小厨房暖和。
也正是因为如此, 她睡得也一直不安稳。他一手揽着她,一手往火炉里添着柴。火炉一直烧得很旺。干燥的柴火每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她的身体就跟着一颤。
好几次,眼看要转醒,又被霍懈北拍着肩膀哄睡。
不多时, 天光大亮。
草庐却显得格外安静。
哭了大半夜的婴孩,也累得睡着了。
偶尔,三两打鼾声从院中的马车内传出, 忙活了大半夜的女使和稳婆睡得正熟。
吱呀一声, 客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詹兆清走了出来。他在院内略扫一番后, 朝霍懈北走来。
他注意到沉睡的温予,刻意把步子放得很缓。临近,霍懈北仍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詹兆清会意点点头,当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搬了张凳子,坐到了霍懈北身侧。
霍懈北从手边的柴火堆里捡了根柴火,递给他。他自己又重新捡了一枝,两人用柴火棍在地上写字交流。
霍懈北:【殿下和霍韫如何了?】
詹兆清:【两个都睡了。殿下一切都好,吾儿...】
写到这里,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霍懈北忍不住好奇心,抬眸看了一眼他的这位一天也没有相处过的老父亲,却发现他的眼眸中蕴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如何?】
【吾儿...也好,只尤喜夜啼,扰吾妻安眠,愁煞人也。】
写完这句,詹兆清又摇着头无声笑了笑。
霍懈北看着这样的他,心中忍不住暗想:他应该会是一位好父亲吧?他一定是一位好父亲。
顷刻,詹兆清敛起笑容,又在地上写道:“先生可知京中现状?”
霍懈北冲他摇摇头:【不知。无论结果如何,恳请务必保护好妻儿。】
詹兆清:【自然。】
霍懈北手一顿,又继续写道:【和你自己。】
詹兆清愣了愣神,正准备下笔回他一句。忽然,他的胳膊一把被霍懈北抓住。
霍懈北神色微变,轻声叮嘱了一声:“有人来了,他们脚步很杂,不止一个人。”
詹兆清瞬间紧张起来,他寻了一圈,最后把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棍子握在了手里。
“而且,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很重。”
话音未落,竖在灶台的赤星忽然震颤起来,它应该也是嗅到了血腥的味道,丝丝缕缕的红色雾气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破布中涌出。又因为日光太盛,消散在空气中。
他正准备去拿赤星刀,温忽然予像是陷入了梦魇一般,口中呢喃不断。似乞求,又似在哭泣。
“不要,别杀他。”
“快跑,跑。”
“霍无羁,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喊他的名字时,已经带了浓浓的哭腔。旁人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但霍懈北却知道,她是在喊‘霍无羁’。
霍懈北知道,是赤星又把她内心深处的恐惧,释放出来了。他顾不得越来越近的不知名人群,顾不得詹兆清是否在场,也顾不得再去握赤星刀,垂下脑袋,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手将她圈的紧紧的,低声安慰道:“我在,阿予不怕。”
可她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呓语不断。
霍懈北注意到,从赤星刀里涌出的雾气,尽数围绕在温予身边。和逐渐靠近的脏污血腥相比,温予身上好像有更吸引它的东西。
莫非...是她腹中的胎儿?
想到这里,霍懈北脸色煞白。他没有丝毫犹豫,咬破手指,挤出指尖血,涂抹在了包裹着赤星刀的破布上。
“霍无羁。”
一声大喊,她身形一颤,猛地清醒过来。他垂眸看她一眼,她眼睛里的水光潋滟,撇撇嘴就能哭出来。
“是梦,别怕,我在呢。”他的嗓音依旧很温柔。
站立在一旁的詹兆清总算是听清了她口中一直反复念叨的名字,可为什么,她喊的,竟然跟他儿子的字一模一样。
巧合吗?
应该是吧。
他所有的想法,都展现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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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予定了定神,注意力被不停颤动的赤星吸引。
“赤星怎么了?”她问。
“有人来了。你待在这儿不要乱动,我去处理。”霍懈北没有瞒她。
“好,注意安全。”温予松开他,霍懈北长臂一捞,把赤星攥在了手中,他一边解着破布,一边朝着草庐的大门走去。
“我跟你一起。”詹兆清紧随其后。
霍懈北顿下脚步,说:“不用,我一人足矣。”
不等他走到门口,一群人已经涌入了草庐。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血污,霍懈北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
对方人多势众,又人人持有利器,他不敢松懈。赤星刀尖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用赤星刀在门内三寸处划了一道痕迹,冷漠开口,说:“过此线者,死。”
明明是一个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这姿态,这气势,她曾在霍无羁身上见过的。
温予在后面看着,眼眶红红的,却勾起了唇。
詹兆清看着她又哭又笑,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松懈,默默攥紧了手中的棍子。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他还活着,任何人都别想去叨扰他的妻儿。
第190章 烧灯续昼(五十四)
秦执年在收到那封关乎万民社稷的匿名信之后, 一刻不停地往宫里赶。他坐在马车内,神色凝重,眉心紧蹙, 不曾有片刻舒展。
那封信笺, 他也一直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无论是字迹,还是行文习惯,都让他感到异常熟悉, 好似在何处见过一样。可他想了一路, 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所书。
行至宫门口,秦执年遇见了同样着急忙慌往宫里赶的太子殿下——霍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