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听闻,你的枪法甚是了得,挑遍京中无敌手,可是真的?”
无羁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怔了片刻,一时不知是该诚实点头,还是谦虚摇头。
还不等他想出个结果,又听到陛下说:“三日后,便是我朝一年一度的武举会试之日。据律法规定,我朝太学学子,可免除童试和乡试,直接入会试选拔。朕期待在擂台上看到你的身影。”
原本,他是不想去参加的。他练武本就是兴趣而已。
可听到他说他期待看到他的身影时,无羁稍稍有点心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的他,就像一个稚子,总想在陛下面前多多表现一下自己,总想让他看到他的好。
除了陛下,他心里萌生出这种念头时,便只有在阿予面前。
“陛下也会去看吗?”他问。
霍循点点头,说:“自然。三月正是好时节,生机勃勃。朕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既然陛下去,那我便也去。”
“如此,甚好。朕还从没见过你的身手,届时刚好可以见识一番。”
听到无羁的回答,霍循很是开心。就连语气都不自觉上扬了几分,透露着欢喜。
没办法,他的身体状况,怕是只能强撑到这次武举结束。
他就要死了。
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无羁。
凭祁放教给他的功夫,就算不能在此次武举中拔得头筹,至少位列前三甲。如此,便能封赏个闲散功名傍身,他便可安心离开了。
霍循服用的药汤里,有味安神的药引。
没多大一会儿,他便神色困倦,但他依旧没说要回去休息,依旧拉着无羁聊些闲散家常。
最后,还是秦执年看出不对,主动请辞,才得以早早从无极殿出来。
第26章 暗香浮动(十八)
才从太极殿出来, 无羁脑海里涌现出他来时无意中看到的藏身于假山上的那几只大耗子,眸色晦暗,随即拽住秦执年的胳膊, 往假山方向走。
出宫是相反方向, 秦执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无羁说:“老师,我还从没有正经逛过御花园呢,听闻御花园里有很多的奇花异草, 咱们从这边走吧, 顺便可以逛一逛。”
秦执年了解他,他从来不会冒然说出如此冒失又不得体的话。
他侧目看了无羁一眼,却见他目光如炬, 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假山。
只一眼,秦执年便猜到了他的用意,安静跟着他的脚步往相反方向走。
方才无羁说这话时, 就在太极殿的门口。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收着, 门口值更的宫人将他的话清清楚楚收进了耳中。
他们前脚离开,那宫人后脚就借尿遁溜出了门。
没多大一会儿,无羁说的这话,一字不差传入了御书房里批奏章的霍珩耳中。
方才在太极殿大门值守的那位小太监吴用,此时正恭敬跪在御书房, 将他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不落的说与霍珩听。
霍珩将手上的奏章放下,问:“他当真如此说?”
吴用点头,恭敬应了声:“世子爷, 您待奴才恩重如山, 奴才哪敢欺骗您啊。当真是千真万确,一字不差。奴才是亲眼看着他拉着秦太傅去了御花园那边, 才赶过来与您报信的。”
霍珩嗤笑一声,低喃了句:“贱民就是贱民,纵然是老师最喜欢的弟子又如何,依旧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
无羁从后面绕到假山,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假山背面的水瀑周围,带着水渍的泥脚印杂乱无章。
通往假山山顶的石道上,更是被人踩上了很多脚印,泥巴都被太阳烤干,紧紧黏在石道上。
他蹲下身,仔细辨着那些脚印。
泥脚印看似杂乱,实则依稀能辨出这脚印分别属于三个人。他分别寻了较为清楚的印痕,用手丈量出其大概尺寸,一一记在心里,准备回头通通报于祁放。
自霍循登基后,祁放就被任命为御前禁军侍卫统领。
祁放曾是先皇亲自任命的武状元,原本是有大好前程的,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只是因为霍嫱和詹兆清无意间救下了被流.氓纠缠的祁家小妹。
为了报答他们夫妻的恩情,祁放便主动请缨,自降身份去公主府做了侍卫长。
在公主府的那些年,他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度在京中沉寂。
光阴翩跹,人杰辈出。
慢慢地,祁放的名字,再无人提及。
祁放属于空降,他任职御前禁军统领的第一天,军中些许年轻的副将没听过他的名号,再加上他只有一条手臂,那些人更是纷纷不服气叫嚣着,想要给祁放一个下马威。
祁放虽说不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军中寻常的兵器架上能见到的兵器,却是手到擒来。
面对他们的刁难,祁放没有丝毫的退却。同时,动手的时候,他亦是没有丝毫的心软。
男人之间的较量,只有尽全力,他们才会心服口服。
那天,他在校场,随手在兵器架上选了杆长枪,一个人挑了六个不服他的副将。
每一次,都是三招之内,就把对方打趴下了。
也是那天,祁放一袭玄甲,一条臂膀,一杆银枪,再一次一战成名。
不出半日,独臂统领祁放的名号响彻整个禁军行伍。
连带着他早年间在武举中的英勇事迹也一同被人挖了出来。
自此,祁放在禁军中的威望渐起,再也不敢轻视他。更是有人想要将自家小儿送至祁放帐下,试图拜师学武。
可每一次,都被祁放以不合眼缘所拒绝。
直到那次,恰逢秦执年在民间收了两个徒弟,宴请一众宾客庆贺。
那日,林琅和无羁分别一左一右立于秦执年身后。
祁放来到秦府,一眼便看上了紧跟在秦太傅身后的无羁。原因无他,自公主和驸马成亲后,他便一直守在公主府。
只一眼,他便从无羁的身上看出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影子。
也是那日,众人看到了祁放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不似往常一样冷着一张脸,拽着无羁的胳膊,死缠烂打了好半晌,求着他拜他为师。
那时,无羁已经拜入了秦执年门下。
一开始,无羁是拒绝了他的。
虽然他也想学功夫,但他已经有了师父。自然是不能改拜他人为师的。当即,祁放将秦执年拽入了书房,他们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再出来后,秦执年便同意他拜祁放为师。
当众,祁放便宣布,无羁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弟。
三日后,祁放也设了拜师宴,但只邀了秦执年,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宾客。
无羁为了区分这两位师父,便称秦执年为老师,称祁放为祁师父。
*
无羁从假山上下来,当真和秦执年在御花园里逛了一圈后,才出宫去。
路过角门时,他们师徒二人遇到了由祁放亲自带队巡逻执勤的禁军队伍。
祁放并没有看到他们,是无羁最先认出了他。
“祁师父。”
无羁冲那道背影高喊一声,随即朝秦执年说了句:“老师,您等我一下,我有事情同祁师父说。”
秦执年知道他的心思,说了句:“去吧。”
无羁跑过去才发现,队伍最前面,押解了三位小太监扮相的宫人。
“何事?”祁放看他满头大汗跑来,将手中的佩剑递到身后的侍卫手上,从腰间摸出一方帕子,抬臂给他擦了擦汗。
“没...没事。我只是许久未见师父,有点想你了。”说这话时,无羁的注意力全在那三位宫人身上。
其中一位,便是他今早无意间在假山上看到的那位。
无羁垂眸,又看了一眼他们的鞋子。
无论是尺寸,还是尚未来得及干透的泥浆,都对上了。
难怪他方才在假山上寻不到人,原来是被师父给擒住了,无羁稍稍松了口气。
他心里已经猜到这些大耗子是何人所指派了,但依旧面色如常。
他抬眸看了祁放一眼,冲他浅笑,说:“师父,您先忙,晚上我提了烧鹅和美酒去寻您。陛下吩咐了,此刻我需得立即出宫去给黄教习赔罪呢。”
祁放点点头,无羁正要离开,又被他忽然唤住:“等等。”
无羁顿下脚步,才回过头,祁放从怀里摸出了一瓶药膏,递给了他。
“老黄头的藤条鞭子可是个抽人的好东西,这药给你。”
说完,不等无羁反应,他带着队伍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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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宫里,如今遍布霍珩的眼线。
无羁和祁放分别没多久,便隐隐察觉到了身后有条尾巴在跟着他们。
为了防止他露馅,无羁没有告诉秦执年尾巴的事情。
在宫门口,他们师徒两人分别。
秦执年打道回府,而无羁直接去了太学。
黄晃教习是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娇.妻,又没美妾,终日宿在太学的藏书阁。
除了养鱼,满心思都在学问和如何制定太学的规矩上,又无趣又古板。
那条尾巴,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跟着无羁。
他跟着他一直到了太学附近的金光湖边。无羁一个疾跑,隐于一棵粗树后面,将那人甩掉了。
他抄近路翻墙入了太学。
原本,他是即刻要去给黄教习认错的。可脑海里忽然闪过皇上说的那句话。
他问他:“那鱼,好吃吗?”
自然,他也没有忘记他是如何回答的。
“好吃,特别鲜。陛下也喜欢吃鱼吗?回头我偷...”
“偷?”
“不,讨。回头我再向黄教习讨来一条,带来给陛下尝尝。”
“你不怕黄教习拿戒尺揍你了?”
“不怕,我皮实的紧,大不了再给他揍一顿。”
这段对话,清清楚楚印在无羁的脑海里,一字不差。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即刻前往藏书阁同黄晃教习认错,而是去了老师的房间。
他从老师房里寻了个空的花瓶,盛了水,抱着往莲池走去。
今日休沐,学子们大多已经下山去了,偌大的太学只有零星的几个学子在。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适合下池偷鱼。
无羁在莲池附近转了两圈,见周围没有旁人在,他把花瓶放在地上,卸下身上的银甲,只着里衣,撩起衣袍,捋起袖子,大半个身子都探入池中。
乍暖还寒时候,池子里的水还很冰凉,淤泥也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但他丝毫没有犹豫,把胳膊探入了水中。
他观察了好一会儿,最终从鱼群里摸了两条最肥的鱼上来。
无羁把鱼放入花瓶,又随便鞠了一捧水,简单洗了洗沾染在手指上的淤泥。他甚至连银甲都还没来得及穿,便隐隐听到自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无羁的耳力很好,立刻便听出那是黄晃教习的声音。
他一手抱着银甲,一手提着花瓶,快步隐于一旁的水榭内。
他甚至连大气也不敢缓,生怕此处动静太大,将黄教习引过来。
黄晃喂完鱼,绕着莲池转了好几圈,将池子里的鱼数了一遍又一遍,却总也数不够数。
最后,他看见了池边的鹅卵石上被某位偷鱼者不小心洒下的新鲜淤泥。
当即,黄晃怒气冲天。
没多大一会儿,黄晃教习暴跳如雷的声音传来,几乎要穿破他的耳膜。
“是哪个小兔崽子,又偷我的鱼,给我滚出来。”
无羁抱紧怀里花瓶的同时,默默吞咽着口水。他觉得,黄教习待会儿一定会抽掉他一层皮的。
好半晌,黄晃才从莲池边离开。
无羁蹑手蹑脚,从相反方向回到了老师的房间里,暂时将‘赃物’置于桌案上。
他把衣服穿好,又重新净了手,直到身上没有半点淤泥味道,他才往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的大门虚掩着,里面却一个学子都没有。
原本,藏书阁里还有三五学子在的。
只是方才他那声怒吼,将这里的学子尽数吓跑了去。黄晃教习的威名,在一众太学学子心里,可是比秦太傅还要管用的。
原因无他,纵是学子们惹得秦太傅不快,他也只是语言规劝。
而黄晃教习,则是真的会动手打人的。
小错轻打,大错重打,从没有心慈手软过。
不管你是布衣百姓,还是天潢贵胄,但凡入了太学,他都会一视同仁。但凡哪位惹得黄晃教习不快,他手上的鞭子就会招呼过来。
故而,京中很多连自家父母都管束不了的纨绔,一提起黄晃教习,也都会吓的一哆嗦。
无羁自然也不例外。
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高喊一声:“黄教习,您在吗?”
无羁喊了一声,里面却没有人回应。
他浓眉紧蹙,又把声音提高了些,说:“教习,我进来了?”
黄晃教习虽然脾气不好,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不理人。
尤其是他在藏书阁的时候。
学子们每次有什么看不懂的问题,找不到的书籍,都会去问他。
最重要的一点,藏书阁里的典籍除了一些手抄本,还有很多不传于世的孤本,只能现场借阅,不能打包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