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习?”无羁一边喊他,一边推门进来。他寻了一圈,藏书阁内空无一人。
“方才还在呢,就这么会儿时间,人去哪了?”无羁嘟哝了一声,正准备离开,隐隐听到后院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
“教习?”无羁转过身,高喊一声,径直往后院走去。
‘啪嗒’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碎了两半。
“教习,原来您老在后院啊,我进来了?”
临近后院的门,无羁忽然听到黄教习略微有些慌乱的声音:“不...不在。”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惹得无羁有点想笑。
下一刻,他推开了后院的大门。
恰时,正好有一阵微风裹挟着一阵食物的鲜香。
无羁走进来时,黄晃教习正蹲在火炉前,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正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方才,他猛然听到无羁的声音,被吓了一跳,正欲盛汤的瓷碗掉落在地,碎成了好几半。
“教习,小心。瓷片尖锐,我来。”无羁本就是来认错的,他连忙冲过去,殷勤接过他手中的碎瓷片。
黄晃从容站起身,趁着无羁蹲下的时间,不动声色把桌案上的锅盖重新盖到了砂锅上,阻止香气四溢。
他打量了无羁一眼,问:“今日休沐,你小子怎么会舍得回来?还穿成这样?”
听到他这么问,无羁脊背一直,脑门上冷汗直冒。
“做贼心虚,原来是这么感觉。”他一边收拾着碎屑,一边用仅他一人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说什么?”黄晃年龄有点大了,有点耳背。
无羁起身,将碎瓷屑扔到专门放垃圾的木桶里,随即走到黄晃面前,鼻翼翕动,嗅了嗅,问:“教习,你在煮什么呀?好香啊?”
黄晃面色一怔,挪动身形,挡在炉子前,说:“没...没什么。”
早在无羁推开门的一瞬间,就隐隐觉得这香味有些熟悉。
方才,他蹲在地上时,余光无意中瞥见了被他扔在炉灰中的银色鱼头。
他才从池子里抓过,对这鱼熟悉的很。
锅里炖着什么东西,便不言而喻了。
无羁本以为他从极北苦寒之地弄来这鱼,是为了做研究用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也是为了吃。
难怪他只在莲池那处骂了一会儿便没了动静,合着是回来煮鱼汤来了。
想到这里,无羁心里的负罪感没有那么强了。
大不了,他下次亲自去极北苦寒之地多给他抓一些回来。
无羁看着他出神的同时,黄晃也在观察他。
无羁这小子,是老秦头的心头肉。
他对这个徒弟,比对他亲儿子还要好。
黄晃见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那锅鱼汤,似是馋的厉害。
他心有不忍,转身进了厨房,重新取了两只碗来,掀开锅盖,氤氲热气瞬间腾空。
原本就有些狭小的后院,一时间,香气四溢。
鱼汤呈奶白色,黄晃在上面洒了一层小葱丝,搅拌一下,香气更胜。
他盛了两碗出来,其中多的那碗,放在了无羁面前,并招呼他坐下。
“你小子,可真是有口福。快坐下,尝尝我煮的鱼汤,”
黄晃一个人生活,锅碗瓢盆用的都是最小号。
他那锅鱼汤,只够他自己喝的。
可现在,他把一大半,都盛进了他面前的碗里。而他面前,只剩下小半碗汤了。
无羁看着他面前的小半碗汤,忽然有些哽咽:“教习,您...”
话没说完,黄晃打断他的话,说:“我方才用过了,不太饿。这鱼啊,特别鲜。是我花了很多心思,专门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咱们这边都没有。你定然是没有吃过,快尝尝,一会儿凉了该泛腥了。”
话落,他垂眸,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碗,轻抿一口。
在此之前,他和其他学子一样,一直以为黄晃教习当真如传言所言,固执刻板,又不近人情。
除了教习和学子之外,他们本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情的。
可他却肯把餐食分他一大半。
黄晃又喝了一口,放下碗时,注意到无羁的注意力依旧在他身上,便随口问了一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真实的教习和传言中的教习,很不一样。”
“传言中,我是什么样的?”
无羁犹豫一瞬,正准备换几个和缓一点词来形容他时,忽然听到他一声低笑。
黄晃看着他犯难的模样,捋了捋胡子,说:“是刻板,固执,还是不近人情啊?”
“都...都有。”无羁磕巴着,回应他。
看着无羁略微拘束的模样,黄晃眼底聚起一抹笑意。难怪老秦头这样宝贝他,果然有点可爱。
“快喝吧,喝完赶紧离开。我待会儿还有事,得出去一躺。”
他面前这碗汤,色香味俱全,比他上次在后山烤的那条要香的多。
单单是闻着,他便口齿生津。
可他却一口都喝不下去,甚至没脸把碗端起来。
最终,他站起身,把眼前那碗鱼汤端到黄晃面前,弯下腰身,郑重朝他鞠躬,致歉。
“教习,学生此番前来,是来认错的。您的鱼汤,我不配吃。”
黄晃自上而下打量他一眼,问:“我的鱼,是你小子偷的?”
“对不起,黄教习。不问自取,便是偷。我偷了您的鱼,三条。无论您想如何罚我,我都认。”无羁垂着脑袋,几乎不敢和他的眼神对视。
他害怕从教习眼中,看到失望。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错过了黄教习眼中的一抹意外之色。
他恶名在外,旁人见了他,全都是躲着走。他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你小子,的确有几分胆色。你就不怕我大鞭子抽你。”说着,他站起身,从一旁桌案上取了长鞭,朝着空气,用力一甩。
“啪”的一声,长鞭撕开空气,发出刺耳的哨声。
无羁只觉得一阵劲风从他耳边扫过,他整个心头都为之震颤,生怕下一刻,黄教习连招呼都不打,这鞭子就落在他身上。
可没办法,做错了事情,就应该受罚。
“我...我怕,但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该受罚。”
听他说完,黄晃心里倒是对颇为欣赏。但这并不妨碍他罚他,错了就是错了,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错。
“老夫这鱼,是从极北苦寒之地花了大价钱运回来的。价值不菲。你偷一条,我打你三鞭,你偷三条,我打你九鞭。如何?”
如此有商有量,无羁也很意外,没有预料中的歇斯底里,亦是没有预料中的阴狠毒辣,唯于下平和。
无羁点点头,说:“好。”
“那我开始了?”说着,黄晃重新举起胳膊。
眼看着,长鞭就要落下,无羁忽然退后一步,说:“等等。”
“怎么?怕了?”黄晃眼底升起一抹玩味,逗趣他的心思也越发浓烈。
无羁摇摇头,说:“三日后,我需得参加武举殿试。还请教习莫要伤我右臂,否则学生没法持枪了。”
说完,他转了个身,将左臂和后背面对他。
“教习,学生准备好了,您老动手吧。”
说这话时,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是没有想过要求饶。他如此反应,倒是黄晃一时不知该如何办了。
原本,黄晃也只是想吓一吓他。
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对错的重要性,根本没想过要打他那么多鞭。更是没想到他根本不同他讨价还价,说九鞭便真的九鞭。
“我真的动手了?”
“教习不必手下留情,我身子骨硬朗的很。”
他这话一处,黄晃也想看看,他被打了鞭子之后的反应,长臂一挥,啪的一声,长鞭落在了他的左臂和后背上。
第一鞭落下,无羁拧起了眉。
第二鞭落下,无羁咬紧了牙关,下颌线都绷的紧紧的。
第三鞭落下,无羁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每一鞭,黄晃都运了七八分的力气。若是旁人,一鞭子下去,早就吱哇乱叫,哭爹喊娘了。
可这小子,全程都立在原地,没有退一步,没有喊一声。
他似是铁了心要受他这鞭刑。
鞭子所到之处,火.辣辣的。
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第四鞭落下。
“教习,为何听了?”无羁转过头,问他。
黄晃终是不忍心继续打下去。这傻小子,半点不知变通。如若不是老秦头多护着他些,他不得被旁人生吞活剥了去。
“武举在即,余下的,先欠着,待武举结束后你再来寻我补齐便好。”
说完,他连赶带推,将无羁赶出了藏书阁。他怕他死赖着不走,非要挨完剩下的鞭子。
*
无羁拎着花瓶从太学出来后,又忙赶去了皇宫。
到了宫门口才发现,他身上没有令牌。早前几次进宫,都是老师带着他进去的。
他正准备回去,忽然发现宫门口执勤的,是祁放的亲信——乔陆。前些时日,他们还曾一起在校场比试过。
无羁没有说他要去太极殿,而是随便寻了个借口。
“乔大哥,我师父他还在宫里吗?我寻他有点急事。”
乔陆:“祁统领今日还没出来呢,听说是抓了几个贼人,正忙着审幕后主使呢。先生自行进去找吧。”
“多谢。”
无羁同乔陆道了谢,疾步往太极殿走去。
*
无羁到达太极殿时,吴用正在殿外值守。见到他,虽没说话,但满脸写着惊讶。
无羁刻意忽略了他看他的眼神,朝他浅笑,说:“烦请吴公公通禀,我找徐总管。”
吴用虽意外他的到来,却还是替他通传了。
片刻,徐成疾步走过来,亲自将无羁请入偏殿。
“小先生,您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无羁摇摇头,把花瓶递到了徐总管手上。
“徐总管,给,这是我今日答应给陛下从黄教习手里讨的鱼。”
说完,他抬眸,扫了一圈大殿,却没见陛下身影。
徐成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即低声说:“陛下睡下了,小先生如若有话同陛下说,可稍等片刻。”
无羁不想打扰陛下休息,连忙摇头:“还是让陛下安心休息吧。我只是来送鱼的。”
“小先生有心了。陛下自小便喜欢吃鱼,待陛下醒了,定然会很欢喜。”
“我还有事,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无羁有些坐不住了,他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尤其是他走了这一路,出了汗之后。伤口越发疼了。
虽然他不知道陛下宣他和老师进宫的目的为何,但他能察觉出来,这皇宫内如今的形势不容乐观。
皇宫内的生活,看似平静,实则山雨欲来。
所以,他从太极殿出来后,没有即刻出宫,而是去寻了祁放。
祁放差人帮他上了药的同时,无羁绘声绘色地将黄晃教习如何动手罚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出半个时辰,御书房那位再次收到了消息。
第27章 暗香浮动(十九)
三日后, 天朗气清,武举殿试如期举行。
就连久不摄政事的皇上也从太极殿走了出来,意在为我朝挑选将才。
武举分为内外两场, 外场比拼武艺, 而内场考兵法策论。
各郡县乡试、会试臻选出来的考生以及太学里尚武的学子,齐聚在比武场。
除了这些人,太学里很多从没有见过皇上龙姿的学子,也都凑在一处, 试图看清坐在高堂之上的九五之尊。
人群中, 不乏有看热闹的窃窃低语者。
“哎,你们知道今年的策论试题是谁出的吗?”
“那还用说,自然是兵部尚书。”
“错了。”
“错了?以往这些, 不都是由兵部负责吗?”
“我听说啊,今年的试题,是皇上亲自拟定的。”
“皇上?皇上不是向来不管这些琐事的吗?怎的今年对武举之事如此上心?”
“嘘, 噤声。皇上的心思, 岂是我等可以随意揣测的。”
“就是,不要命了。”
“怕什么,咱们这陛下也就脸上那道疤痕看着有点凶,其实脾气是顶顶好的。才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要人的脑袋。”
......
很快, 熙攘的人群分成了两队。
一队是准备参加考核的生员。人更多的一队,则是闲暇之余赶来看热闹的学子和百姓。
无羁安静立在考生队列,赶来为他打气的林琅则在另一队。
林琅来之前, 美其名曰要全程为他打气。
可一来到现场, 他就隐入了人群,和旁人高谈阔论, 再也寻不见人。
林琅向来喜欢这种热闹,无羁也没过多放在心上,专注候场。
往年考核的相关事宜,都是由兵部侍郎来讲的。
由于今年是皇上亲自坐镇,今年直接由兵部尚书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