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予,你别担心,也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赤星,不要管我,去救阿予。”
“阿予,阿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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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无羁把炭盆点燃,站起身后发现,她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烧的正旺的炭盆出神,甚至连他走近都不曾察觉。
他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将沾在大氅上的雪花拂落的同时,低唤了声:“阿予?”
无论是虚妄,还是现实。
一模一样的声线,慢慢重合。
霍无羁这声呼喊把温予从虚幻的恍惚中,拉回现实。她转过头看他的时候,他仍在轻轻拂落她身上的雪花。
这个动作,有点亲昵。
温予有些不习惯。
下意识地,她身体微微后仰,躲开了他拂在她肩膀上的手掌。
霍无羁的手顿在了半空一瞬,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漆眸里满是不解和担忧。
他看着温予满心防备的模样,终于意识到一些不对劲。
自始至终,她好像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就连她不动声色打量他时的视线,都带着些许防备。
曾经,他无数次肖想过他们再度重逢时的场面,是喜极而泣,还是热烈相拥,亦或是执手相看泪眼。
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如今这般,相对无言,陌生又尴尬。
温予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了他的脖颈上。尽管她知道,这并不科学,但她仍试图想要看出一些被大刀砍过的痕迹。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他的脖颈修长又白皙,喉结在她的注视中上下滚动,半点没有受伤的痕迹。
霍无羁满腔的喜悦,在她陌生的目光中慢慢冷却。
他小心翼翼站起身,站到她对面,问:“阿予,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温予听了,回神。
她心里其实有一个名字,若非是他率先问起,那个名字下一秒便会脱口而出。
羊皮古卷上的那些内容,就像是镌刻在了她脑海里一样。但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身处何地,再加上上一次在刑台上的所见所闻,她不想莽撞开口说话。
她摇摇头,说:“你...是谁?”
不等她说完,霍无羁就拧起了眉。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依旧小心翼翼试探。
温予又摇摇头。
霍无羁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一阵阵喘不上气。他想不明白,明明她还是她,为什么就不记得他。
他看着她一脸懵懂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这么多年没有见,他都已经从稚子小儿长成了如今高大挺拔的模样。
而她,依旧长得和他们分别时一样,时光好像在她身上不起作用一般。
莫非...
霍无羁脑海里闪过一张粉.嫩团子的脸。
他暗暗紧了紧拳头,又问:“你...不是阿予,你是小北?”
温予再次摇摇头,说:“抱歉,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小北。我姓温,单名一个予字。给予的予。”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万幸,那声音和他记忆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当她摇头,说不记得他的时候,霍无羁整个胸腔都泛着酸楚。可当他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后,他又稍稍松了口气。
“我姓温,单名一个予字。给予的予。”
在他的记忆里,以往,她和别人自我介绍时,也都是这般说的,一字不差。
只要她能回来,就算是不记得他。
他也是能接受的。
霍无羁掩去眸中的失落,顿下身,目光与她持平。
他的神情很温柔,看她的眼神也格外温柔。这样的温柔,她曾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临行刑前,他也是这样看着她,温柔冲她笑,还让她不要怕。
最重要的是,他们长了一样的脸。
可是,他明明已经在她面前已经死了。
但现在,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有点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平行时空的两个人。
很久以后,温予想起这一幕,都依旧觉得很美好。
“阿予,我是无羁啊,你再仔细看看我,能不能想起来。”他说。
“你是...无羁?霍无羁?”他说出的名字,和她心中猜想的名字,一模一样。
霍无羁听了,连连点头,又很快捕捉到不对劲。
他被赐天子姓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在他身边,她又是如何得知他姓霍的。
但也只是一瞬。
很快,这个念头便被抛之脑后。
她向来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他早该习惯的。
“阿予,你想起我来了对不对?”他情绪有点激动,连嗓音都在发颤。
这一次,就连温予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他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看一个特别熟悉的人。
同时,她也想起,刑台上的那个人,也曾这么看着她的。
“你认识我,对吗?”
同样的话,温予问过刑台上的男人。现在,她也问他。
第36章 暗香浮动(二十八)
温予坐在床边, 霍无羁蹲在她对面,双手撑在床檐,把温予圈在中间, 深情款款地盯着她。
听到她那么问自己, 他默默敛了眸子,压下眼底的异样情绪。
他正准备说话,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不徐不缓,用力恰到好处。
温予抬眸望去的同时, 霍无羁也转过头去看, 秦未的身影虚映在门上。
温予不认识秦未,霍无羁却是一眼认出了他。
秦未向来是个识大体的,他不似林琅那般莽撞, 而今忽然过来,定然是前厅发生了什么事情。
霍无羁抿抿唇,又转过头, 对温予说:“阿予, 你先一个人待会儿,我去去便回。”
温予点点头,她正需要一个人安静思考的空间。
霍无羁站起身,才走了两步,余光瞥见一旁的衣柜, 他再次顿下脚步,转过身来,刻意忽略温予眼中的陌生情绪, 语重心长地说:“天寒地冻, 你穿的太单薄了。衣柜里有备好的冬衣,都是新的, 你可以换一下。”
“好,谢谢你。”话落,温予再次冲他点头。
霍无羁抬步走向门口,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劲风裹挟着雪花从门缝灌进来。
纵然房间内燃了炭盆,她也坐在距离房门好一段距离的床上,冷风灌进来的一瞬间,她也下意识蜷缩着身体,紧了紧身上的氅衣。
而霍无羁自转过身后,便没再回头看。
但他却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样,她蜷缩身体的同时,他连忙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大半的风雪,随即侧身出去后,又随手把门关上。
温予时刻注意着门口的动静,但她有轻微的夜盲症,光线暗的地方,她也会相应看的没有那么清楚,再加上门缝开得有点小,她只隐约瞧见门外那人穿了身青衫。
不等她看清,霍无羁侧身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关上门的一瞬间,温予清楚听到,他冲门外那人低喊了声:“兄长。”
随后,他长臂一挥,房门被关上,将他们的说话声和风雪都阻隔在外,她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房间里的烛火,也随着他关门的动作,左右摇晃。
温予一直看着,直到映在门上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她一个坐姿持续了太长时间,双.腿又僵又麻,她松开紧紧攥在手心的氅衣,正准备活动一下,忽觉掌心一阵刺痛。
她倒抽一口凉气,顾不得双.腿的不适,把手从大氅抽出。
原本光洁的掌心,此刻血渍斑斑,满是指甲印。
也许是看清他长相的一瞬间,也许是其他时候,她只顾着紧张,像是不知道疼一样,指甲嵌入了肉里,却半点都没有察觉出来。
“幸好,只是破了点皮。”不然,依她现在身处的环境,有没有消炎药都是一个问题。
温予拧着眉,甩甩手,开始重新环顾四周。
她脑子依旧很乱,尤其想起男人的那张脸。
很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
她是怎么忽然之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异世的?
为什么每次过来,都能遇到和霍家老三长的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明明已经亲眼看着他被砍去了脑袋,为什么他如今又活蹦乱跳的?
最重要的一点,他好像认识她,并且很熟悉。
但这种熟悉,却是单方面的。
上一次,在刑台上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一点。
但在她的记忆中,除了那位在珠峰救下她的霍三公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外,再也没有与他相同容貌的人了。
更何况,霍家老三是现实中存在的人,而不是这个如今连她都弄不清楚的异世。
霍无羁的古装扮相和被她放在茶几上的那张照片开始频繁出现在温予的脑海。
他们两个人之间,应该是没有什么关联的。
可是这两个人为什么会长得一样?
忽然,灵光乍现。
她想起那张薄如蝉的羊皮古卷,和她还没来得及去看的那本拍品的详细介绍手册。
手册她还没来得及看,但古卷上的小字,她记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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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卷有云:
“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廿四年起兵谋反不成,被押往菜市口斩首示众,悬首城门数十年,却再无人知平定北疆的定北王,可悲,可叹,可恨至极。
故,仅于此记祷吾弟。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戍守北疆,恪尽职守,为国为民,颇得人心。定北王位极人臣,西肃帝霍珩日渐忌惮,联合大理寺卿林琅,设计邀请定北王入京,以无诏入京为由,构陷其谋反。定北王一生忠义,最终惨遭贼人屠戮,于西州廿四年冬至日午时斩首于菜市口。
世风日下,定北王蒙冤惨死,史书污其名声,我等束手无策,唯有遵循其遗愿,焚其身,骨灰塑成其生前小像,奉于观中。
惟愿得此塑像,见此皮卷的有缘人,有朝一日,复我王清白于世间。
秦未,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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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我是穿越到羊皮古卷里了?”
“又或者,是那本拍品介绍书?”
温予兀自嘀咕了一声,随即,她将那段小字默默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起刚才他关门时喊的那声‘兄长’。
她脑袋飞速运转,试图用就目前而言仅仅得到的三言两语的信息来理清一些事情。
如果刚才那个男人,真的是古卷上记录的那位定北王霍无羁,那刚才敲门的那位,有没有可能是秦未呢?
尽管温予觉得这一切有些疯狂,但她脑海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冒出了这个疯狂到有悖于常识的念头。
当她意识到她的想法有多离奇后,她又这样说服自己:“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经历这些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懈北?”
温予盯着炭盆低喃一声,总觉得这两个字在哪里见过。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字。
干脆不想。
既来之,则安之。
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她要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然后活着回到自己的世界。
炭盆在侧,她的身体在逐渐回温。
她从床上下来,光脚站起身,及地的氅衣披在身上,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的一瞬间,一阵不同于她沾染在身上的梅香的栀子花香飘了出来。
正如霍无羁所说,这一排的衣柜里,全是冬衣,而且是被栀子花香薰过的全新的冬衣。
最让温予惊讶的是,这些冬衣的色系,几乎和她家里衣帽间的衣服色系一样。
除却简单的黑白灰三色,便只剩下紫色系。
颜色或浅或淡,全是她喜欢的。
温予随手拿了一套,正准备换上,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冬衣,就像是专门给她备下的一样。
可是,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喜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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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未向来稳重自持,霍无羁出来后,却在他脸上看出一抹焦色。
他把房门关上,低问:“兄长,怎么了?”
“打起来了。”秦未说。
霍无羁听完,也拧起了眉,问:“打起来了?谁跟谁打起来了?”
“边走边说,你先快些跟我走。”秦未扯了他的胳膊,自顾拽着他往前厅走去。
霍无羁又回头看了一眼,无声叹了口气后,跟上了秦未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