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烹煮。
反而开始洒扫庭院,将府上主要道路的积雪都清理干净后,又奔去净室,洗去一身潮热,换了套衣服,才来到厨房,开始摆弄那一筐从早市买来的新鲜食材。
霍无羁把菜刀放下,身形微微往左边挪动,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了盏小碟子,将才切好的葱花收了进去。
鸡汤已经煮的差不多了,只差撒小料出锅了。
他嘀咕了句:“也不知道,阿予和阿兄睡好没有。”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温予一回来,他连称呼秦未的方式都变了。
以往,他都称呼他兄长的,从没有唤过他‘阿兄’。
两者相较而言,阿兄亲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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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落,他端着小盏转过身来。
此时,他的注意力全在身前的一锅鸡汤上,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那抹倩影。
他把盛着葱花的小盏放在灶台上,稍稍弯腰,从一旁取了勺子,正准备下锅搅拌,忽然,他的身形微微怔住的同时,堪堪反应过来,方才他余光掠过门口时一闪而过的那抹倩影,到底是什么。
他手上的动作微顿,抬眸往门口看去。
透过层层氤氲的雾气,他看到他的阿予正穿着他为她准备的雪青色的冬衣,安静站在厨房门口。
隔着雾气,她的面容有点看不真切。
就像之前,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在他梦境中出现的那道倩影一样,有点朦胧,又有点缥缈。
但和梦境不同的是,这一刻,站在他对面的,是真真切切的、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阿予。
而非虚妄的、一碰就消失掉的幻影。
他的视线凝聚在温予身上,握着长勺的手慢慢垂落,手腕触至被烈焰烧的滚烫的锅沿,灼热的痛感让他回神。
这一瞬,他清楚感觉到胸腔内的那颗心脏,都跳慢了一拍。
“阿予,你怎么来了?”他放下长勺,绕过灶台,朝她走来。
一边走,一边伸手把挽起的袖口放下,遮住手腕上的那道烫痕。
他走得很疾,衣带裹挟着鸡汤的香味,快步来到她面前。
温予单是嗅着,就觉得饥肠辘辘。
昨晚临睡前,她秉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原则,吃了很多。
现在,她置身于满是鲜香的厨房门口,肠胃不争气蠕动叫嚣起来。
她强忍着吞了吞口水。
对上他那双满是真诚和欣喜的眼睛,温予将打好的腹稿忘的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他昨晚说过的那句话。
“我...我来找你换药啊。” 说完,她抬起那只伤手,往他眼前晃了晃。
许是包扎用的布条没有纱布柔软透气,早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她无意识蹭开了。
洗漱的时候,她嫌麻烦,就把布条一层一层扯开了。
药膏和汗渍混杂在一起,浸入伤口边缘,这便是她才睡醒时感到阵阵刺痛的真正原因。
她没忍住,用清水洗了洗。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刚才沾了水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适合古法炮制的药膏。
如今,她大半个掌心都泛着红。明明只是一点小伤,看起来尤为可怖。
霍无羁看了,当即皱起了眉。
明明他掌心的伤比她的要重很多。
他又上前一步,刚想攥住她的手腕,检查她的手掌。触到她宽袖的一瞬间,他想起自己方才在厨房忙碌,害怕手上的油脂弄脏她的衣服,猛然顿下手,只问了句:“怎么回事?”
温予讪讪一笑,如实说道:“房间里太热了,汗渍浸到了伤口里,洗漱的时候又不小心沾到了水。”
听她说这话,霍无羁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
关于她畏寒这件事情,他深深记在心里。
无论是昨晚,还是今早,他往她房间的地龙火道里添的炭火总是最多的,生怕她冻着。
“抱歉,是我没把握好,炭烧的多了。”
他说这话时,狭长的眼眸中,满满的愧意。
温予看着,竟也心生一抹愧疚。她当时那么想的,就如实说了,并不是想要他愧疚。
“先进来,外面凉。等我把鸡汤盛出来,就去给你上药。”话落,他微微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第44章 清极不知寒(四)
厨房的灶火烧的很旺, 温予站在一旁,满心诧异地看着霍无羁娴熟的把鸡汤从锅灶里盛出。
赫赫战功的定北王,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竟也对庖厨杂事如此娴熟。
此时,温予半点都没有察觉出,她面前的这位,还远没有成长为古卷中所描述的那样。
她看他的眼神, 太过直白。
不像昨晚, 对上他视线的时候,下意识躲避。
霍无羁轻轻扯了扯唇,低笑, 问:“阿予这般看我做什么?”
温予回神,对上他探来的戏谑的目光,指了指他身前还冒着热气的鸡汤, 说:“我只是觉得, 你煮的这锅鸡汤,很香。”
话落,温予又听到一声轻笑。
尽管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低沉有质, 她听了,只觉得耳膜都被震的嗡嗡作响。
他怎么这么喜欢笑。
尤其是,一边戏弄她, 一边低笑。
她本该抗拒的。
可偏偏, 他那双眼睛,一笑就弯成月牙状, 别提多迷人了。
她一对上就有点承受不来,轻而易举就红了脸。
对上他的眉眼,温予有些不自在。
她故作镇定,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到热气腾腾的鸡汤和一众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
他仍在雾气中忙碌着,温予看着满桌的菜肴,忽然想起昨晚她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
“定北...”
北字还没完全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不妥,连忙收住,牙齿差点咬到舌尖。
“他并没有告诉我定北王的身份,冒然喊出口,指不定会生出什么祸端。”温予如是想着。
霍无羁已经看了过来,方才她的声音有点小,而他又忙着收拾方才用过的碗盏,一时没有听清楚她说的什么。
“阿予,你说什么?”
他问。
“霍...无羁?”温予试着喊了他一声。
试探性喊完他的名字,温予只顾着斟酌下一句话,并没有注意到,他听到她喊他的名字时,猛然怔住的身形,和脸上转瞬即逝的失落。
之前,她都是唤他无羁的。
尽管之前他没有姓氏,她也无从叫起。
他还清楚记得,小时候他曾问她:“阿予,为何你和小北都有姓,独独我没有?”
她说:“我随我母亲的姓,而小北是随了她父亲的姓。”
他仰着脑袋,一脸纯真,问:“那我能同你一样,姓温吗?温无羁也很好听啊。”
温予听了,轻笑着摇摇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说:“至于你,我又不是你的生身父母,你如何能随我的姓?日后,你自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姓氏。到时,你不仅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姓氏,而且还有可能知晓你的身世哦。”
那时,他还很小,只顾着闷头生气。并没有注意到,阿予说这话时信誓旦旦又有些意味深长的神情。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怕是就已经知晓他的身世了吧?
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现在,她连他都忘记了,更别提他的身世了。
那他又是谁呢?
这些疑问,只在他脑海中升起一瞬,又很快消散,如眼前氤氲的雾气一般。
以至于后来,阿予离开后的日子,他每次回味今日的感觉,都觉得今日的他,又矫情又做作,半点没有男子气概。
霍无羁用余光瞥了温予一眼,她正看着那一桌才烹好的菜肴出神。
他默默敛起眸子,掩去漆眸里那抹异样的情绪。
真正让他难过的,是她充满试探的语气。
自得知她不记得自己后,他不止一次暗暗告诉自己,“只要她还是她,忘记也没有关系。他一定会让她想起来的。”
可这一瞬,他才真正明白。
还是有关系的。
就算她还是她,可她将他忘记了,将他们之前经历的一切都忘记了。
那些他视若珍宝的记忆,如今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而她还是她,是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霍无羁长舒一口气。
他正从一旁的竹筒里拿起三只汤匙,放在一旁餐托上。忽然,听到她问:“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啊?”
他重新把视线落在阿予身上,见她一脸郑重,他也站直了身体,冲她点点头,说:“阿予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温予又往前走了两步,视线在那桌菜肴上扫了一圈后,又抬起头,问他:“我看你做的这些菜,都没有用姜丝调味,你是怎么知道我不吃姜的?”
终于,她问出了这个困扰了她大半夜的问题。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之前,她曾暗暗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她既怕他不告诉她,又怕他说的不是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可如果不问,这些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怕是会夜夜困扰她。
于是,她牙一咬,心一横,管他会不会回答,问了再说。
霍无羁也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自顾抿唇低笑一声,又说:“我就猜到你会问这个问题。”
话音未落,他已经走了过来,绕到她身后,用皂角洗了手。
“给,擦擦。”
温予眼疾手快,从一旁取下手帕,待他洗完手,殷勤递了过去。
霍无羁才接过,不等他擦拭,温予一眼便看到了他掌中那道已经被鲜血染赤色的布条。
“你...你怎么受伤了?”她问。
“昨晚练刀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无妨,小伤而已。”话落,他忙用手帕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将那只伤手背到了身后,不愿再让她看到。
她还想说些什么,朱唇才启,却又被他抢了先去。
他总是能根据她细微的动作来预料她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晓你不吃姜吗?走吧。”
不等温予反应过来,那已经攥上了她的手腕,抬步走了出去。
温予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他从来不喜欢向人诉说他的苦楚,昨晚和秦未饮酒夜话已然是破了例。
她紧跟着他的脚步,忙问了句:“去哪呀?”
“边走边说,先回去给你上药。”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霍无羁把话题转移到了她感兴趣的问题上。
温予的视线,从他的背影挪到了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上。他的手指纤长,指节分明,半点不像习武之人的手。
虽是攥着她的腕子,但却是隔着冬衣。
但纵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力量。
她并不觉得疼痛,却也半点挣脱不得。
施力恰到好处。
就像是这手腕,他曾攥了千遍万遍。
这一念头在温予脑海中闪过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连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忽然升起这么一个念头都不知道。
很多天后,她才明白。
这一刻,她之所以会这么想,全然是因为霍无羁有意或无意向她透露出他对她是那么熟悉。再加上,他看她时,眼神总是真挚的。
她下意识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温予紧跟着他,走了好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要回答她方才那个问题的意思。
她用另一只手,轻扯了扯他的衣摆,说了句:“你慢点,我快跟不上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有些脸红。
刚刚那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
他走的并不是很快,步子迈的也不算大,就像是刻意在配合她的速度,她完全跟的上。
她怕自己如果直接问他那个问题,会惹得他不快。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同他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