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不仅霍无羁的头颅被林琅收走,就连尸身,也被收尸人送去了京郊的乱葬岗。
于是,秦未几人又马不停蹄赶去京郊的乱葬岗。他们到时,收尸人已经没了踪迹。乱葬岗中,森森白骨堆成的无数小山的其中一座上,扔着一具新鲜的无头尸体。
他们甚至连坑都没挖,直接把霍无羁的尸体扔在了那。
常年栖于此处的乌鸦和野狗,嗅到了新鲜的血腥气,一股脑全都扑上去,啃食撕咬着他沾满了鲜血的衣衫。
在场的十一人,除了秦未,其余十一人都是血战沙场数年的老兵。
可纵是铁骨铮铮的他们,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都情不自禁落了泪。
尤其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不得已扒开他的衣袍看他胸口的箭伤确认身份,却不小心看到他身上新旧伤痕混杂在一起时,更是嚎啕大哭。
他们把霍无羁的尸体带走后不久,一行约莫十余人,鬼鬼祟祟靠近了乱葬岗。他们是今日在刑台下面观刑的普通百姓,心中感念定北王的功绩,不忍他的尸体被这样处理,故而前来,准备将他的尸身偷偷运出去,葬了,再立一块无字碑。
只是他们晚了一步,什么都没寻到。
霍无羁一案,牵涉甚广。
他们不能光明正大把霍无羁从京城运出去,于是只能将他火化,把骨灰带回北疆。
当晚,秦未返回家中,又收到了秦执年撞柱而亡的消息。
秦未只得留在京城,处理父亲的后事。
自秦执年撞柱而亡的消息传开后,整整三日,太傅府门庭若市。上至伯爵勋贵,下至布衣百姓,但凡是受到过秦执年恩惠的,全都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故而,他的丧事办的很是繁琐。故而秦未一时无暇顾及到驻扎在城外的九十轻骑。
翌日大早,霍无羁的人头被悬在了城门之上,并张榜警示众人。但此时,秦未忙的焦头烂额,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隐于城内的十骑,本就心藏怒火。霍无羁在定北军心中,本就是定海神针的存在。在看到霍无羁头颅的那一刻,他们彻底忍不住了。
当即出城联系了其他九十轻骑,连夜爬上城墙,试图拿回霍无羁的人头。但他们不知,悬首城门一计,本就是为了引出藏匿在京中的霍无羁的其他心腹。
自那颗头颅悬在城门上的那一刻,侍卫军就埋伏在城墙上了。
入夜,一百轻骑爬上城墙,试图拿回那颗头颅。但结果并不如人意,排头兵爬到一半,城门大开,侍卫军一拥而上,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
三日傍晚,秦未方才有了片刻的闲暇。也是在这时,他得到一百轻骑已尽数覆灭,无一人生还的消息。
他赶过去时,城门口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半点血腥气都闻不到。而那颗头颅,依旧被悬在城门正上方。
晚风拂过他凌乱的发丝,露出他的五官。秦未站在下面,依稀能看到他脸上那抹浅笑,就像他生前每次寻他喝酒后,上屋顶吹风夜聊时露出的表情一样。
秦未看着,眸子骤然酸涩。
他寻了一处人少僻静的角落,背靠城墙,坐下,仰头看着他此生的至交。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脸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有点神圣,又有点虚无。
秦未一直仰着头,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他再也看不清霍无羁的脸,才动了动发酸的脖颈,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水,继而收回目光,起身回城。
西州有一个不成文的民俗,家里如若有人过世,亲人喝菊花酒以寄哀思,外人喝则可以驱邪避祟。
华灯初上之时,太傅府管家秦钟赶了一车菊花酒,来到了城门口。
“官大哥,我是太傅府的,你们值更辛苦了,我们公子托我来送些菊花酒来,你们不要嫌弃。”
守城侍卫犹豫再三,接下了一马车的菊花酒,并托秦钟带话给秦未:“多谢秦公子的美意,还请老伯代为转达秦公子,节哀顺变。”
秦钟走后,守城将士吩咐人把菊花酒分发下去。
半个时辰后,呼噜声震天响。
方才那车菊花酒里,每一坛都被秦未洒了双倍的蒙汗药。
不多时,秦未出现在城门口。他穿着一身夜行衣,黑纱遮面,手里提着一个包裹,里面是他才从乱葬岗随便寻到一颗男性头颅。
他小心翼翼绕过所有侍卫,翻上城墙,将那颗头颅换下后,悄然离开。
翌日大早,秦未一身丧衣,带着秦执年的棺椁出城,他要把父亲带回顿丘老家去安葬。因着秦执年的身份,路过城门口时,畅通无阻。
出城没多久,秦未遇到了紧随他们赶来的定北军大部队。
秦未打开棺椁,把头颅和霍无羁的骨灰交给他们,说:“定北王他...殁了。与我一起赴京的一百轻骑,也全军覆没。”
话音未落,定北军齐刷刷跪了下来,口中大喊:“报仇,报仇,报仇。”
口号震天响,秦未没阻拦,一直听着,直到完全安静下来,他才又有所动作。
他撩起衣袍,跪在三万定北军面前,说:“抱歉,是我来迟一步。是秦未对不住各位,没能救下定北王,也没能保住那一百轻骑。待安葬好家父,秦未...愿以死谢罪。”
“不可。”
“万万不可啊。”
“军师,还望慎言。我们已经没了王上,万不能再失去军师了。”
闻言,定北军一片哗然。
秦未与定北军相对而跪,许久都没有起身。他愧对定北军,更是愧对随他前来的一百轻骑。
他把京中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了定北军将领。
军中兵士,大多是耿直的性子,根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副将听了,很是愤慨,道:“军师,京中那些人,欺人太甚。不若我们杀他个回马枪,为我王和死去的一百弟兄,还有令尊,报仇雪恨。”
秦未连忙道:“不可。”
“京城守卫森严,报仇之事,需得细细斟酌。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定北王的尸身,带回北疆。他受了太多苦,再过几日,怕是连脑袋也要腐烂了。”
说后半句时,秦未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副将听了,连忙从秦未怀里接过木箱,打开看了一眼,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哽咽道:“军师放心,我等必定以最快的速度送吾王赶回北疆。”
秦未:“好,三十万定北军,秦某在此就托付给副将了。待处理好家父的后事,我必定快马加鞭,回到北疆。”
至此,秦未和三万定北军分路而行。一个回北疆,一个回顿丘。
二十天后,秦未赶回北疆。
后来,秦未在他北疆的寝帐内在收拾他遗物时,发现一封霍无羁写的亲笔信。
信笺上写着:吾兄秦未亲启。
内容如下:
“秦未吾兄,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抵遭遇了不测。
懈,深知京城此行危机四伏,但此事涉及阿予安危,我不能坐视不理,故现将三十万定北军交予吾兄之手。
另,懈还有一事请求吾兄。还请吾兄,务必寻到我的尸身。待烈焰焚烬,骨灰制成塑像,奉于九岭山道观内的关公祠内。
老师年迈,懈此生不能承欢膝下,颇为遗憾。万望吾兄,好生照拂,莫要再惹他气恼。届时,我已然宿于九泉之下,断不能再替你挨罚。
万语千言,终有一别。还望吾兄,珍重万千。
霍懈北,敬上。”
当日,秦未亲自启了他的墓,按照他的遗嘱,将他的骨灰制成了关公像,供奉在九岭山的道观内。
而那墓碑之下,只余一颗头颅。
霍无羁墓碑旁,还立了另一座碑,碑上刻着顾一启三字。
问了才知道,顾一启认为,是因为他脚程慢,所以才耽误了搭救定北王的绝佳时机,故而一头撞死在定北王的墓碑上。
后来,秦未一直带领定北军,驻守北疆,守护一方百姓。
国破前,西肃帝霍珩终于得到消息,并下旨聘请他返京为官。
秦未没去,只托前来传旨的宦官带去一封书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后来,苍狼绕过北疆,从南峪关始,一路南下,直逼京城。
很快,国破家亡。整个西州,只有北疆一隅,固若金汤。
第9章 暗香浮动(一)
温予整个人被红雾包裹,只觉得周身一阵温热,像是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托举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重新回到了客厅。
温予还呆呆趴在地毯上,保持着刚才她被人禁锢着等待砍刀落下的姿.势。围绕在她周身的那团红雾则悄然散去 ,而她浑然不知。
与此同时,青城的另一边,西府墅区一幢独栋古式小楼内。
地下一层,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极简设计风格的房间内靠墙一侧的桌案上,摆着一把长柄偃月刀。刀身被擦得锃亮,没有半点灰尘。
房间正中央的书桌前,坐着一个男人。他穿了一身春夏款的高定睡衣,通体素黑,除了袖口和衣摆处绣了一圈纯白丝线外,通体没有半点花纹样式。
稍显凌乱的发丝,垂落在他眉骨处。他半垂着眼眸,台灯发出昏黄的灯光,斜打在他轮廓分明单的侧脸上,映的他整个人柔和了许多,举手投足间,颇有些矜贵世家公子的韵味。
桌案右手边,摆着调色盘,男人尾指不小心沾染了一团黑色染料,他却丝毫不在意。
他正专注画着一幅人像。
画纸上,漫天飞雪的背景下,女人顶着一头慵懒卷发,身着一袭黑色睡袍,光脚走向趴在地上的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最后一笔,他沾了一团红色染料,刑台上的积雪被染红了大片。而画中的女人,不是温予又是谁。
如果温予此刻在场,定能认出他画纸上的内容,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正是她刚才经历过的,说出去根本没有人相信的有些荒诞又怪异的场景。
不单单如此,如果温予此刻在场,也一定能认出作这幅画的男人,正是她苦觅了多日的救命恩人——霍家三公子,霍懈北。
也是那个长得和刑台上被砍掉脑袋的男人一模一样的人。
他盯着那画看了一会儿,拿起狼毫,沾了黑墨,在画纸上提了名:《无羁》——霍懈北作。
霍懈北看着那画,轻声自语:“无羁,多美好的词啊。可惜...”
可惜,那一世,他始终没有像她祝愿的那般无拘无束的活下去。
忽然,他身后那张桌案上,发起一阵小幅度的震动。
置于桌案上的那柄偃月刀发出“叮铮”的响声,随即一团红雾自刀身涌出。同时,霍懈北的指尖处,也有一缕氤氲的红雾涌出。
霍懈北站起身,绕至偃月刀前,伸手弹了一下刀身,低喊了一声:“赤星。”
话落,偃月刀再次发出了“叮铮”声。同时,红雾更胜,他整个人都被雾气包住了。
看着这团愈发浓郁的雾气,霍懈北脸上升起一抹惊喜。
自西州廿四年冬至日那天,赤星分了一大半的元神把温予救走之后,千年来,赤星就很少有这般亢奋的时刻了。
霍懈北伸手抚了抚赤星刀,问:“赤星,怎么了?”
“主人,我感受到了我的另一半元神。”赤星的元神迟迟不完整,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声音有些沙哑。
霍懈北愣了一瞬,说:“你是说,阿予从西州回来了?”
话落,霍懈北的心脏跳的极快,砰砰砰的。
她终于开始认识他了。
尽管这一面,对于她来说,有些残忍。
那时,如果不是因为温予突然而至,赤星或许能救下他。
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会遇见阿予。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还是会选择遇见她。
赤星,原是几千年前古国宫廷里的御.用铁匠,专门为皇族锻造兵器。单是锻造这把偃月宝刀,就足足花费了五年的时间。最后一日,也是锻刀的关键时期,国家发生了战争,敌军攻入城池,赤星的妻小被杀死。
赤星得到消息后,悲痛不已,纵身投入炉中,以身淬刀,以血铸刃。
后来,这把偃月刀被他们的君王宁昶所征用,斩杀敌军头颅无数。也许是赤星投炉前的执念太深,所以他的灵魂一直附在刀身上。他甚至能看到宁昶斩杀敌将时英勇的风姿。
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到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王上,为了挽救一城百姓,于敌军将领马前,亲手放下武器,结果被敌将一刀刺穿胸膛的局面。而刺穿宁昶胸膛用的那把刀,正是赤星刀。
再后来,这把刀经手很多人。慢慢的,赤星刀有了很多传说。
传言,赤星刀是上古战场遗留下来的武器,因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又吸收了千年的日月精华,故而修炼出了可以控制人心神的刀灵,乃上古凶器也。
以上这些,在霍懈北还是霍无羁的时候,赤星就告诉过他。但他不知道的是,尽管这几千年来赤星刀辗转于多人之手,但大多时候,赤星都是在沉睡。
至今为止,赤星刀的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宁昶,还有一个是霍无羁。
更为确切来说,赤星刀认主,自始至终都是认的同一个灵魂。无论他再转多少世,只要灵魂不灭,就永远是赤星的主人。
所以,在遇到与宁昶长的一模一样的霍无羁时,沉睡中的赤星会骤然惊醒。
也正是因为宁昶的血浸染过赤星刀,所以他们两个能心意相通,灵魂相融。
那年,赤星分走大半元神救下温予后,余下的元神已经不能再救下霍无羁。故而,零星的几缕元神尽数附在了霍无羁身上,与他的灵魂融合在一起。
所以,尽管霍无羁的脑袋掉了,但他的灵魂却和赤星一样,趋于永恒。故而,他历经一次次轮回,一次次转世,记忆却始终停留在他还是霍无羁那一世。
他忘不了那个叫温予的女人。
他依稀记得她说过,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着谁也跨不过去的时间的鸿沟。
所以,他每轮回一次,都会去寻那个叫温予的女人。
可每一次,都无疾而终。
叫温予的人很多,有男人,也有女人,可每一个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
直到这一世。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还是霍无羁的时候,老师在他弱冠礼后,为他取字“懈北”。而这一世,他还在襁褓之中,就被取名为懈北。
而他这一世的父亲,叫霍年。就连长相,也和秦执年有八分像。
不止父亲,这一世,他排行老三,上有哥哥霍未,姐姐霍央。
他们两个是龙凤胎,就连这一世的长相,也和他记忆里的秦未秦央的模样差不多,尤其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