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给秦钟上香,叩拜,边烧纸边念叨:“如今你走了,这学堂真是无聊,一些浊物,不敌你半分有趣……”
他把别人看浊物,别人还把他看混账呢。孙悟空无不鄙视地想:他和秦钟,也许就是凡人所说的臭味相投……
“悟空,来。”贾宝玉将孙悟空捉到他旁边,正对着秦钟的墓碑,“你也给他嗑个头吧。”
“……”
孙悟空打死不干,脚死死蹬在地上,背脊挺直,与贾宝玉僵持片刻。土地在旁边吭哧吭哧地笑。孙悟空将葫芦捉在手中,拔掉葫芦塞子,葫芦头朝下,往烧的纸堆里倒去。
“哗啦。”
火一沾着酒,燃得更旺了。
“住手!”土地传音入密,声音带着哭腔,“孙悟空,你快住手!我的两百年陈酿!你快住手,呜呜哇哇哇哇,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酒倒完,孙悟空将葫芦随手扔在一边。葫芦在土里滚了几转,生无可恋地撞上一棵树的树根,最后躺倒在地,仰望天空。
贾宝玉啧啧称奇,一会说悟空果然是个通灵性的猴子,还知道给亡人祭酒,一会儿说他都忘记给秦钟带点他喜欢的东西来,叽里咕噜,又开始念叨从前跟他一起去哪里吃过酒,哪里作过乐,说他不知道去了地府还有没有得吃,有没有得玩,烧了几斤纸和元宝,喋喋不休半天,终于起身要走。
孙悟空跟在他身后,酒葫芦垂死病中惊坐起,在地上蹦跳着到了孙悟空手里。孙悟空随着贾宝玉进了马车,上车前,孙悟空莫名觉得如芒在背,扭过头一看,林子里静悄悄一片,什么都没有。
坐上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土地一直在孙悟空怀里翻滚,嚷叫着让他赔自己两百年陈酿。
“你把玉给我,我去给你偷王母的酒。”孙悟空说。
土地登时偃旗息鼓。
孙悟空循循善诱,“蟠桃树下埋了千年不止,用的都是天上地下最好的材料,喝了还能长进修为。”
“哼,不就是一葫芦酒吗?你土地爷爷我多得是……”大不了,就去偷凡人埋了没人取的酒。
“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称爷爷呢……”孙悟空将翘着的二郎腿放下,好整以暇地将葫芦嘴捏在手里,掀开帘子。
马驰嚣嚣,尘土扬起,风呼啦啦过耳,孙悟空的手伸出窗外,土地就在风中瑟瑟发抖。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从前孙悟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惹不起就罢了,怎么如今,这猴子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轻易把他玩弄在股掌之中。
难道天道真的是看天上神仙日子过得太好了,才让孙悟空出世,让所有仙都明白,花儿为什么没有猴子屁股红……
“大圣哥哥?大圣弟弟?放我进来啊!快放我进来啊!”
“谁跟你哥哥弟弟的。”
土地欲哭无泪,他一把年纪,难道真要叫他――
“爹?祖宗?”
“……”孙悟空一把将葫芦捉进车内,“爹你大爷啊爹!”
土地进入车内,打定主意不再招惹这尊大神,瑟缩地躲在一角。忽然,他听孙悟空开口道:
“土地老儿,上次敖应说贾府有鬼气,你在贾府这段日子,可有看见厉鬼出世?”
如果敖应没有撒谎,贾蓉和王熙凤身上都沾过这人的鬼气,极有可能,这人就在荣宁二府之中……
贾蓉死得突然,说不准也是因为接触了鬼气,阳气太弱,一病不起。而且,他应该比王熙凤跟这个鬼接触更多……
“厉鬼……”土地回忆道,“我只记得,前段日子,鬼差来过宁国府。好像是秦可卿的魂魄没有提去地府,上来寻魂呢……”
“寻到了吗?”
“不知道。总之,没在宁国府。”
秦可卿正是贾蓉之妻,王熙凤主事荣国府,打点上下,可能也曾去探望过秦可卿……难道,秦可卿就是敖应说的有怨气的将死之人?
秦可卿的魂魄不在宁国府,又会去了哪里?厉鬼成型,就可以不受死地拘束,天下哪里都能去。鬼差寻不到,也很正常。
“凡人几时死,死在何处,生死簿上都有记录。如果她真是成了厉鬼,不想被鬼差找到,必然不能留在自己的死地了。”土地说完,又问,“你……孙大圣,你问这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天庭和地府造命,有没有把厉鬼出世算在其中。”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天庭要是能把所有命数都算在其中,还要我这个督工来人间干嘛……”土地不满地叹了口气,“人间本就不该有厉鬼,天庭怎么会将厉鬼算进去?”
“那就好。”
土地突然心头一跳,葫芦身子弹直。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要是贾宝玉被厉鬼所杀,不就没人怪在你头上了吗,土地?”
厉鬼不在命数之中,贾宝玉死了,他取了通灵宝玉,天庭也不能怪土地破坏了贾宝玉的命格。
“你想骗天庭?!”
天杀的孙悟空,他就知道这个混世魔王没有半分对天庭的敬畏之心。
“孙悟空,渎职之罪,我不过是被天庭小惩,要是被天庭发现我和你联手杀了贾宝玉,还推到厉鬼身上,那我只怕直接被剥去仙身,死无葬身之地了!”
“怕什么,贾宝玉是仙,他死了,还可以再回天庭。”
“靠,你这个猴子,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掉脑袋的事说得这么便宜啊!欺瞒玉帝,是天规里一等一的大罪。”
“优柔寡断。你怕玉帝,就不怕敖应,不怕我?”
好半天,一个幽怨的声儿从角落飘出来。
“……孙悟空,我讨厌你。”
“讨厌我的人很多,你还排不上号。”
“我真的很好奇,老天为什么会容许你这种人成仙列佛……”
“斗战胜佛,以杀度人。”孙悟空顿了顿,“有必要的话,也可以渡一下仙……”
“……”
***
没几日,净虚带着智能儿又来了荣国府。
土地说,因上次敖应的事,净虚吃了好大一鳖,自从敖应走后,时常就要来荣国府走走,拉近跟王夫人和贾母的感情。
孙悟空倒是明白净虚为什么那样针对敖应,凡间僧道就像是做生意的对家,一条街上人多,彼此都能搭着赚点钱,所以凡人问佛问道,彼此都要说灵,上回敖应假扮的道士错漏百出,净虚也未曾开口揭发什么。
但是只有那么多银子,佛口吃了就入不了道口,道口吃了就入不了佛口。净虚不时来贾府,这么多年传颂佛法,到嘴的鸭子,被敖应抢走了,五千两银子,不知她要做多少场法事才赚得回来。
幸好,敖应走了。她又知道贾府是王熙凤当家,所以总要讨好王熙凤,说她有佛缘,王熙凤却说自己不信鬼神。
有事可以请,可以拜,没事,就当佛不存在。
可以说,如王熙凤这种,就是天庭仙佛最难攻破的硬茬子。凡间虔诚的信徒,显过灵后,没钱的就主动宣扬佛法,有点钱的,还要捐钱修庙造相。而这些硬茬子,就是给钱办事。不办事不给钱。办了事也可能不给钱。
非常不利于佛法的传播。
天庭众仙每到年末,都要开始比自己攒了多少功德,凡人给修了多少间庙,造了多少神像。天庭的仙中,只有二郎神独树一帜,他想要功德,只需杀几个恶鬼妖精,完全不用跟其他仙一样手段使尽,眼巴巴等着凡人供奉。
其实,许多仙并不知道的是,他也跟二郎神一样,不需要庙,不需要信徒,西方世界,第一无二。
杀妖杀鬼,无量功德。
但他列佛之后,从没杀过任何一只妖,一个鬼。他倦了。他不想看别人痛哭流涕,匍伏在他脚下,求他放一条生路。凡人求功名利禄,只不过为踩人头上,出人头地,享受一刻的生杀大权。可一旦习惯了众生的渺小,只会觉得无尽的乏味。
他再没使过金箍棒。
他是西方世界最悠闲的一尊佛。
唐僧说他是西天的例外。他特立独行,连佛都怕他。他不必有慈悲之心。他要比万恶还恶,他聆听佛音,心堕地狱。
他是佛的剑。
他藏在佛的背后,是最光明下最厚重的阴影。
他告诉如来,他不想做佛了。
如来说,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无论他当不当佛,都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他问如来,为什么他已经到了西天,却还是心在无间。
如来说,因为他没有放下。
他问,什么是放下。
如来沉默了,好久好久,他说:“悟空,你明明都知道的。”
西天取经,把他从一个不惧天地的顽猴,变成了一尊不爱说话的佛。原来,五指山下的五百年,并不是真正的惩罚,让一个石猴长出了心,才是如来给他的地狱。
作者有话说:
我说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你们会信吗……感谢在2023-05-02 11:53:04~2023-05-03 18:3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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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造定数
净虚说不动王熙凤,又看贾母最宝贝的孙儿辈就是贾宝玉,趁着秦钟之死,趁虚而入,拉着贾宝玉宣扬因果轮回,佛法度人。
贾宝玉倒还真听了进去,每天都开始跟着净虚学佛。连贾母和王夫人,这么爱礼佛的人,都觉得他有些魔怔了,想让他收手。贾宝玉倒是不听,每天念经念得起劲,一会念《心经》,一会念《大悲咒》,每天只吃素,不吃荤,人都瘦了一大圈。
孙悟空跟着贾宝玉,土地怕他偷玉,也跟着贾宝玉,一仙一猴每天都看他在佛堂跟净虚学经,听得昏昏欲睡。
“大圣爷,我听说,你们西方经常开坛讲经,每三天一次,一次要听六个时辰,有这回事吗?”土地百无聊赖,开口问他。
贾宝玉与净虚二人对坐,智能儿站在一旁斟茶,孙悟空坐在贾宝玉旁边的凳子上,土地挂在房梁上不起眼的地方,孙悟空仰头瞥一眼土地,收回目光,语气淡淡。
“有啊。”
“我靠,听六个时辰,怪不得唐僧要睡着了。”土地勾着身子,只有葫芦底儿一点碰着房梁,以一个奇异的弧度挂在半空看着孙悟空,“喂,你都不会打瞌睡吗?”
“不会啊。”
土地身子在房梁上打摆,心想这个猴子取经归来,倒真是有了几分对佛的虔诚了。
“因为我从来都没去过。”孙悟空一脸轻描淡写。
“……”
这个偷奸耍滑的惯犯!
土地不服气开口,“为什么你不用去?”
“因为我有后台啊。”
“什么?”
“如来是我的后台。”
土地葫芦屁股一滑,不小心从房梁上栽了下来,孙悟空伸手将葫芦接住,没让它滚落到地上,惊动正在旁边痴迷探讨佛法的净虚和贾宝玉二人。土地一蹦,在孙悟空怀里立起。
“你要是帮我,如来说不定还能在天庭那美言你几句。”孙悟空笑得不怀好意,“土地,你好好考虑清楚。”
土地愣了愣,然后不屑地“切”了一声。
“差点又上了你这个猴子的当。拐着弯让我帮你盗玉……”
终于,净虚讲完佛法,到了吃饭的时间。贾宝玉因为吃素,也每天跟着净虚一起在她跟智能儿住的院子用餐。
智能儿吃着饭,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叫贾宝玉看出来了。等吃完饭,各自散了,贾宝玉又悄悄溜到智能儿住的地方,叩响了她的房门,智能儿打开门,看见贾宝玉,目光一低,又看见一只怀里抱着葫芦的猴子,站在贾宝玉旁边。
“宝二公子有什么事吗?”
贾宝玉说:“他死之前,还想着你,你既然已经平安回了水月庵,怎么不来看他?”
智能儿面皮发白,不自然地扯了扯唇角,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嘲:“我被人赶了出来,还要去看他,自取其辱吗?”
贾宝玉道:“你知不知道,他以为你死了,才无求生之意。”
智能儿蓦然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像在怀疑,像是不解,她垂下眼神,再抬头,目光又冷了起来:“他把我赶了出来,不就是在让我去死吗!”
贾宝玉被她这一吼吓住,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智能儿却逼近一步,走出门来。
“你知道不知道,我私自跑出水月庵,本来和他约定好私奔,他明知道我出了水月庵,净虚绝不会放过我。他爹一两句话,打两棍子,他就吓得什么事都不敢做了。他既然这么胆小,又何必来将我招惹!”
贾宝玉愣了愣,不忿道:“那是他爹!你要他怎么做?他能跟他爹对着干吗?!父母之恩大过天,你这小尼姑不懂吗?你要他做不忠不孝之人吗?你有苦衷,你知不知道他的苦衷?”
“苦衷……”智能儿右手扒着门框,手指收紧,指甲竟在门上刮出印迹,“好。你们都有苦衷,活该我一个下贱之人,肖想一些不该肖想的东西,遭你们这些少爷公子戏弄。”
“下贱”这种字眼,贾宝玉最听不得,每次一听别人说这种话,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仗势欺人的混账,比被欺负的还要先慌了神。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智能儿吱吱笑出了声,“你们这种人,只顾自己快活,哪管旁人死活。秦钟来招惹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尼姑,骗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他要真看厌了我,把我撇开,料定我也不敢找他,坏了自己名声。”
“不、不是的……鲸哥才不是这种人,”贾宝玉磕磕绊绊地道,“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对你一片真心,你竟然这样想他……”
“我是小人……”智能儿又是笑,“宝二公子,是不是在你眼里,别人都是没心没肺的卑鄙,你才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君子。你有钱有势,你高不可攀,你出淤泥而不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钱是你自己的吗?你的势是你自己的吗?”
智能儿逼近一步,贾宝玉被她气势摄住,又往后一退。
“别人都不敢说。你今日来问,我就告诉你。要是能堂堂正正地活,没有人愿意当被人看不起的卑鄙。你视金钱若粪土,是因为你不缺钱,你看不起别人利欲熏心,是因为你从来都被服侍的那个,你何尝被人看不起,何尝被人踩在脚下?”
智能儿顿了顿,“我命不好,从小遭人使唤,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就要赔上所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想要我死了,全了你以为的纸上佳话!”
生随死殉,情忠不改。旁人都觉得妥当,可有问过她妥不妥当吗?
“不……我从来没想过让你死……”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找我师父是探讨佛法吗?你每天在我耳朵边,秦钟来秦钟去,不就是想看我愧疚,看我这个十恶不赦之人,怎么还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再来贾府,安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