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是把这瘟神给送走了。
一个小小的不愉快的插曲，不算什么……应该。
“佛祖，我也不想留在西天。”
咔嚓，神鹿从半空摔下，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青鸾彻底撞在柱前，佛音仙乐，霎时又停，千树万花，越摇摆，越尴尬，干脆也停下来，满室寂静，诸佛无言，只幽幽地看向大殿中央――
那头理直气壮地站出来一步的猪。
“我尘根未尽，西行路上一直挂念一人，兢兢业业护送唐僧取经，也只是为早日回去见她。”
他倒是比孙悟空有眼力见，佛祖还没问，就先把理由倒了一通，而且什么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非常给佛们面子。
“取经路上，我贪吃犯懒，没有沙悟净般任劳任怨，也不比孙悟空护师衷心，更没有小白龙那样――”天蓬酝酿一下，道，“嗯……不可或缺。总而言之，西天取经我并没有出什么力，若列封成佛，我受之有愧。”
天蓬好歹在天庭当过公务员，说起官话来一套一套。而且有了先前孙悟空的莽撞，他这样一说，明明是他不知好歹，对比起来，反而多了几分诚心诚意。
天蓬又看向唐僧，告别般道：“师父传道授业之恩，天蓬铭记于心。”
这几个徒弟各个来头不小，一路上没给过他什么好眼色，眼下破天荒讲什么感恩，唐僧拜拜手道：“客气客气。”
如来一张脸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天蓬，你也不受封？”
“我没有佛根，不配为佛。”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天蓬头快要低到地上。
“罢了，反正我也没打算封你当佛。”
“什么？”天蓬愕然抬头。
“谁告诉你你们四个人人都能当佛了？本来，我也只准备让你个净坛使者。”如来凉凉道，“既然你不想当，那就算了，哪儿来，回哪儿去。”
孙悟空口出狂言不想做佛，如来还挽留了一番，轮到他，这样恭恭敬敬，如来却好像嫌他碍眼一样，巴不得他走。孙悟空能封斗战胜佛，他却只能封净坛使者。这样差别对待，众目睽睽之下，岂非给人难堪？
“如来，你什么意思？”天蓬道。
此言既出，诸佛心头一凛。
敢跟如来呛声，也不知是该夸他勇敢，还是该夸他好死。
“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当我不知，天庭来找过你回去，绶你原职，让你重新为天庭效力。你已经答应，你到西天，不是早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如来目光泠泠，好像一把利剑，将天蓬从里到外刺穿得透彻。
“你早知道孙悟空不愿做佛，故意等他先说，好像如此，你就只是受他蛊惑，他八分罪，你则只有两分，他率先起了这头，旁人也不会多想――”
“你早于抵达西天之前，就跟天庭做好交易。”
天蓬哑口无言。
沙悟净、小白龙、唐僧各自退后一步，面带鄙视。
沙悟净：“叛徒。”
小白龙：“走狗。”
唐僧：“内奸。”
孙悟空站在华表柱旁，看着天蓬肥头大耳的后脑勺，也幽幽吐出几个字：“笨得跟猪一样……”
“你、你……早就知道？”天蓬艰难开口，语气发涩。
如来微微摇头。
不是不知道，而是……失望。
天蓬满脸通红，他将钉耙往地上一扔，浑身迸发出一股罕见的气势。
“我有什么错？！天庭召我回去，算我历劫归来，容我重塑真身做回天蓬。留在西天，我就只能是这幅猪样。我本就不属于这里，我也没想过当佛。”
“你们都想当佛，我不想，我就错了吗？唐僧，你扪心自问，我给你当徒弟，可曾对你不敬？这猴子天天欺负我，你有管过他吗？你们都偏心他，害怕他，他不想当佛，你们能忍，我不想当佛――”
天蓬脸色冷得跟冰山一样。
“你们却不能忍。”
他目光冷冷扫向小白龙、唐僧和沙悟净。好像他更在乎的不是被佛祖戳穿早跟天庭勾连一事，而是跟他一起取经，一起历经生死的师父师弟，没有跟他站在一边。
被提到的几人都不说话，好久，还是唐僧站了出来：“八戒啊……你误会了……”
“误会，有什么误会？”天蓬截过话头，“你怕他是假？你偏心他是假？”
“……”唐僧抚额，“我的个神啊，怎么发给我的都是这种徒弟啊……”
如来皱眉道：“天蓬，你……”
天蓬又将矛头对准如来：“还有你，如来，六耳猕猴与孙悟空神通一样，他向佛之心比这猴子深了不知道哪儿去，你却杀了他，救了这猴子。”
“如来，你偏心他。你封他斗战胜佛，你让他坐镇西天，什么司六道五行清明，他劣迹斑斑较我更甚，如今取经归来，摇身一变，竟然能成这样一尊厉害的佛。你敢说你这样做，没有一点私心吗？”
成佛之路艰苦，向佛之心难修，立地成佛说来容易，可要多少磨难，多少禅心，最后才如蝉蛹破茧，一瞬化蝶。西天取经，艰难险阻，一路又弘扬佛法，广播佛音，并不是取了真经而成佛，而是一路西行，便在成佛。
没有人质疑这一场封佛大典，西天之行，所有人亲眼见证。然而要问佛的私心――
论功行赏，孙悟空自然高居榜首，但他没有佛心。
他做了一切成佛该做的事，行了一切身为佛该行的善，可他没有佛心。
他不愿成佛。
让一个没有佛心之人，分去如来神通，成为一尊震慑天下妖魔的佛，这里头，真的没有私心吗？
没有人敢问。
佛从来正确，佛是至高无上的准则，天庭之中，玉帝之上还有三清，玉帝要做什么事，尚有仙官商议的余地，玉帝要定什么法，尚有仙官反对的权利，一切商商量量，即便所有人听从玉帝旨意，也没有人承认玉帝做的一定就对。
可佛就是法，法就是佛。
质疑佛，就是在质疑法，质疑法，就是在质疑整个西天。
“你没有佛根，天蓬。封你净坛使者，已经是看在你护送唐僧西行一路上任劳任怨，你当不了佛，也当不好佛。你回去天庭，我没有意见。”
如来脸色平静。
“我做的一切，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我不是向你解释，是向到此的诸佛解释。我对孙悟空的安排，不是因为他是孙悟空，而是因为我早准备分出自己的神通，为西天迎一尊斗战胜佛。”
“诸佛，我如此做，尔等可明白？”
唐僧怔在原地。
如来……不是为了封孙悟空成佛，而是为镇伏天下妖魔，给孙悟空造了一场因果，找他来当他心中的佛。西天取经，不是佛对孙悟空的救赎，而是――
西天对孙悟空的摆布。
唐僧赫然看向孙悟空。孙悟空察觉到唐僧的目光，朝唐僧抬了抬下巴，一脸毫无所谓。唐僧垂下眼。
这猴子……是早就知道了吗……
这才是他，真正放弃成佛的原因吗……
宁愿不当佛，不要这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佛骨，也要生来自由，一生无拘。
如来一挥手，徐风乍起，吹散一室祥霭，神鹿纵下云端，青鸾飞出殿外，奇树仙果，漫天斑斓，统统开始如湖面涟漪，消隐散尽，由来无踪。
极乐世界，不在西天，而在……
佛祖一念之间。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
众佛闭目合掌，向佛叩首。佛祖缓缓转身，九品莲台光芒渐隐。诸佛迎送如来，直至如来身后佛光大盛转衰，彻底远去，也挨个起身，各回来处。
极乐世界，如梦幻泡影，就此崩散离析。
孙悟空转过身，与门前最外的一棵菩提树擦肩而过。
唐僧冲着孙悟空的后脑勺遥遥喊道：
“死猴子，你是不是在我来五指山的时候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更新，大家喜欢我写的真的很开心，但我码字其实时速很慢，所以就要写很久一章，目前这篇文大概不是日更就隔日或者隔两日更这样～
第61章 没有山
小白龙走了，沙悟净走了，天蓬也走了，诸佛也走了。而他这个一开始准备要走的人，竟然留到了最后。
孙悟空回过头，唐僧已追来了菩提树下。
“啊，差不多吧。”孙悟空懒懒道，“待了五百年，只想一个问题，怎么也该想清楚吧。”
孙悟空仰头看菩提树，神情辨不清喜怒，“玉帝找他帮忙来抓我，他如此神通，大可以杀我灭我，却只是封我在五指山下。五百年被压山下，不就是逼我参五百年静禅？他选中了我，他以为我不知道。”
“六耳猕猴到死也不知道，他也不过是如来给我设下的一劫。”孙悟空低头一笑，那笑声像是在笑六耳猕猴，又像是在笑他自己，“我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人在局中，依然身不由己。”
孙悟空闭上眼，脑海中红粉白骨，罗裙血污交织，尖叫扭曲的面孔仿佛就在昨日，濒死时的求饶仿佛就在耳边。
二十年梦魇，心障难消。
“如来要我当西天的剑。”孙悟空抬起头，“诸佛慈悲，他却让我来当诸佛的影子。”
这世上善恶两端，从来如影随形。世人尊佛，不止是因为佛善，而是因为佛的神通。他们害怕佛，敬畏佛，所以一心向佛，当佛的信徒。
有人拈花，就要有人掌刑。
如来要三界知道，西天不止有佛音普照，慈悲菩萨，还有修罗地狱，威严不可轻犯。
他要人不敢蔑视慈悲。
“悟空……”唐僧艰涩开口。
“你来五指山的时候，被石头砸晕，佛祖那时就找过我。”
唐僧回忆一番，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脑袋，好奇道：“……如来找你说什么了？”
“他说等我取经回来，给我封个佛当。”孙悟空说，“我问他，你身为他座下弟子，怎么这么不堪一击。”
“……”
孙悟空无意调侃唐僧，他看着唐僧，在这最后一刻，所有苦难历尽，他二人师徒情谊到底，终于回归本来面目，没有制约和猜忌，坦荡到底。
他皱起眉头问：“你前世是他二徒金蝉子，你因轻慢佛法，在听经时睡觉被贬为凡人。”
唐僧轻轻“啊”了一声。
“你是我见过，对佛最虔诚之人。”孙悟空看着唐僧波澜不惊的双眸，“唐僧，你真的会在听经时睡着吗？”
唐僧不语。
孙悟空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菩提树随风摇摆，唐僧目光飘远，不知想起了什么过往，往事里又有什么人，他轻摇了摇头。
“前尘往事，再谈已无益了。总归，弥补了我当初犯下过错。”
他环顾四周，方才热闹，一下子如水退散干净，好像这西行之路，纷纷扰扰，吵吵闹闹，最终走到了终点，散场之后，又要各行各道。鲜活的记忆，终会越来越淡，越来越远，不知到何年，故人相见，就只是淡淡一笑，无恨无悲，无痴无嗔，纠葛不再。
此别之后，他做回西天高高在上的佛。而他依旧是凡间一只令三界头疼的顽猴。
师徒一场，好像也没改变什么。往来处来，往去处去。
“我走了。”孙悟空说。
“嗯。”唐僧点点头，等孙悟空驾上筋斗云，他又忍不住道，“要不，我还是给你把紧箍咒解了吧……”
孙悟空回过头，笑得云淡风轻：“算了吧。如来不乐意，没必要跟他对着干……”
他眯了眯眼，用手遮住刺目的霞光。
“就当……留个纪念吧。”
话音还没落下，人已经如箭一般射了出去，云雾之间穿梭，消失成一个小点。
凡人送行，一路能从村头送到城门口，摆席对酒，絮絮叨叨几个时辰，当神仙了，就是连离别都这么雷厉风行。一句话的功夫，人就彻底不见了影踪。
哎……
这猴子……
唐僧缓缓转过身，也随众佛而去……
……
“绛珠？”
“正是。”
“你是说，绛珠仙子？”
“……不然呢？”
“她不在这里了。”
“那她去了哪里？”
“她死了。”站在花汐宫门口的女仙压低声音，“她为了救神瑛侍者，在南荒不毛之地被妖兽所吞。玉帝给她加封了一等忠烈仙子名号，是我们花汐宫头一位获得如此殊荣的草仙。”
“……你在……开玩笑吗？”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而且，这有什么好笑的。话说，你到底是谁啊？”女仙看着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股不详地预感窜上心头，“你、你、你……你不会……姓孙吧？”
“……我问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抓我干嘛……”女仙拍开他握住自己肩膀的手，逃难似的一溜烟儿跑进了门内，“你不信，问别人去啊。”
……
“孙悟空，你在做什么？”
黄昏将至，愁云漫天，万道霞光之中，天蓬已经观察孙悟空好久。他就这么坐在悬崖边上，一会儿看云，一会看地，一会儿看蚂蚁乱爬，连看见他来了这里，也只是转过头，淡淡扫他一眼，就又转过身，整个人在天地之中，化作一个小点，一个萧索的背影。
看起来怪可怜的。
当然，孙悟空么，还轮不到他来可怜。
“怎么，不说话，装高手？”天蓬走到孙悟空身边，挨着他坐下。
别说，这地儿风景还不错。流云悠悠，夕照灿烂，微风轻轻吹过，好像天上埋了上千年的一坛美酒，只闻着味，就能够醉人……
孙悟空转过头，幽幽瞥他一眼。
“呵呵，忘了你本来就是高手了。”天蓬无视孙悟空一脸嫌弃恨不得他赶紧滚远点的表情，好奇地问，“喂，你到底在看什么啊？我来找你这几次，年头年中年尾，每次都看见你蹲在这里。”
说着，他惊讶地抬高了语调，“我靠，你不会在这里看了一年吧？”
孙悟空终于开口了，语气却非常不善：“找我干嘛？”
“没什么，跟你修补一下师兄情谊嘛。虽然你这人脾气大，品味差――这可不是我说的，天庭公认啊，但我当时在封佛大典上说的，都不过是气话。其实你跟天上的仙官比起来，还是有意思多了。”
孙悟空懒懒回了一个字：“嗯……”
又不说话了。
过了好久，天蓬觉得自己已经无聊透顶了，孙悟空指着悬崖底下一处空地，道：“我在看那座山。”
从上往下看，所有事物的距离都被缩短了，就好像人在天上时，看地下的田庄也不过是片巴掌大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