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转过头,有些莫名地道:“她已经回水月庵了啊。”
这个孙悟空倒是知道,智能儿跟净虚并不长住,只是偶尔来,好像最近来的一次已经是上个月了。
“……”贾宝玉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是看我笑话来的吗?”
秦钟关好窗户,踱到书桌前,也寻了一柄椅子坐下,低声下气道,“怎么会,我是来看你好歹的。我没想到你、你会……我只当你跟学堂那些人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只是找个乐子?”
“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不是大家。我问你,你拿我当什么了?”
“知己,朋友,上学的搭子。”
“搭子?”贾宝玉冷冷一笑。
秦钟受了他脾气,头一回也有了点不忿,道:“不过是学堂玩闹,你何必当真?再说了,你怪我跟智能儿好,我却从来没怪过你跟你那林妹妹、还有薛宝钗,你那丫头袭人,学堂里的其他几个绕着你转的学生,你闹的什么脾气?我真是不懂。”
贾宝玉急忙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只是跟她们亲近,但对你是不一样的。”
秦钟听闻此言,默了一会儿,道:“我倒不知其他哪个人,会像你一样似的将这只当作是亲近。你做的诸多种种,怕不比别人正经的鸳鸯还要像回事。”
一个笔架突然栽倒在地,滚了一地大小不一的毛笔,贾宝玉袖子一扫,又突然发了疯,“你竟也是和外面的人一样看我的?”
秦钟不知怎么又惹了他,只觉得自己分明句句说的实话,退到门口,冷冰冰冲他道了一句“罢了,你是贾府的混世魔王,我一无足轻重的穷亲戚,哪儿敢来教训你。”就这么走了。
贾宝玉一肚子气像发到了棉花上,浑然不过瘾,又开始砸起书房里的花瓶、砚台、书画,一块碎瓷片从孙悟空面皮上划过,孙悟空赶紧躲到房梁上去避他锋芒。贾宝玉发完气,又重重地坐回了床上,两行清泪直下,自言自语道:“好,你就这样走了,走得好,你走……”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了一把扇子,立在原地,将扇子拿在手中看了两眼,然后就咬着牙,将扇子从中间拆开,又一点点的撕碎,最后往空中一抛。
“什么‘天地一知己’,骗人的玩意。”
孙悟空又跳下来,往那堆碎屑里一看,想起是有一回秦钟送给他的扇子,上头还有他题给贾宝玉的字:“天地一知己,无衣与君同”。
“古有管宁割席断交,我今日便与你撕扇断交!”
撕完扇,贾宝玉还重重地在那扇柄上踩了几脚。然后看着一整屋子的“断壁残垣”,大概有了一种反正已经如此了,那就把事情做绝的破罐子破摔的心境,一件件的开始在屋子里搜东西,嘴里念叨“你用过的砚台”“你给我题过词的画”“你批过的书”,然后就将所有跟秦钟有关的东西,都砸到了地上。
他把书匣一倒,里头竟还有上回跟秦钟一起在东海捡的各色贝壳,上脚要踩,结果却没踩烂,还把脚给硌了。疼得赶紧将脚抱住,更是生气,拿着砚台就去砸贝壳。
孙悟空默默地溜出了屋。
根据他这么多年道上混的经验,惹谁都不要惹疯子。需知为情所困的妖怪是所有妖怪中最丧心病狂的。
贾宝玉跟秦钟闹掰,没有了做混账事的搭子,甚是乖巧了一段日子,连得贾母夸奖。孙悟空却很郁闷。
他不惹是生非,谁来给它解这锁?
幸好,没过多久,贾宝玉又跟秦钟和好了。
两人本来一起上学,贾宝玉先松了口,跟他告歉,说自己初见时欣慕他的气度,一厢情愿地要跟他交朋友,细想回来,他们二人跟书院里其他那些好男风的学生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年少不懂事,跟着胡作非为找乐子,玷污了知己二字。
秦钟便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世间之情繁多,你我秉性相通,走得近些,也不一定要凑做什么鸳鸯。”
贾宝玉点头称是。自此之后,跟秦钟关系反而更好了,偶尔见他跟智能儿一起,还帮他二人作掩,开些玩笑。
又过些日子,水月庵的净虚又带着智能儿来了贾府。
这日,贾宝玉牵着孙悟空在贾府中闲逛,正巧见到智能儿和秦钟二人在树下牵手,二人见着贾宝玉,虽不惊慌,但稍有些害羞,孙悟空心思一动,赶紧上蹿下跳,弄得铁链“哐当”作响,大有不歇之意。
三人都面露慌张,贾宝玉生怕它把人招来,赶紧将孙悟空的链子解了。
孙悟空感觉脖子一松,立马窜上了树。贾宝玉也没再打搅智能儿和秦钟,径自回房,过了一会儿,恐怕又觉得无聊,取了几吊银子,带上两个小厮准备出门逛去。孙悟空爬在贾府外墙,眼巴巴地等着他出门,目光勾在通灵宝玉上。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等贾宝玉一出门,他就窜出去跟着,只待周围人少些,抢了通灵宝玉就跑,天上地下,就任他逍遥了。回想起这几个月在贾府的一连串悲惨遭遇,孙悟空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
等他再修成仙身,务必把那个打他屁股的李嬷嬷揪出来教训一顿,还有贾宝玉,贾老太,竟然敢打个链子将他拘着,还敢让他给宝善磕头,至于那个林黛玉――
罢了,谅在她也救过他一回,暂且绕她一命吧。
孙悟空正做着报仇雪恨的美梦,岂料贾宝玉还没跨出门槛,忽然有下人风风火火地跑来,冲他禀报了什么,贾宝玉立马面上一喜,兴致冲冲地就转身往回走了。
“……”孙悟空气得跳脚,但没办法,只想着他一会儿还会再出门的,悄悄跳下房顶将他跟上。
只见贾宝玉一路走到了前厅,还未靠近,孙悟空便听到了前厅之中传来交谈之声。贾宝玉身边那个下人停住脚,正跟他附耳说些什么,孙悟空躲在树后,走近了些,也跟着听。
“是老太太见的一个道士。”
“是哪儿来的道士?”语气格外轻快。
贾宝玉其人,除了读正经书之外,对一众奇技淫巧,神鬼志怪,都兴趣昂扬。
“听说是蓬蒿山来的。”
“蓬蒿山又是哪座山,我怎么从来没听过。是在京城吗?”
“这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是自东而来。”
“老太太肯把那道士请进来,莫非是他有什么神通?”
“有没有什么神通不知道,”那下人压低声音,“不过听他说,咱们府上闹鬼。”
孙悟空登时一愣,回过神来,只见贾宝玉更是兴致勃勃地往前行去了。
就这愣神的瞬间,站在贾宝玉旁边的下人瞧见了它,嘀咕了句“怎么没有牵链子,可别将客人冲撞了”,伸手就拿住孙悟空脖子,孙悟空想跑,张牙舞爪踢了两下,未料惊动了贾宝玉,他转过身来,嘴里念叨“咦,悟空,你怎么在这儿?”然后就走过来,将怀里的链子掏出了套在了它脖子上。
孙悟空两眼一抹黑,几乎走不动路。那下人手里牵着链子,但还是怕它等会作乱,直接上前将它抱了起来,跟着贾宝玉一起进了前厅。
只见前厅之中已来了好些人,最上头是贾母,外围是一众姑娘,还有伺候的丫鬟,正正前面,站着一个身穿道袍,头带逍遥巾的道士。
“老祖母,孙儿来了。”贾宝玉跨进门槛,叫的虽然是贾母,但直接走到了那道士身前。那道士就这么转过身来,贾宝玉只看了一眼,竟呆在了原地。
此人骨相风流,眉宇轩昂,凤眸流转,分明无情,却叫贾宝玉看得惊心动魄。好像话折子里说的,最叫人神往的,并非千娇百媚的试探,而是无欲无垢,太上忘情。你且百般算计,我自岿然不动。
未染尘缘,反惹了尘心一片。
孙悟空看贾宝玉呆住,心头默默骂了一句“色胚”。
道士见到贾宝玉,未知怎的,竟也怔了一瞬,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似有所思。
“这位便是贾公子吗?”道士回过神,跟他见礼一番,又报上了自己名号,说是自蓬蒿山而来,道号清净。
“清净……”贾宝玉在嘴里将清净二字来回咀嚼,一脸明媚,点头称妙,“道长之名,真是恰如其人啊。”
清净微微一笑道:“哪里哪里。”目光又落在了贾宝玉身前,“我一来京城便听人说,荣国府中有一位贵公子,受上天赐福,口衔一块宝玉出生,难道这便是……”
贾宝玉低头一看,摸着脖子上戴着的通灵宝玉,作势要取:“正是此物。道长若好奇,我这就取下来给道长看看。”
“咳!”贾母赶紧咳了一声,瞪了贾宝玉一眼,像在骂他不知轻重。贾宝玉灰溜溜放下玉。清净则笑道,“小公子不必取给我看,我只是好奇,多问了一句。”
贾母赶紧打圆场道:“道长说这府上有鬼,不知是在何处?”
清净听完,没有答话,只四处打量起来。
人间虽常有闹鬼一说,可大多说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人死之后,会由鬼差带走去地府往生,能逗留在凡间的鬼,要么是漏网之鱼,要么就是冤屈重道行高的恶鬼,这二者都少之又少。捉鬼这一行之所以这么火爆,无非是利趋所致。
有时候没有鬼,道士没有饭吃,反而自己要去装鬼。正如唐僧所说,就是没有需求,也要创造需求。当年西天取经要是没有妖怪,他们也没办法借抓妖怪的名义去别人府上蹭吃蹭喝。
孙悟空正不屑,只当清净是个稍微长得好看点的骗子,却忽然发现他脚面和衣摆湿了一片――今天分明没有下雨,他在哪踩的这水?
空气中弥漫着铜炉里的熏香,还有一点咸湿的海水味……
阳光从屋外照来,映出他眼中若隐若现的竖瞳。他一眨眼,竖瞳又转然消失,仿佛一切只是错觉。
恍然间,孙悟空记起当日在东海之上,那流光熠熠的五爪银龙,两眼若兔,竖瞳中杀气四溢……
――“要么,你就现身出来看一眼,他身上有一块通灵宝玉,是生来所衔,你去验验真假。”
――“我一来京城便听人说,荣国府中有一位贵公子,受上天赐福,口衔一块宝玉出生……”
他刚才便该想到,要论忘尘无垢,有谁,比得过仙。
敖应。
孙悟空脊背发凉,汗毛炸起,赶紧要逃,抓着他的下人将链子收住,低声斥了句“泼猴,你这还不老实”。清净正四处看,贾府众人都以为清净要施什么神通,也都怕真出个什么鬼来,悉皆屏气凝神,就这么一点动静,却惊动了所有人。
清净从人群中窥见孙悟空,两眼灼亮,唇角玩味地勾起,有笑声从肺腑溢出。
“小猴子很可爱嘛。”
第9章 假道人
贾宝玉不知清净意指,正愁找不到话跟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说,听他一语,上赶着介绍:“这猴子是我一位妹妹从街上买回来的,如今常跟着我一道,从来都很乖巧呢。”
说的什么鬼话。孙悟空自己都不信。
清净点头道:“可有取名?”
贾宝玉道:“悟空。”
清净愕住:“什么?”
贾宝玉解释道:“我是说,这猴子名叫悟空。”
“悟空?”清净意味不明道,“真是个好名字。”
贾宝玉献宝道:“此名还是从一首诗中而来,‘山中有灵结珠玉,化作猴来渡春秋。得悟本性自清净,此间大梦一场空’,诗名便叫《悟空》。”
孙悟空一眼就看穿了贾宝玉的心思――他大概觉得清净是修道之人,最爱那种玄之又玄,念出来云里雾里的高深玩意,投其所好,想叫清净高看一眼。清净很给面子地赞赏道:“好诗,好诗啊。”
呸。
贾宝玉登时更加得意,春光满面地道:“道长也是好诗之人?”
“……”清净道,“诗词歌赋,贫道略有研究。但眼下不是探讨的良机……还是说回捉鬼的事吧。”
贾宝玉懊恼道:“道长说的是。倒是差点耽误了正事。”
贾母小心翼翼道:“道长,可有找出鬼来?”
他找得出个屁的鬼。
清净沉吟片刻,道:“鬼之一道,最擅长藏匿之术,贫道适才在门口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鬼气,一进府来,那股鬼气就淡了。如今再寻,竟分毫也察觉不到了。想必是躲起来了。”
“那该如何是好?”贾母大惊,“可是捉不到了?”
清净道:“得等它现身。”
贾母皱起眉头道:“那这鬼要是一直不现身……”
清净道:“这倒不必担心。除非道行高的厉鬼,鬼一般都只会徘徊在自己的死地。他现在不出来,是躲回自己的老巢了,待贫道明日将这贾府翻个底朝天,定能将他给捉出来。”
贾宝玉害怕道:“道长的意思是,那只鬼死在贾府?”
清净点头道:“正是。”
贾宝玉低下头思忖一阵儿,疑惑道:“可这府上,我却从没听过有死人之事啊?”
清净淡淡道:“有鬼,必然就有死人。不止是死人,还得是有冤的死人,不愿入地府进轮回,才成了鬼。”
贾宝玉微微愣住。贾母脸上划过一丝怪异的神情。清净打量了二人片刻,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人有寿命长短,鬼却没有。这鬼徘徊在此处,鬼气之重恐怕有些年头,甚至有的鬼,已经是前朝死的了,房子拆了又拆,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却留了下来。”
贾宝玉恍然大悟道:“道长的意思是,这鬼有可能不是死在贾府,而是贾府盖成之前,上一个光景成的鬼?”
清净道:“有这个可能。”
贾母松口气,又问道:“道长,这鬼藏在这里,可会伤人害人?”
清净道:“只要成了鬼,便会害人。”
贾宝玉忿然问道:“冤有头债有主。这鬼若是冤死的,就去找害他的人报仇,留在这里害我们做什么?真是没道理!”
清净摇头道:“贫道并非是说这个鬼会来找你们索仇。”
贾宝玉疑惑了:“那道长的意思是?”
“鬼乃阴气而成,人要是接触多了阴气,就会体弱、生病、妄动邪思,最严重的,阴气已经将阳气都吞光,就撒手人寰,也成了鬼。所以,不消鬼动念头害人,他只要在你们身边,就算是害人。”清净顿了顿,背起手扫了一眼厅中的众人,“贫道如果没猜错,府上一定有生了病灶,常年服药之人吧?”
废话!贾府上下几百个人,怎么可能没几个有病的。再说了,人身上有病,脸上就无光,看看这厅里面坐着站着的,还不知道谁没得病吗?就那个林黛玉,刚刚还拿帕子遮着咳了两声呢。
贾宝玉却被他唬得五迷三道:“道长真是神人也。我有一位妹妹,常年服药也不见好,爱生愁,精神不大好。恐怕就是着了这鬼的道!”
贾母知他说的谁,拉了脸道:“你在这儿胡说什么呢,你林妹妹是从小生的病,才住进这儿没多久,怎么可能着了鬼的道。”
林黛玉也赶紧开口解释道:“我这病是从小就有的,从前服了许多药,看过许多大夫也都无济于事,恐怕跟这鬼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