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幻想都在昨天晚上破碎了。
陈思芸从来没想过,周建业不只没为周琎准备任何东西,还想连她们傍身的房子都拿走,哪怕拿四十万来换,也是因为他觉得这栋房子的价值马上就会超过四十万,归根到底还是要她们娘俩做亏本买卖。
陈思芸不指望这种人能在关键时候为周琎撑腰,也不指望他的光彩能落在周琎身上几分,让她跟着长面子。
周琎的面子和前程,还得落在陈思芸和周琎自己身上。
一旦明白周琎能依靠的人只有她,从前那些被陈思芸有意无意忽略,在想象中拿周建业填补,以为会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东西也就浮现出来。
她不想等周琎结婚,父母桌上只有自己一个的时候,她还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也不想万一周琎不结婚,没法跟人合力买房,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时,她却无法为她提供首付。
而这些,都是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摆摊所无法避免的未来。
陈思芸想改变这一切。
周琎从来没有这样高兴,和周建业一家打架的时候,她以为这是她人生的低谷,却没想到会是变好的开端。
她并不觉得这生意一定能做强做大,但陈思芸愿意去拼去闯,哪怕最后结果不那么好,她也高兴。
周琎对陈思芸道:“妈,你放手去做吧,我会支持你的。”
陈思芸小心翼翼道:“我想把你上大学的钱和应急的钱各留一笔,剩下的钱都慢慢投到店里。”
再不济,她们还有这套小房子,哪怕始终拆不了,有这么个传言,也可能卖出一个还不错的价格。
周琎一点意见都没有:“妈,这本来就是你的钱。”
陈思芸应了一声,也露出点笑来:“这么大的事,我想还是跟你商量看看。”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有的时候,看得比她这个大人透彻。她也怕自己一意孤行,最后闹得家宅不宁。
这事就这么敲定,在周琎开学之后的第二个月,陈思芸的店开起来了。
周琎第一次邀请自己的朋友做客。
陆靖文是到的最早的一个。
陈思芸把店开在老街上,这里曾经非常繁华,但在新发展商业区的冲击之下日渐落寞,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不少学生逛街的时候会来这里,有一定人流量。
陈思芸盘下一家因为经营不善倒闭的小吃店,针对年轻学生,重新装修成明亮整洁的样子,平素弄吃食时也都注意口罩手套,看着就比别的店多一份干净。
至于菜单,还是她常做的那几样,除了卤味、麻辣烫、酸辣粉以外,再添一个凉皮,全是低价小吃,在学生的承受范围之内,做起来也不复杂。店里还招了一个手脚利落的大姐一起帮忙,一切都井井有条。
陆靖文踏进店里时,陈思芸的“要吃什么”已经问了一半,在认出他后变成一个亲近的笑,对楼上喊道:“小琎,你同学来了!”
然后招呼陆靖文坐下。
周琎过了一会儿才从二楼下来,手上端着托盘,里边是收拾好的碗筷和用过的餐巾纸,原来她刚刚在楼上帮忙。
陆靖文有些惊讶。
虽然那天晚上,周琎鼓起勇气在大家面前坦诚,但那更像一个特例。就像一只蚌类,只偶尔张开蚌壳进食,没有一直袒露柔软内里的道理。
周琎是害怕狼狈的人,现在却在不停地对他们自揭伤疤。
周琎对陆靖文笑了一下,转身先进厨房帮忙。她戴上手套,把厨余垃圾和普通垃圾分开,盘子泡到有洗洁精的不锈钢盆里先洗一遍,再拿出来用流水反复冲洗直至干净,最后放到一旁架子上沥干。
她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是积年老手,利落如行云流水。
陆靖文的记性很好,所以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对周琎说——“对你妈妈好一点”,好像她是什么不知体恤母亲的人一样。事实上她远比他这种只动了嘴皮子的人做得多,只是他不知道。
等陈思芸看到,周琎把那一池子碗碟都洗完了。陈思芸赶忙推她出厨房:“赶快招待你同学去,这里不差你一个。”
周琎无奈,走向陆靖文,解释了一句:“帮工的阿姨家里有事,今天临时请假,但说的时间太晚,你们都出发了,我想跟你们改期都来不及。”
陆靖文道:“没事,要不要帮忙?”
周琎看着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因为想象不出他做家务是什么样子而认真犹豫了一会儿,好在最后还是礼貌占了上风,遗憾道:“让客人帮忙,我要被我妈念死的。”
两人说话期间,官倩倩和陈曙天前后脚也到了。官倩倩指责陆靖文不守时——来太早了,显得他们这些准时到达的人很没诚意。
几个人吵闹成一团,陈思芸也出来,笑眯眯地请他们点些吃的,点完就将人赶到二楼。
周琎原本想在一楼坐着,这样看到陈思芸忙不过来时还能去帮把手,但开店以后的陈思芸主见也硬了起来,说要她上楼就绝不改主意。
周琎最后还是带朋友上了二楼。
陈思芸做惯了小吃,东西都早早备下的,哪怕只有一个人也麻利得很,很快就把东西都端上来。
官倩倩下去拿了几瓶饮料。
他们边吃边聊,聊到后头,肚皮都撑得滚圆,陈曙天还在那感叹呢:“你妈妈做的酸辣粉真好吃。”
听了这句话,周琎才注意到,二楼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生意竟比往常差了很多。
她还来不及深想,二楼的灯就灭了。周琎吓了一跳,没有叫出声,只是道:“可能是短路了,我去看一下。”
她摸索着想要靠墙走,却被人一把抓住,没让。
黑暗之中,陈思芸端着插好蜡烛的蛋糕出现,烛光中隐约能看见她的笑脸。
周琎愣住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日,今天也只是想和朋友一起吃顿饭,感谢他们的照顾而已。
生日的事,她谁也没说,但他们还是知道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官倩倩带头一边拍着节奏一边唱起生日歌,陆靖文松开手,轻轻附和。
周琎在陈曙天的敦促下,闭着眼睛,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想来想去,最后希望,今晚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健康快乐。余事不求。
二楼的灯重新亮起,陈思芸分了一块蛋糕,笑吟吟地下楼。
楼下空无一人,为了今晚这顿饭,她早早关了店,只留一个窗口,像从前摆摊一样招呼外带的客人。
陈思芸坐在窗口,一边吃蛋糕一边落泪,一边落泪又一边露出个笑来。
她在想,有多久没见周琎跟同龄的孩子在她面前开心地玩在一起?她又有多久没给周琎买过蛋糕?
今天若不是周琎的朋友让她参与进来,大概她永远不会想起这事,总是让周琎和她凑合着过。
好在,以后都会好的。
二楼上,周琎正在收礼物。
这些突如其来的好意将她打蒙,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已然有些灵魂出窍。
直到最后一个送礼的陆靖文拿出一双鞋,放在她脚边,见她没反应,想帮她换上试一试。
周琎猛地一缩脚,瞪向他。
陆靖文还蹲在地上,抬头看她时倒是很坦然:“你自己来?”
周琎回过神,看着脚上那双“爱鞋”,有些犹豫,却听陆靖文道:“没关系,我挡着呢。”
他都知道,所以没关系。
陆靖文看见这双鞋的第一眼就想送给周琎,只是那时候,他连想要让周琎正经吃饭都只能通过请家教这种方式迂回。
可时至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觉得这双鞋能直接送了。
他隐隐觉得,周琎不会拒绝,也不会被伤害。
周琎脱下旧鞋,还是忍不住藏到一边,最后穿上新鞋,合脚又漂亮。
陆靖文轻轻对她道:“不用把所有都展现给我们看,藏着点也没关系。”
他在说今晚请客到这里的事。
陆靖文理解了她曾经的自尊。
周琎却摇摇头,道:“我想习惯,不过可能要慢慢来。”
她为陈思芸自豪,所以不允许自己再为所谓贫穷自卑。比起伤神虚荣,她更想大大方方地承认已有的一切,再为未满足的欲望而努力奋斗。
第1章 传导
周琎期中考又往前爬了一名, 第六名,和榜一的陆靖文隔了四个人,差了十五分。
到了这一步, 每一分补起来都不容易,但好歹有个希望在前面吊着, 她现在连骑自行车都挂着耳机放英文歌练听力,用的还是从市场上淘的二手mp3。
抛却贫穷羞耻以后, 旧货市场就是藏宝阁。同样的东西,换上干净酷炫的外壳,再增加一些对周琎来说可有可无的高级功能, 便是她手里东西五到六倍的价格。如果她手里有充裕的钱, 当然可以精益求精,但眼下来看, 这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所以没什么好掩藏。
周琎甚至献宝一样,跟陆靖文炫耀:“你看我淘到了什么,只要五十块哦。”
陆靖文果然没有嫌弃亦或可怜她,很认真地从她手中接过mp3, 顺带测试了一下几个常用功能, 道:“不错。下次想要买电子产品可以叫上我, 我还是有一点点研究的, 保证帮你挑到性价比最高的那个。”
周琎说好,然后在一起骑车回家的那一小段路上被陆靖文摘了耳机:“路上危险, 不要听。”
周琎想说,她的声音开得并不大,如果有汽车鸣笛, 她能清楚听见,而她也真的很差这一点时间。
但她愿意接受这份关心。
晚上回去迟睡一些好了, 在家可以全神贯注,用新闻代替英文歌,效果更好,半个小时就能有路上几十分钟的效果。
高二下学期期中考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平静、忙碌、规律,像面包房里按点出炉的面包一样,平淡中又有浓郁香气。
周琎几乎沉浸在这种平实幸福中。
闹钟可以设到六点钟,时间充裕到能和陈思芸一起坐着吃完早饭;骑车到学校时教室已经零零散散有人,可以互相笑着点头问好;老师快要讲完高中所有课程,抓着进度想把高三一整年拿来复习,恨不得给所有学生做个开颅,把知识暴力填鸭;她急着将那些越来越深、越来越广的知识吞吃入腹,忙到无瑕悲伤烦闷,充实得好像所有努力都会得到回报。
而最幸福的是现在。
结束几乎所有作业和学习的晚上,和陆靖文又或朋友们走在前往自行车棚的路上,再结伴同行,度过一小段没有学习的谈天说笑。
今天只有陆靖文。
五月多的天气已经很热,他穿着短袖校服,露出小臂上修长的肌肉线条。周琎走在他身边,也许是靠得太近,有时会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臂,激起一片战栗。
周琎不自在地往旁边走了一步,隔出安全距离以后,难免有种不再亲近的失落,却也让人免去忽高忽低过山车一般的心跳折磨。
陆靖文却不知道她这番心理活动,单纯觉得她离得远了,投来疑惑眼神,轻轻半步又拉回距离。
周琎心里涌现一种微妙的欣喜与挫败。
开心他的亲近,无奈他的坦然。心里有鬼的人才做贼心虚。他心无一物。
周琎装作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样子,三两步跑进停车棚,也跑出这一瞬间的古怪氛围。
这个时间回家有个好处,学校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自行车棚里的车没几辆,找都不用找,往往顺着白天停车方向望去,遗世独立的那辆就是。
今天却没那么好找,周琎往惯常停车的角落看去,一辆车都没有。出于对自己爱骑车龄和磨损程度的信任,周琎没急,正常走过去,果然在地上找到了躺倒的自行车,没有丢失,估计是其他人取车时不小心碰倒了。
周琎把车扶起,却发现链条掉了。
另一边陆靖文推车出来,没看见她人,又折返回来:“怎么了?”
周琎想踩下脚撑,让自行车立住,却一把将整个脚撑踩掉了,部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抬头,眼神有些放空:“……”
陆靖文偷偷抿嘴一笑,把自己的车往墙边靠,上前帮她扶住车头:“没事,脚撑掉了也不影响骑,买个配件改天我帮你装上。”
周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一边撸起袖子蹲下检查,一边道:“不用,这种活我也能干,其实只要有螺丝刀和老虎钳,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