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质问的魔种没有立刻答话,小女孩原本清甜的声音因她此刻情绪激动而显得尖利刺耳:“你知不知道你随便出门会给我和爹惹麻烦啊!”
温歆这才注意到了她对自己附身魔种的称谓,可还来不及想些什么,心中竟生出悲伤——不是属于她的感受,她却能感同身受。
那么,其实是自己附身魔种在难过?
男孩干哑的嗓音答了女孩的话,隐约能听出些恳求意味:“今日天气好,我想出门来看看。”
女孩听出他的恳求,但完全不无所动。
她回身望了眼不远处扬声招呼让她过去的伙伴,咬了咬唇,还是将声音放温柔些,劝道:“哥,爹说了你生的怪病,只能在家里待着,你别任性。”
“小芸,我没有病,我身体很好... ...”
“够了!”女孩谈起这个话题仿佛很是恐惧,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她不想让旁人注意到自己正与兄长说话,所以刻意压低声音,道:“你就是怪病,跟谁说你都得是怪病!你再不回去,我就告诉爹知道!”
撂下这句威胁,她就背身快速跑远,重新加入到伙伴们的玩耍中。
外间的确是明媚的好天气,灿灿阳光铺洒在金色的麦田上,风吹麦浪美轮美奂,嬉戏在其中的孩子更为这副画卷添上勃勃生机。
温歆的视线却随男孩下移,没有看向那副美景,而是看向了他的一双手。
一双属于孩子的、并不大的手,却被粗糙的麻布条一层层紧紧裹住。
因为处在附身的状态,所以温歆能够感受到他强烈的自厌感,厌恶之外还掺杂着困惑。
站定原地一会儿,他忽然低下头,用牙齿去撕咬缚住双手的麻布条。
粗糙又结实的布条磨得他牙龈出血,星星点点落在布条上,但他仿佛不知道疼一般,非要将自己的束缚解开不可。
他终于还是成功了。
麻布条被弃置地面,他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双手举高,迎向太阳张开十指,似乎想要为自己的困惑寻找到一个答案。
温歆同他一道看去,除却双手长久被布条紧缚,手背上的红紫色交错痕迹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就只是双普通的、伤痕累累的手。
男孩没能得到答案,反而因为正视太阳太久,眼眶酸疼,眨了眨眼就承不住沉重的悲伤,泪水一颗颗砸落地上,很快就融入黄土地,了无痕迹。
这段记忆深刻的片段到这里为终,之后是一长段的寂静,模糊到看不清的画面快速闪现眼前,让温歆眼晕又头昏。
等周遭景象再一次稳定下来,目睹的已经不是站立在田垄边的明媚场景了。
相较之前不太清晰的画面,这一次温歆能辨得清周遭的所有物什——大约是因为记忆的主人对这些太过熟悉,所以即便无关紧要也不曾忘记。
熟悉到连气味都模拟了出来。
温歆觉得现在大概是身处在一户农家的杂物间,季节上则应该是春日雨季。
因为这处杂物间唯一开着的一扇窗,攀入了朵俏生生开着的不知名小黄花,且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霉气。
霉气的来源大概就是她现在坐在身下的一套又旧又脏的床褥。
这里的布置实在杂乱。
存放在杂物间的柴薪和一些木炭都胡乱扔着。
一把短了腿,靠墙搁着的椅子上,木盘里放的食物没有被动过,是看着梆硬的黑馒头。
真实居住在这里的人却没有在意环境的恶劣,或者说已经习惯,就心中荒芜地躺在很潮的褥子上,睁着眼望着腐朽的房梁。
过了会儿,杂物间的门忽然被叩响。
叩了三四次,在来访者以为房间内没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温歆附身的对象终于站起身。
他步伐拖沓地打开门,神色阴沉眯着眼仰脸看向来拜访的人。
原来不是自己的妹妹或父亲,而是个陌生的女人。
“有事?”他的声音较上一次温歆听来,更显沙哑难听。
“多蒸了些甜糕,想着来送给小芸的,但她和蒋叔好像都不在家,幸好你在。”
女人的眼中映出半大少年的模样,惊讶过后就含笑自我介绍道:“我从邻村新嫁来隔壁陈家不久,你大概不认识我,但我不是坏人。”
她一道说,一道从提着的筐里取了几块甜糕递给他,问道:“你是小芸的哥哥或弟弟吗,我都没听她提起过,怎么竟关起门在杂物间里待着。”
由温歆来看,这个穿着朴实却干净的女人其实颇为友善。
可少年模样的魔种没有伸手去接甜糕,也不想回答女人的问题,“哐”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
门板险些砸到女人的脸,他没有管,照旧躺回了褥子上。
然后他听见自己妹妹蒋芸归家的动静,似是与要离开的女人撞上,欢欢喜喜打了声招呼。
大约是听女人问起关于自己的事,蒋芸惊道:“你怎么敢去见我哥哥,你接触到他的身体了吗?五娘子,你真是糊涂啊!”
小芸护着女人离开,周遭重归寂静。
温歆被迫在静默中捱过几个时辰,外头忽然嘈杂了起来,听脚步声是许多人风风火火地闯进院落里。
接着,杂物间的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健壮的青年扛着锄头就往里冲,冲少年叫嚷着:“蒋彬,你这祸害,你对我家五娘子下咒了是不是!”
名唤蒋彬的少年慢慢坐起身,冷冷地看着隔壁陈家独子激动得要将锄头往自己脸面上砸,又被他父母及村中其他人拦回去。
“杀不得杀不得,你别冲动,不能杀他啊!杀他你也落不得好下场!”
“那就容着这个祸害在咱们村子生活吗!什么怪病不怪病,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就是天生魔种,是害人精!”
被拦住的青年恢复了少许理智,却仍然不解气,骂道:“他克死了自己的亲娘,现在又要害我家五娘子,一日日由着他,回头一村人都被他害死才算完是吧!”
他越说越恼,联想到那样的未来,甚至动心思当下就不管不顾动手杀死蒋彬算了。
先前已经见过一面的五娘子听到丈夫的叫嚷,被蒋芸搀着快步走进房间里。
她犹疑地向丈夫道:“我只是听小芸说他乃是魔种,忧心真会因与他相见生病,想去医师那里看看,你别激动。”
蒋彬移目向她,于是温歆也撞上了女人眼中的恐惧,全没有先前的怜爱。
“我能不激动吗!你新来我们村,不知晓魔种的可怕,他八岁的时候,摸摸稻谷就能叫长得正好的稻谷枯萎。
再稍大些,看一眼刚出生的兔崽儿,兔崽儿立刻断了气。现在肯定愈发厉害,你先前咳嗽那几声,一定就是他给你下咒了!”
青年闹腾着不肯罢休,身边人一齐劝都难劝住。
“那你就杀了我。”
蒋彬看着这出闹剧,没有半点害怕,完全冷漠地旁观着,甚至抱有看戏的轻松心态。
他的激将很有效,青年愤怒地挣脱其他人,抄起锄头就冲蒋彬砸去。
但到底只是个耕作田间的庄稼汉,没有杀人的勇气,锄头没敢直接砸在蒋彬的头上,手一偏,在他额侧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鲜血从伤口淌下,压在蒋彬的左眼眼睫,压的他睁不开眼睛。
可疼痛感没有让他悲呼,反而刺激得他哈哈大笑,将包括行凶者在内的一众围观者都吓唬住了。
蒋彬没在意他们的表现,用仍然睁着的右眼瞧向自己的妹妹,无声地以口型一字字道:“你算计我。”
他咧开嘴角摇头,意指他们的邻居没胆子杀他,蒋芸找错了人。
蒋芸面色难看地瞪着他,却发现见血的邻居果然已经怂下来放狠话,说什么顾念蒋叔艰难、小芸不容易,放过蒋彬,但没有下次云云。
终于也只得认了这次仍不会有人杀自己身为魔种的孪生兄长。
邻居青年觉得面子上过得去了,就带着自己媳妇离开了。
村里人见不再有热闹看,也都各自散去。
等只剩下妹妹一个与自己独处,蒋彬才笑眯眯地道:“想要我死了,你就不用是村里人口中魔种的妹妹了是吧。”
他猜得出今天发生的所有都是亲生妹妹安排试图杀死自己的,心情其实不像表现出的那么不在乎。
既觉得妹妹煞费苦心不得偿,可怜可爱,又觉得妹妹装模作样害自己,可憎可恨。
被迫附身在他身上,与他感同身受的温歆觉得他像是一个沉溺于窒息感的人,故意伸了脖子由妹妹套绳索,既痛苦又愉悦。
这种陌生的感情让温歆很不适应,一再整理心情,才勉强重归旁观者的冷静。
立在门边上的蒋芸被刺中心事,散去脸上故意装出的可怜神情,脸色阴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独对着蒋彬一个,她也不再故作姿态,毫无悔改之意地默认蒋彬的话,咬牙切齿道:“你是怪物,我不需要一个怪物当哥哥。”
蒋彬活着一日,村里人就是怜悯又忌惮她的。
怜悯他家中做孽事才多出个魔种儿子,她这个同为女儿的得与魔种朝夕相处。
忌惮一旦与她亲近了,就会连带沾上她哥哥的灾祸诅咒,落得凄惨的下场。
因此蒋芸是最渴盼有谁能杀死蒋彬的那个人——她明明不是怪物,凭什么要因为一个怪物哥哥而遭另类对待。
“你不想要,那又能怎么办呢。”
蒋彬装模作样地叹息道:“谁让你就和一个怪物托身在同一个母亲肚子里,与怪物同日出生呢。”
少女呛声不过,又拿他没有办法,手攥成拳,娇小的身子颤抖个不停,转身出去,狠狠将门摔上。
没了能说话的人,蒋彬摇摇头,重新坐回床褥上。
因为魔种较凡人强很多的体质缘故,他额头上豁开的大口子已经止了血。
除却痛感外隐隐有些麻痒感,大约是在自我愈合了。
蒋彬对受伤习以为常,随意将糊在眼睫上的血污一抹,恢复左眼视物的能力,但看东西仍然是蒙了层血般。
想了想,他摊开沾了自己血的手掌,黑色的雾气点点凝聚在掌心,验证自己现在到底强到什么地步了。
浓郁的魔气聚汇,窗台上攀着的小黄花受到感染,快速失去生机,收缩原本舒展开的花瓣,片刻就枯萎成灰。
原来他已经能主动选择祸害的对象了。
蒋彬忍不住笑道:“他说得没错,我是愈发厉害了,指不定真就能想让谁死让谁死了。”
略一停顿,又歪头自语道:“我先前没想让那个女人死... ...想了还是没想呢,他们都觉得我想人死,我是不是就该让人死给他们看,实现他们的愿望啊。”
他陷在充斥恶意的思维里,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
温歆被迫与他共通情感,因悖逆自己的想法而几乎陷入混乱,勉强维持住清醒,仔细分辨到底哪种情感是真正属于她的。
所幸这段记忆就到此终结,温歆终于得到能安静思考的机会,可以缓一缓了。
沉浸在他人的情绪中不是什么好体验。
那些不属于她的感情沉沉堆积在她的心上,一时难以忘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她发现自己也在真心实意的难过。
为魔种幼年时渴盼出门看看,遭到否决时落下的那几滴眼泪难过。
她曾经听二师姐讲起过相关魔种的事情,知晓魔种乃是天生的。
那时的温歆就思量过,在魔种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明明没有做过恶事,却被当作祸害对待,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可真的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他们的经历,感触上深刻很多。
就算清楚他们之后作恶多端,是死有余辜,可她实在不觉得应该苛责一个无有害人心、单纯只是想要过正常人生活的孩子。
虽然她也能够理解普通人见魔种能够枯萎稻谷、看杀兔子,不可避免地会对魔种异类生出恐惧心,但她仍然希望两者间的矛盾是有解法的。
即便此刻的她还并不得知解法是什么。
来不及彻底分辨魔种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留给她自主思考的时间就已经到了,这一回温歆所见的场景再不是寻常生活的景象。
仍是先前那间破旧的杂物间,外间却有难闻的烟熏火烧味涌入,血腥味和肉质被焚烧的气味掺杂其中,令人作呕。
作为魔种的蒋彬在屋里待着,外间的地狱景象自然不是他的手笔。
但他也没有丝毫要去拯救他人的想法,就冷冷望着远处村人被强盗追逐残杀,还嫌弃痛呼声、求救声太过刺耳。
强盗们很快发现了看着破落的蒋家宅院,桀桀笑着闯入院内,从卧室里揪出了躲藏着的蒋家父亲和蒋芸。
少女娇妍的容颜和楚楚的气质可以博得村人的好感,但落在强盗眼中,就只有被摧残的价值了。
见他们要劫走蒋芸,一直告饶的蒋父试图阻拦,被强盗一马刀斩下,当场毙了命。
再没有能帮助自己的人,蒋芸在极度绝望中,眼光乱飘,忽然瞥见自家杂物间。
敞着的窗里,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幽幽迎上她的目光。
愤恨与恼怒竟在霎时间胜过绝望,蒋芸毫不犹豫地向杂物间方向伸出手去,求救道:“哥哥,救救我!”
当然不是真的求救,她怎么可能信赖一个自己憎恨许多年的怪物。
熟知妹妹性格的蒋彬心中好笑,清楚她是故意让强盗们发现自己,干脆起身推门走了出来,合她的意。
强盗根本看不上穿着粗布麻衣,骨瘦嶙峋的蒋彬,说笑着就要给他一刀。
蒋彬没躲,他动了杀心,魔气凝聚只在瞬间。
所以强盗的马刀停在半空,笑容凝滞住,沾了血的马刀脱手落地,人也“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死了。
温歆的魂灵不稳定了。
即便她觉得这些烧杀抢掠的强盗该死,也无法认同蒋彬杀人后的狂喜。
感同身受被她强烈排斥,情感与理智无法调和,就会陷入走火入魔的险境。
而且她现在处在毫无防护的魂灵状态,一旦入魔,即使之后能驱散魔念,魂灵所受的伤害也是永久性、不可治愈的。
之前魔种逼她进入那些自己屠杀他人的记忆中,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如果不是温歆幸运地寻到幼年时杀戮欲还不重的记忆中来,早早就要崩溃了。
拖延到现在,终于也无法拖延了。
她心神矛盾,魂灵几乎要被撕裂,痛苦地蜷缩起。
原本就弥漫在神识空间的魔气,也在片刻后汹涌着想要乘虚而入,彻底毁坏温歆的魂灵。
危急时刻,有一把外观不祥的墨色巨斧破开魔气迷障,将它们裹挟斧身尽数吞噬。
一往无前的攻势在将要接触到温歆月白色的魂灵时止住,轻柔落下,化作一件黑纱衣覆住她颤颤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