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血脉可以沟通、改变规则, 修仙者布阵只是利用材料模仿封族血脉罢了, 至于图纹,其实是为沟通规则, 指定方向。如果你的神知够强,能与规则相通,不必绘图纹也可以。”
想到单是讲解道理, 大约并不足够让温歆全然理解,他合眼沉心, 欲用实际表现向温歆演示一番。
血珠被从他的指尖逼出成串, 被玄黓操控着, 却没有绘制成任何图纹, 只是如同雨滴般坠落在温歆脚下地面。
一开始土壤没有任何动静,可很快温歆就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因为她的身体忽然轻得不可思议,又或者说地面对她不再具有引力。
仿佛不必借风灵气,也不必借任何法器,她只要心念一动立刻就能飞起来。
她眨眨眼,仔细看着浸入血液但并没有太大不同的土壤,好奇地抿起唇。
为了印证自己的感觉,小姑娘试探性地以足尖在地面一点,竟真的就一下飞起了好几米。
但是飞出的距离也就只是高出地面几米。
她能够选择现在落地或步行半空中如履平地,却不能再飞高。
仿佛一只纸鸢,能够随意活动在这一片空间里,也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绊着不许飞远。
玄黓缓缓睁开眼,手捂在心口颇为用力——虽然懂得这套理论也能够实现,但是单凭神知沟通规则对他消耗很大。
他面有疲累之色,望着正缓缓落地的温歆,还是以长指抵在自己太阳穴,牵动唇角,无奈地道:“这是我自己钻研的一个小把戏,只是我神知不算很强,如果不绘制图纹,维持不了太久。”
温歆脸上的惊喜神情令他回忆起自己与温婵相爱时,曾经也划分过一片区域为特殊的空间,让温婵以凡人之身体会到宛如修仙者般自由。
这个小把戏实际就是玄黓当初为了哄得温婵笑颜,特意想出来的,不久前才跟随失去的记忆一同回来。
从依稀有着爱人轮廓的女儿身上,玄黓再度窥见过往的甜蜜,却又因为温歆与温婵的相像之处,不忍再看。
回忆越美好,越叫他知道无法挽回的痛。
小姑娘兴奋之情减退,没有直接落地,而是如飞鸟归林般投入向她张开双臂的程烨怀抱,喜道:“阵法真的很有意思啊,没想到我的血脉还有这种妙用。”
“你喜欢钻研阵法倒是没什么关系。”
程烨将她有些歪偏的发髻扶正,认真道:“但是不许动不动就玩失血这套,既然能用材料模仿,就没必要非得你自己虚弱。”
他没觉得需要真的失血的血脉有什么好处。
虽然因为玄黓的话猜到上一世小姑娘能够牺牲全部囚住自己十年,多半与她的血脉有关,但是他可不希望温歆往后再有用血液的可能。
然而温歆才知道自己血脉的妙用,斟酌着没有立刻答允下来,只是“喔”了一声。
程烨却不是好糊弄的,拇指和食指轻捏住她粉腮上的软肉,道:“看你眼神乱飘就知道是在敷衍我,快答应。”
“好啦,能不用血液我就不会用的。”温歆只得泪眼汪汪地应下。
她委委屈屈的模样太可爱,程烨忍不住在被自己捏的微微发红的脸颊上亲了下:“这才对嘛。”
温歆因他忽然的举动整个人羞得都要烧起来了,连忙去看自己的父亲。
还好玄黓垂下眼眸,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这才小小送了口气,拧了下程烨的手臂让他不要闹了。
其实玄黓注意到了,但是他没有说出什么阻挠他们亲昵的话语,只是默默切断神知与规则的沟通,恢复了小片空间的规则。
然后他重新以授课的内容将温歆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你当作基础的那些图纹其实可以拆解成点与线,它们才真正是沟通一切规则的基础。”
温歆对于学习阵法的热情非比寻常,听他开口继续讲课,果然离开程烨的怀抱,让程烨暂待,走到他身边看涂画在纸张上的不同点线组合。
她看着这些于旁人只显枯燥的点线组合,眼眸中星光闪烁,一边做笔记,一边思考着将自己的疑问一一向玄黓提出,玄黓也不吝地给出最具体的解答。
父女间的隔阂在关系成为师生时就像是消失不见了。
程烨虽然有些不舍怀中温软,但是见她学得专注投入,也就只撇撇嘴躺在躺椅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他们。
总归是应允温歆要一同前往封族居所了,她对封族的手段约熟稔,风险就越低。
如果能了结掉皇城下的阵法,达成华月疏的心愿,他不再亏欠任何人,不会再做温歆所厌之事,在实力加持的情况下,应当也不会被她师门的人过多阻碍。
两人的未来长久,没必要急在一时。
*
勤学好问是学习的最好办法。
仅仅花了三日时间,温歆就将进入封族后可能需要面对的阵法全部了然于心,连带破解的方法都学会。
没有再拖延下去的必要了,四人准备好就乘坐神行舟,往玄黓曾经看守的玄关空间去。
掌门负责掌控方向,程烨乐得清闲,坐到温歆身边与她闲谈,倒是舒解了温歆对于封族未知的不安情绪。
踏入玄关空间内,这里的一切已经与他们上次来大有不同。
没有玄黓坐镇空间中,阵法彻底停下,雾气全部散去,周遭不再是与外界如出一辙的景象,而是无数黑色的镜岩。
沉默、冷酷地倒映着他们所有人的身影,在一片死寂的空间中给人很大的压力。
不过玄黓曾经居住的竹庐仍在。
玄黓也清楚周遭幻象破除后,镜岩会显现出来,毫无惊讶的神色。
他曲指算着今日通向居所的镜岩会是那一面,提醒其他三人道:“不要随意接触那些镜岩,它们通向不同的地方,一道接触到就会被传送走。”
温歆本来就对这些诡异镜岩心中生怵,没有要触碰它们的想法。
程烨被她抱着手臂,虽然眯起眼对镜岩有些好奇心,但是更重要的还是身边流露出惊恐的小姑娘,所以也不曾往镜岩那边走。
却是掌门对矿石颇为感兴趣,又自恃实力,在听到玄黓话前,差点就触碰到镜岩。
好在玄黓提醒的及时,掌门险险将手落下,道:“你们真的可以随意传送至不同的地点吗?”
“族内孰知空间规则的族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迁换空间,我不擅长这个,但是借用镜岩可以。”
玄黓没有隐瞒族内任何信息,计算完后走到一处镜岩前,深吸一口气,道:“我父亲有可能算到了我今日会带你们进入居处,尽量谨慎些,防着幻象幻听。”
四人中以温歆的心防最弱,最有可能被虚幻蒙骗。
不过她早有准备,取出翡翠铃捏在掌中,向玄黓颔首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玄黓就首先探手向那面镜岩,身入其中。
掌门其次跟去,然后程烨与温歆并行进入。
穿越镜岩只一霎的窒息感,仿佛忽然坠入水中。
窒息感消退,出现在温歆眼前的并非岩石内部那种黑漆漆的景象,而像是一处村庄。
有插了秧苗的农田,有行走在田垄间的耕牛,远处还有不少简陋的茅草屋。
如果不是能望见的所有人脸上都戴着面纯白的面具,温歆大约会以为玄黓计算出错了。
然而田间老农戴着面具,挎着菜篮的婆婶戴着面具,牵着耕牛的牧童戴着面具,这一幕就显得极诡异了。
所幸想象中有可能面对的埋伏或是陷阱都不存在,只有牧童牵着耕牛慢悠悠地向他们走来,悬系在耕牛脖颈上的铜铃闷闷响着。
他走到紧张的玄黓面前,虽然是孩童的嗓音,但是语气却是成年人的沉稳,道:“带他们跟我走吧。”
话毕他也不等玄黓的答复,牵着耕牛继续往一个方向去。
玄黓以手自上而下抹了把脸,捂在了嘴的位置,眉头紧皱着,目中情绪极其复杂。
但见牧童行出已经有段距离了,他还是放下手,与三人道:“跟他走吧。”
这里的情况只有玄黓清楚,与普通村庄基本无异的景象让染醉剑将出鞘的掌门不知所措,程烨也看不出古怪的缘由,不能贸然出手伤人。
玄黓也知道他们必然一头雾水,可在这里说太多都会被自己父亲所知,并没有好处。
因此他只是轻声解释了句:“戴有纯白面具的都是我的族人。”
解释完他就跟上了前方牧童,三人仍是不知情由,只得同样跟上。
随牧童绕过几处茅草屋,走到一间看着稍大些的院落外。
牧童将耕牛栓到树上,推门走入待客用的厅堂内,取下了纯白面具,看向跟随而来的玄黓,冷淡地道:“玄黓,你的记忆完整了。”
玄黓面色极难看,不想答他的话,所以干巴巴回身与三人介绍道:“这就是封族的族长,我的父亲。”
第60章
温歆在来之前想象过封族族长会是怎样的人。
她名义上的祖父, 用剥夺记忆这种最强硬的方式,拆散了她的父亲和母亲,可能是位严苛的老者, 也可能因为修仙者维持有容颜青春,会是个刻薄的青年。
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 最终见到的会是个模样不过六七岁的孩子。
“我名郁仪。”
他坐在张不算精致的木椅上,视线掠过玄黓,在掌门与程烨身上稍一停留,最终落目在温歆身上, 道:“你就是既定的救世者吧。”
掌门现在最听不得“救世者”三个字。
原本还疑虑怎么一个孩童会是封族族长, 听他吐出这刺耳的称呼,登时就怒火中烧。
“什么救世者, 你们封族不曾教导过她一日, 倒是把救世的使命直接抛给她!”
他忿忿地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郁仪的衣领,将他拎起来骂道:“别以为搞出这副小孩子的样子我就不与你动手了, 变回正常的样子来说话。”
郁仪被掌门阻挡视线, 神色淡淡地与他对视,道:“我一直都是这样。”
玄黓也心情复杂地补充解释道:“的确, 最早跟随我父亲的族人也说他的状态从来都是孩童。”
掌门睁大眼回望向玄黓,问道:“那他如何会有你这个儿子?”
“我不是由女子生育,而是借我父亲半截尾指指骨和血液培育出来的。”
玄黓知道自己出生的异常, 还是在入凡俗界,接触到温婵, 告知她自己的身世后。
从前在族中, 从来没有人向他说过正常的家庭应该有母亲的存在, 所以即便族中有完整父母孩子的家庭组合, 他也没有觉得是自己奇怪,而是以为各家有各家的不同。
掌门惊异地看向郁仪的手,果然他左手的尾指虽然无有伤痕,但是短了一截。
然而拥有魂灵的人怎么可能培育出来呢?
“植物可以用部分培育完整,人当然也可以。”
郁仪依然面无表情,余光瞥向在场与自己血缘亲近的玄黓,无情地仿佛说起的只是自己养的植物,道:“虽然我失败了八次。”
前八次都只是徒有人形,没有魂灵的失败品,不可能经历情劫留下后嗣,终于第九次成功培育出来了。
虽然有名义上有父子的关系,但是郁仪看玄黓只是看自己培育出的成品罢了。
玄黓这个名字,就是郁仪从天干计数中取来“九”的别称,没有太用心,族中人对玄黓的议论,他知道,没有管过。
这都是玄黓早先就知道的事情,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掩藏过自己的态度,所以此刻被直接与植物等同也只是黯淡了神情,没有说一句话。
“那你们封族的族人……”掌门不敢置信,无论是修仙者还是魔种,具备理智的时候总还是拥有情感的,无论是爱是恨。
可郁仪却像表现得全然无情,仿佛已经完全脱离人的范畴。
“他们只是烙印契约与我分享血脉的村人。”
郁仪没有再让失魂落魄的玄黓替自己做出解释,在掌门手腕上轻轻一拍,竟就令掌门半只手失力,松开了他。
掌门一惊,不敢再托大,染醉剑出鞘,剑影立时就浮现数百,质问道:“你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什么?”
孩童模样的郁仪望着几乎堆满室内的剑影,摇了摇头,道:“此室禁灵气法术。”
话音落,掌门的剑影招式立刻消失无形。
不待掌门惊怒直接持剑与他拼杀,郁仪就回答起掌门的问题:“我刻意培育玄黓,是为了等一位我所见未来中,与我有血脉牵连,又不曾知我半分的后人成为救世者。”
他的视线迁移至程烨的身上,淡淡道:“好用她的牺牲留出时间,应对必然腾空出世的大魔。整个修仙界都同心对抗大魔的时候,我就能有杀他的力量。”
承继有他血脉的小姑娘本来就是他记忆上的一环,即便没有掌门出现,秦君幽推荐她修习阵法,郁仪也会引导她走上相同的道路。
她有执念去寻找身为修仙者的父亲,他不用担心她会中途放弃,三灵根唯一有可能变强的方式也就是阵法。
如果温歆不能凭自身研究出可以囚住大魔的方式,郁仪就会用不暴露自身存在的办法使她直接获知——虽然可能经人之手,会有些麻烦。
许诺给所有化外境修仙者的救世者的确出现了,虽然不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但却是完全依他部署出现的。
掌门的攻势僵住了,不可思议地听他下一句道推测:“他们的身上都有时空的痕迹,是大魔混不吝逆推时间,回溯到现在了吧。”
他像是问话又像是已经笃定:“你师父会有现在的态度,意味着你在我不知道也不会经历的某个未来确实已经牺牲过,拯救了一次世界吧。”
温歆听懵了,无法给予郁仪任何回应。
虽然早先就听玄黓说起郁仪可以预见未来,但是听他做过的事,听他对本应当是他未知上一世的推测,还是令她讶异。
甚至悚然。
仿佛所有的事都被他算计好了,他们都像是被摆布的棋子。
程烨静静听郁仪说到现在,一直不动声色,直到察觉到温歆内心的动摇,才将她拢得离自己近了些,慰藉她心中的不安。
他轻笑了声,问道:“你计划了那么多,怎么会把最重要的最后一步选择权交给旁人呢?”
又是以尾指指骨培育血缘后辈,又是将玄黓推去凡俗界诞育子嗣,更要关切温歆的学习进展。
铺垫了这所有一切,仿佛已经算无遗策、万无一失了,可最后囚住自己的选择,却需要温歆来做。
然而除了隐于幕后的郁仪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指望过她能够救世,也没有人知道她真的能有囚住自己的手段。
哪怕是温歆自己,都只是用她的牺牲来赌一场延续世界的未来。
——如果她没有牺牲的勇气呢?如果她不期待未来,选择用创界阵法直接将自己亲近的亲朋藏匿,用最稳妥的方式保护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