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轻声补充道:“简化的魔功就算修至最高阶,也不可能有程烨强。既然为恶的修仙者有秩序可以惩戒, 那同视魔种也为他们制定法则就好了。”
他提到程烨, 想的自然就是由程烨去执行惩罚。
反正两人是互坑的关系, 劳累程烨, 秦子修不会觉得有丝毫愧疚。
而程烨听过他的建言,为温歆着想,就算明知道他是在故意算计自己,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各管各的,真要是哪一方刻意找麻烦,再仔细去计较吧。”
秦子修饰自己的语句,眼睫缓慢颤动,盈润日光的眼中盛满笑意,哄得温歆觉着有道理,点了头。
然而所谓的“仔细去计较”,计较过程中绝对免不了血腥。
——他递了个眼神与程烨,意思是这阴暗的一面不必明说给温歆知道。
程烨无言颔首,该如何解决,他清楚得很,也已经尝试过了。
只需要支开温歆,凭武力争取合理的权益就行了。
“至于到底要不要以魔气铺就复生的道路,由你父亲唤回你母亲,这件事我没法替你决定,你自己想想吧。”
秦子修将所能教授的全部教完,便不再多言,背手向二人一点头示意告别,含笑悠然离开。
至此,来到皇城的两个目的都算是达成,等到准备的差不多,通知太子将百姓尽数迁移,就可以封锁皇城解除阵法了。
然而从皇城出来时,温歆却是心中纠结地望向天空。
天空无云,她抬起手遮挡有些刺目的阳光,露出袖摆下一截白玉般的小臂。
轻轻咬住柔嫩的下唇,唇瓣立刻留下一个小巧的齿印。
——由玄黓作为复生计划的执行人,她难以下决心。
复生只是理论上可行的办法,结果不一定真的能成功。
一旦开始执行,灌入玄黓全身的魔气就会毁去他全部修仙的根基,甚至更严重些,有可能夺去他的性命。
她不希望他死去。
到底玄黓也是她的父亲,为着小姨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和亲昵之情,温歆不会认他。
但得知他一去不回的真相和他悲惨的身世,又亲见他想尽办法弥补自己,小姑娘其实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你决定不了的话,就直接将选择权交予他吧。”
程烨颇为感慨地道:“或许你会觉得这个方法风险过大,可是于他,却说不定是救命稻草呢。”
他的语气不确定,实际心中却是笃定程烨一定不会放弃复生温婵的机会。
因为仔细想想,玄黓的处境与上一世他失去温歆后的处境,倒有些相似之处。
都是失去深爱之人,所知可拯救的法子从来没有验证过是否可行。
不过也还是有些不同。
程烨除了心上人外,无所挂念,也向来肆意不管可能对其他人造成的后果,所以毫不犹豫地逆推时间回到过去。
而玄黓在恢复记忆后,即便得知爱人已死,也还有位需要他帮助的女儿,同样是他辜负十余年的亲爱之人,不能立刻抛下。
因此他才没有立刻兑现与温婵同生共死的承诺,追寻她而去吧。
程烨眼幕低垂,代入玄黓考虑他对未来的想法。
约莫就是等到封族的事情告一段落,温歆不再需要他的帮助,他就会往芳雨城见一见温婵的墓碑。
再自断性命偿还温婵的多年苦等,以及温嬗对她的深重怨恨。
现在有一个可以复生温婵的机会放在他眼前,对于他来说,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同他原本想法一样的死去。
他怎么可能不把握住呢。
“我明白了。”
温歆虽然心上还是压着些失落之情不想失去好不容易寻回的父亲,但是也认可程烨的话,决定尊重玄黓的选择。
传信给玄黓,说明事情来由,约定在芳雨城相见。
无论玄黓决定怎么做,她也该兑现自己承诺,带他见一见自己母亲的墓碑了。
*
为了避免小姨见到玄黓恼火过头,闹出争执来,温歆与玄黓在芳雨城城门外汇合后,刻意绕行了温嬗的活动范围。
温家从前不算极富裕,温婵的墓碑没有立在特别好的位置。
同许多死去街坊一般,温嬗替她铸了石质墓碑后,就落坟在坟场的角落。
温歆从前常常陪同小姨一起看望母亲,循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墓碑的位置。
浅灰色的雨花石墓碑上刻着温婵的名字,题写夫郎名讳的位置空着,稍下方是妹妹温婵、女儿温歆的名字。
铸得极简单,照着温婵的遗愿,连描述她生平的碑文都没有一句。
温歆记着,当时下葬母亲的时候,因为碑石刻写得过于简单,还在城里引发了些议论。
毕竟当初温婵是城中最美的美人,玄黓这修仙者追求温婵的事更是在小城中传遍。
说温婵久等不到修仙者才忧思成疾、不幸离世的话不少。
说的好听些,她是因爱情而枯萎的娇美花朵,说的难听些,就会称她是郁郁而终的可怜怨妇。
当时许多人看温歆的目光都满是怜悯,让她很有些不自在。
也就是自己小姨泼辣,谁议论就打到谁家去,不许旁人可怜自己家,小城居民又都本性善良,日子才恢复如常。
“小姨今日应当来过了。”温歆俯下身理了理墓碑旁花瓶中插着的白色花束,见其上仍沾着水珠,就知道肯定是小姨来看望过母亲了。
抬起眼,玄黓已经一言不发地跪在墓碑前,视线描摹在“温婵”两个字上。
他表情空茫,一时间无悲无怒,就只是呆呆愣愣地瞧着经历近十年风雨,已经能看出岁月痕迹的墓碑。
温婵真的死了。
他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清楚认知到这一点。
爱人的死亡从前只是个概念,他听说时会觉得痛彻心扉,但等到真的面对墓碑时,才终于生出尘埃落定的感觉。
绝望攀附在心脏上,如同缠绕在内腑的荆棘,慢慢收紧,带起一阵阵疼痛与窒息。
在他安稳度日、一无所知的时候,原来就失去了最珍爱的人。
玄黓落不下泪来,眼角与咽喉生疼,血气翻腾在胸腔内几欲呕出来,最后引发剧烈的咳嗽。
他连站都站不稳,踉跄着扶在碑石上,拳头一下下砸着自己的大腿。
温歆见他这幅样子也实在难受,起身搀着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我与你寄去的信中所说的事... ...”
“我去。”不待温歆问完,玄黓就用干哑的嗓音答道:“遑论只是往忘川河边去一趟,若是能复生她,直接以命换命我都是愿意的。”
他毫不犹豫地表达出肯定。
温歆蹙起秀气的眉却仍有些不确定。
犹疑着不知该劝他继续想一想,还是该遵着他的意见,立刻领他往皇城实行计划。
然而不待她再度开口,远处就传来女子厉叱之声:“好啊!原来你这负心汉竟还活着,我阿姐都死了,你凭什么活着!”
温歆大惊,循声看去,正是自己小姨手拿着把剖肉刀,怒气冲冲地奔来。
她处在盛怒中,头发散乱地飘在脑后,连原本装饰在发上的簪钗都已经不见踪影。
而在她的身后,是努力试着追上她的守坟的跛足老人。
温歆立刻就明白她来到的缘由了。
想必是守坟的老人眼花不认识自己了,以为自己带着两个成年男子往母亲的墓碑这边来是要做些恶事,才立刻去寻了自己小姨来。
小姨最在意的就是母亲,得了传话就持刀寻来。
温歆连忙要拦她,行到她身前抱住她的腰劝她冷静:“你别冲动,我见过父亲后已经知晓他当初未归的缘由了,确实有旁人作乱其中,不是他故意不回的!”
“你还与我说什么不会认他,原来几句话你就被他哄了去了是不是!”
温嬗已经完全被恨意蒙蔽双眼,闻听她的话不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心生被背叛的伤心。
曾经猜测温歆会投奔父亲去的想法仿佛得以印证,她的难过无以复加,虽然一时间摆脱不了温歆,也不愿意伤到她,但是也狠狠将手中剖肉刀掷向玄黓。
玄黓听到她怒斥时就望向了她,扔来的刀他很轻松就能避开,但他却没有躲,胸口硬生生受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
第80章
血液涌现出来时, 温嬗有些懵。
像是没料到自己真的能凭一把刀重伤玄黓,滚动在心口的愤恨都骤然降温,理智回笼脑海中。
她从前没有这样伤过人, 就算在曾无数次幻想应当如何杀了玄黓,现实也还是有别于想象。
温嬗目光空茫地望着青年修仙者。
他与她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太大区别, 除去曾让她艳羡的一头如绸乌发变成如雪的白。
黑与白的对比很明显,但都比不上此刻他胸口伤口的鲜红。
——到底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情状的呢?
温嬗很喜欢自己的姐夫,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他与自己最爱的阿姐般配。
虽然他有时候不经思考地说话,会直得惹自己和阿姐生气, 但感受得出他对自己阿姐的爱意深重。
两人站在一处, 极赏心悦目。
温嬗曾经将他们俩当□□情所能达到最高的程度。
然而玄黓抛弃了温婵。
温嬗曾经对他的喜欢尽数化为怨恨。
她想,除非玄黓是一早死在外面了, 否则不该有任何理由不传回任何消息。
虽然修仙者的生命力强悍, 轻易不会陨落,但是温嬗能够说服自己放下仇恨的借口只有这一个。
因此当她见到仍然活得好好的玄黓时,所有清醒都被怒火燃烧殆尽。
甚至不必质问他未归的原因, 单是他依然活着这一点, 就已经足够成为她复仇的动力。
“嬗嬗,抱歉。”
是玄黓开口了。
他面无表情地将刀拔出, 任由胸前可怖的伤口淌着血,直到一身素色衣衫被血浸透,滴落在地的血滴聚汇成一摊, 也毫无动容之色。
仿佛他心中的绝望与痛苦,也能随着血液流出而损耗。
终于他还是因为失血过多, 眼前渐渐浮起暗影。
为了维系神智, 玄黓才勉力以自己的血凭空绘成愈伤的图纹, 止住流血。
他虚弱地向温嬗道:“我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我也不能现在死去。”
——就如同程烨的推测,玄黓在恢复记忆,得知心上人早已死去时,就存了死志。
只不过他发现他与温婵有一个女儿,想要对温歆作出弥补。
当温歆不再需要他的帮助时,就是他追随温婵离去的时候了。
然而死在温嬗的手上,等于让温嬗成为杀人犯,玄黓不能让她背上这种罪孽。
且复生计划的提出,则为玄黓点燃了一根希望的明烛,仿佛身处无间地狱也有了些微脱离的希望。
他想要尝试复生温婵,不成功再弃生。
然而温嬗误会了他的意思。
先前因为他受伤而稍稍软下来的心肠,在听到他明明白白表明要背弃与温婵“同生共死”的诺言后,登时又冷硬如刀。
她怒红了双眼,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懦夫!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和我阿姐许诺,你这个骗子!你怎么配来祭拜她!”
温歆却清楚内情,又已是听过程烨的剖析,清楚玄黓是要以性命作赌换温婵回来。
因此即便惧怕小姨的怒火,还是怯怯地开口。想要为玄黓申辩:“小姨... ...”
“你别与我说话,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温嬗怕她说出任何背弃自己的话,再伤自己的心。
因此始一听她柔和的声音响起,就眼眶发红,忙不迭地打断。
小姑娘想好的一腔诉说被堵了回来,只得苍白着脸色,轻咬住蕊红色的下唇,目光为难地在玄黓与温嬗身上移挪。
一直环胸旁看着的程烨没法静看了。
他懒得管温嬗如何教训玄黓,毕竟是他们几人的纠葛矛盾。
但他不能不管温歆平白受委屈。
沉下声音,程烨模仿着曾经温婵劝导温嬗的口吻道:“你有不明白的事情,就好生问,就算不愿意好生问,也别打断歆歆与你主动说。”
温嬗对他没什么好感,愿意接纳他,不过是看在温歆的面子上。
此刻温歆都被她迁怒,又怎么可能给程烨好脸色看,所以愤怒望向程烨,就要连带程烨一齐骂在负心汉中。
然而程烨不单是模仿温婵的口吻,他还调动些微魔气,循着曾经主导温嬗梦境余留的痕迹,引动温嬗的心潮。
温嬗的目光才投向他,就茫然了一瞬。
耳边遥遥传来那场梦里,自己阿姐如同叹息般批评自己的话:“你总将自己的怀疑当作一切想法的根基。”
晃神清醒过来,温嬗想要追溯方才的声音,向周身看看,又只如自己经幻听一场。
即便只是幻听,温婵的话也能点醒她。
她合目作了几次深呼吸,将视线从引动自己滔天愤怒的玄黓身上挪开。
垂首轻推了推仍然抱着自己腰不放手的小姑娘,温嬗恶声恶气地问道:“你想为他说什么好话?”
温歆抬眸,见她面上犹存不耐与怨愤,知晓自己约莫就一句话劝小姨的机会。
玄黓一去不归的实情,情有可原,至少温歆在知晓后,曾经寻他一问的执念渐消。
可在自己小姨看来,再多的理由肯定都抵不过娘亲近十年的苦等,怕是立刻就又会打断自己,根本不会听到最后。
因此温歆咬了咬牙根,遏制住心中惴然不安,将复生这个还不完全成熟的计划讲了出来。
“小姨你别急,我父亲来祭拜我娘,是因为我得了个法子,说不定能够复生我娘。”
在听到“复生”这个字眼时,温嬗面上的表情就由愤怒转为空白。
她捏住温歆的肩,颤声问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敢用这种话来糊弄我?”
情绪过于激动,她手没了轻重,温歆轻蹙起眉,忍住疼就要向她讲述。
“别急着说嘛。”程烨走过来,长指在温嬗手背一点,就令她放开了小姑娘的肩。
他执起温歆的柔荑,劝道:“这里不是合适讨论的地方,你小姨也不可能凭三两句话就会信你,还是另寻个说话处吧。”
话是说给温歆听的,提点的却是温嬗。
衣衫凌乱,连发髻都已经散下成披发的温嬗盯着他一会儿,又与满目诚恳的温歆相视,终于还是让步,道:“去家中说。”
不远处守坟的跛足老人正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瞧他们这边的动静,不知会不会将他们讨论复生一类的话听去。
这种一听就是禁术类的东西,就算温嬗再如何激动急迫地想要知道,也明白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