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私心
◎“困住她、看守她、镇压她,然后等到几百上千年之后,她再破封而出吗?”◎
像苦释这样的人, 要找到他的踪迹,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躲藏, 不仅会抹去自己留下的各种痕迹, 还会刻意营造出一些障眼法, 要从浩如烟海、真真假假的信息之中准确地摸到对的那一条,显然并不容易。
但是反过来说, 一旦露出了形迹,那么不管他行事多谨慎、藏得有多深,都一定会被找到。
路峥大部分的行动都是在城内, 按理说,他应该不太容易找到苦释的踪迹。但这一次情况特殊, 苦释出手控制向红鱼, 就等于是将他自己暴露在了路峥的眼皮底下。
无论如何,顺着一条确定的线去追索,总是更容易一些。
对路峥而言,更大的困难其实是在没有道路的山岭间行走。
如果有人看到现在的他, 一定会十分惊异。因为此刻, 因为车祸坐了十八年轮椅的路峥, 竟然站起来了!但是凝神细看, 就会发现他的双足并未踩到实地,鞋底距离地面还有几厘米的高度。
他竟然是用“气”,生生让自己漂浮在了空中!
光是这份对于气的精细控制,就足以令玄学界无数人掩面自惭了。
但就算对路峥来说, 这样的做法也不能持久。好在, 他也不需要持久——苦释既然要操纵向红鱼, 就绝不会待在太远的地方, 一定会守在大阵附近的某个隐秘处。
这么近的距离,又是这么明显的线索,哪怕是路峥,也能轻易地追踪。
但路峥赶到苦释的藏身之地,却意外地在这里看到了另一个人。
常名。
这让他感觉有些意外,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常名并没有参与玄学界对凶煞的围攻,大抵于他而言,要对向红鱼动手,依旧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哪怕现在,她的意识已经不再主宰那具身体。
这种情怯,路峥以前或许不懂,但现在,他的心里埋藏着一粒鲜活的种子,设身处地想一想,便什么都懂了。
但这不意味着,常名就不关注这件事了。
整个战斗的过程,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从头看到了尾。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常名比路峥更先一步发现凶煞的不对劲,从而推断出有人在背后控制它,并且找到这里来,也就不足为奇了。何况,他又实在比路峥更擅长野外追踪,行动也更便捷。
此刻,路峥吃惊地看着常名,而常名看向他的视线,也同样难掩惊异。
他的眼光很好,当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路峥“站起来”的奥秘,不是医学奇迹,而是他对“气”的驾驭与运用,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即使是常名,自认为也做不到。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目光从惊异转为警惕,最后又渐渐回归平静。
“一起?”路峥说。
常名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不管两派之间有多少矛盾,他们以前的关系如何,在真假千金事件里又各自站在什么立场上,但至少此刻,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抓住苦释,不能再让他控制向红鱼。
至于抓住之后要如何处置,那就是之后的事了。作为太一派和上清派这一代的天之骄子,两人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关键时刻都能迅速搁置争议,以免顾此失彼、因小失大。
——抓到苦释的机会,或许也只有这一次。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在目光里完成了分工。
下一瞬,路峥加快速度,直扑苦释藏身之地,而常名则是绕到了后方,截住他的退路。
这让两人都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因为与对方的配合是如此默契、如此流畅,那是平常跟门中的普通弟子一起行动时,很难感受到的。
如果没有那些纷纷扰扰,或许他们相处之后,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惜……没有如果。
……
路峥人还未至,符纸和剑气已经先到了。
苦释前一秒还盘膝坐在地上,双手捧着陶偶作法,下一瞬身体就陡然向后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第一波的攻击。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到进攻的人。
“路峥?!”苦释瞳孔一缩,心底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尤其是在他发现路峥并没有坐轮椅,却居然也行动自如之后,那种不可置信的荒谬与惊异,让他不由微微一呆,差点没能避开路峥的第二击。
纵使他及时回神,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脸颊还是被剑气划破了一道伤口。
那一点细微的疼痛,没有对苦释造成太大的影响,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不管路峥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残还是装瘸,其中又有什么内情,都跟他没有关系,也不是现在该想的。
目光闪动间,他一边躲避路峥的攻击、尝试反击,另一边则是在不着痕迹地调整方向,缓缓朝自己事先准备好的退路后撤——敢跑到这里来稿事情,苦释当然不会什么准备都没做。
毕竟这群正道人士,拖延得实在太久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苦释稍微放松了一点戒心,设置在凶煞被暂时封印住之后,也没有离开,而是留在这里,继续作法抵抗,希望能够再次破封而出。
之前的计划完全被打乱,好不容易才掌控住的凶煞,可能就是他十八年谋划唯一的收获,苦释自然不愿轻易放弃。
即便是苦释这样谨慎的人,也逃不过这个贪字。
当然,他之所以敢留在这里,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是他知道,向红鱼出了事,常名必定大受打击,而且绝不可能参与这一次针对凶煞的行动,正道这边开场就损失了一员大将。
其次是之前他操控凶煞,也给这些玄学正道找了不少麻烦,纵然他中了路峥的奸计,凶煞被封印,但要维持封印就已经很勉强,未必能发现自己的存在,发现了也未必有余力来追击。
至于最后,也最重要的是,他明明能够感觉到,封印凶煞的力量之中,有一部分是属于路峥的。
除了他和常名之外,苦释也不太忌惮其他人。
毕竟现如今能够在玄学界占据一席之地的大人物们,差不多都是跟他一辈的,甚至是他的小辈。而在当年,他还没有被逐出长宁寺之前,就已经远远将这些人甩在了后面,就像路峥和常名力压这一代的弟子一般。
没想到那也是路峥的障眼法,他居然摸到了这里!
好在他早有准备,上一次,常名没有留住他,这一次的路峥也一样。
直到这时,苦释的心态还是比较放松的。虽然凶煞暂时被封印了,但他太了解玄学界的这些人,知道他们暂时拿它没办法,拿就当是把凶煞寄存在他们那里,回头再设法夺取便是。
正好还要谢他们帮忙将凶煞封印了,不然纵使是他,想要彻底将它化为己用,也绝非易事。
若非如此,他早就带着凶煞远走高飞了,岂会留在这里等玄学界的人来围攻?
但很快,那种轻松的神色就从他脸上消失了,因为苦释退了一半,才发现常名竟然就守在自己的退路上。
这两个人居然还会有合作的一天!苦释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实在不能理解,常名居然没有被打垮,居然还会出现在这里,居然选择跟路峥合作……
他难道不知道,路峥和向晴,就是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吗?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用言辞来动摇敌人,本来也是战斗过程中常见的招数,一旦常名心不稳,就会有破绽,一旦露出破绽,他自然就有机会了。
常名的回应是一剑比一剑更凌厉的攻击。
苦释之前应付路峥一个,虽然看起来左支右绌,但其实还有余力反击,现在再加上一个常名,却是每一次躲闪都心惊肉跳、险之又险,纵然他有千般手段,身上也还是渐渐地添了几道伤。
虽然都是轻伤,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力气不支,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前有狼,后有虎,要如何逃?
好在打了这么长时间,苦释也终于发现,路峥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站起来了,而是利用“气”漂浮在空中。自然,这对他来说又是一重消耗,虽然现在路峥看来还是游刃有余,但苦释不信。
他选择了从路峥这一方突围。
苦释故意卖了个破绽,甚至拼着又受了一点伤,终于制造出了一个孔隙,立刻朝常名所在的方向冲击。就在两人以为他要从后面突围时,他却是抬手打出了一件威力强大的法器,趁着常名抵挡之际,身体在半空中一折,朝路峥扑了过去。
这一转十分迅疾,以至于路峥收势不及,竟是直直跟他撞在了一处。
苦释将掌心按在了路峥的胳膊上,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虽然是想逃走,但苦释也很清楚,这两人都是名声在外的道门天才,不给他们制造点麻烦,自己是走不脱的。他一狠心,便用上了自己最大的底牌。
汹涌的煞气顺着胳膊涌入体内,路峥面色一白。
苦释见状,心下一定。
世人愚昧,畏煞气如虎狼,因为担心煞气反噬,便明令禁止玄学界人士利用煞气,只一味的除煞化煞。殊不知,虎狼凶猛,只要掌控得当,便会成为对敌时战无不胜的王牌。
至于所谓的反噬,只有自身不够强大的人,才会担心。
这些娇生惯养的名门弟子,从来没有尝过煞气缠身的苦,自然毫无抵抗之力,而他多年来,已经摸索出了一条绝对安全的,利用煞气的道路。
虽然对他本人来说,这一招消耗巨大,但它可谓是百试百灵,从被创造出来起,还从未失手过。
毕竟煞气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它可以不知不觉地影响被附身者的心志,勾起对方的杂念。再强大的高手,也会因此举止失控,漏洞百出,自然就很好对付了。
对苦释来说,最难的反而是靠近敌人,让煞气接触到他们。
毕竟像路峥这样的人,身上总有各种防护手段,面对远程攻击也能及时做出反应。苦释苦心孤诣、暴起发难,这才抢到了一线先机。
然而就在苦释一击得手、心神微松时,忽听路峥问道,“这就是你的底牌吗?”
心下警兆突显,苦释抬头望去,对上路峥清明的双眸,不由脊背一寒,立刻就要后退。
然而他本来就是飞扑过来的,这时唯一的借力点就是按在路峥胳膊上的手,但手下才刚刚用力按下,苦释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如针扎火燎一般的疼痛,从接触到对方的掌心处传来。
“你的底牌我已经试过了,那你也来试试我的底牌吧。”路峥沉声道。
随着他的话,这疼痛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感应到苦释身上的煞气时,迅速蔓延开来,不仅将他整个人都裹住,还在拼命往他的四肢百骸里钻。
如同烈火上浇了一瓢油,路峥那造型如龙的紫色气运,一遭遇苦释身上的煞气,便立刻爆发了激烈的殊死搏斗。
这是路峥早已习惯了、甚至可以说每天每夜都在忍受的疼痛,但苦释却是第一次体会到。
“啊!”这非人的痛苦与折磨,让苦释忍不住痛叫出声。
恍惚间,他甚至仿佛听到了自己骨髓血肉之中发出的“滋滋”声。就像是油脂被放在火上烤,完全不受控制地融化开来。
他的身体、他的力量,甚至是他的神智,似乎都被融化了一瞬。
……
高手相争,胜负本来就只在一线之间。
何况路峥又不是一个人,他虽然被苦释牵制住了,但后面还有个帮手。
所以,等苦释从那种极端的痛苦之中找回神智,面对着的,便是一前一后的两柄利剑。然而最让苦释惊恐的还是,那个他之前好好藏在怀里的陶偶,此刻竟然被路峥拿在了手上。
他瞳孔一缩,脸上的表情变了变。
注意到他的脸色,路峥不由微微笑了笑,“看来是很要紧的东西了。”
苦释立刻收敛起表情,沉下了脸。然而这时再掩饰,已经晚了,只听路峥道,“让我来猜一下,你方才一直躲在这里,暗中操纵凶煞,与我等敌对。要做到这一点,你身上必定有什么东西,与凶煞联系紧密,难不成就是这个娃娃?”
听到这话,苦释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装傻了。他眼珠一转,立刻道,“不错,这陶偶用向红鱼的鲜血祭炼过,腹内又藏了她的生辰八字,自然可以借此控制她。”
这话自然是说给常名听的。
果然,听到“向红鱼”这三个字,一直面无表情的常名霍然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路峥手中的陶偶。
他还是站在苦释身后,苦释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长剑轻轻颤了颤。他立刻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等着常名动手去抢夺陶偶,待这两人打起来,他何愁不能脱身?
然而常名的剑只那一颤,然后就不动了。
他的视线还凝注在陶偶身上,目中流露出无限的痛苦与心碎,却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他毕竟是常名。
路峥见状,也是微微舒了一口气,他收起陶偶,对常名道,“这东西暂时放在我这里,他就由你送到下面去,如何?”
倒不是他不想押送苦释,只是他已经快坚持不住这种漂浮的状态栏 。
他们这一番争斗,说起来好像很久,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分钟内的事,但对路峥的消耗却十分巨大,甚至连体内安分的煞气,也都又蠢蠢欲动起来,他必须尽快回到放轮椅的地方。
好在常名还是能靠得住的。退一步说,就算他靠不住,陶偶在自己手里,常名就不会节外生枝。
路峥回到外面,没等多久,常名就拖着苦释过来了。
没错,拖着,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根绳子,将苦释手脚捆住,然后一手拎着他的衣领,就这么将人拖在地上走,也不管苦释沿途会不会有什么磕磕碰碰。
路峥也只当没看见。
这人在背后搅弄了那么久的风云,把人当成棋子和工具,现在让他吃点皮肉之苦,也只能算是开胃菜。
两人带着苦释回到大阵处。
看到常名,众人竟似也不惊讶。或者说,常名之前没有出现,才比较让人心里犯嘀咕,现在见他跟路峥一起拿下了幕后黑手,大家反而恍然大悟。他是去抓幕后黑手,那就很合理了。
然后,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被常名拖着的人身上。
了因大师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苦释,你言行不谨、作恶多端,今日终究都要偿还了!”
“别叫我苦释!”原本一动不动任由常名折腾,打定主意绝不会配合他们任何询问的苦释,一听到了因大师口中的称呼,立刻就破防了。
他厌恶这个由长宁寺师长赐予的法号。
苦释,苦事。
他生来就聪明,入门后修习佛法也是天才,自然便养成了飞扬跋扈、桀骜不驯的性子。这一代的苦字辈,他首先就不喜欢,后来师父又偏偏给他挑了这么一个法号,更是让苦释厌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