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面前的萧瑜,似是冥冥之中被人指引,在啜泣中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殿下是不是不信这些,其实冬儿——”
“我信,”萧瑜颤抖着说道,“你能回来便好,我为什么不信?”
他神色一滞,抬眸用近乎是哀求的语气问道:“我信神佛之说,既然如此,冬儿可以不要走吗?”
冬儿擦不干萧瑜面上的泪水,也抑不了心中酸楚,哭着想要回答他,让他眼中的期望不要落空,却又根本给不出答案,为什么这样残忍,她做不到把萧瑜丢下,只剩他一个人。
萧瑜似是知晓了答案,用衣袖轻轻擦干了冬儿眼角的泪水。
“冬儿不要走了,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要登基称帝,我不想要来世的缘分,我不信我们今生的缘分已经散尽,我不必为你立衣冠冢了,也不必凿山寻你遗骨,我今日便封你为后……冬儿,我的命是你给的,我已经是一个烂人了,从来都配不上你,但是如今我可以了,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你也不必尝尽苦楚了。”
即便是封后大典那夜,萧瑜也没有这样毫无保留吐露自己的心声,冬儿想说他是傻瓜,但是面对眼前之人,她连一点责备都不舍发出。
他至诚至切,可是说到最后,便又是眼泪难干。
冬儿知道自己不能答应,更不忍拒绝,她想告诉面前的萧瑜两人来世经历的种种,可是每每想要开口,心头便是如火烧虫噬一般痛楚。
“好,我现在就命人去准备,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何人——”萧瑜忽然起身,挽着冬儿的手就要离开寝殿,可是冬儿停住脚步,他亦停驻原地,留给冬儿落寞的背影。
“萧瑜,你以后不要说责备自己,贬低自己的话了,冬儿听到会很心疼你,好不好?可以答应我吗?”
他不知为何没有转身,握着冬儿手掌的指尖微凉,淡淡道:“……可以,先走吧。”
“还有一件事……”
冬儿垂首,眼泪顺着双腮悉数落入领口之中,她是一个爱哭的人,可是从未有一日觉得眼泪是这样刺人生疼。
“萧瑜,我从来都不在乎你有没有受过刑责,我不在乎,因为你在我眼里从来都是萧瑜,虽然以前我说过自己配不上你这样的话,可是如今的我也不会再这样讲了,因为我从来都用心喜欢着你!”
萧瑜不再句句回答,许是不想再让冬儿听到他的哽咽。
“萧瑜,我没有后悔过。”
冬儿轻轻挣脱萧瑜的手,从身后抱紧了他,方才他正要沐浴更衣,外袍半解,故而隔着单薄的寝衣,他身上每一处伤痕都清晰可见。
“都已经过去了,你知道吗,其实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了我们来世会是多么幸福,就像是和我们这一世一样。”
“真的幸福吗?”萧瑜似是自嘲一般问道,每说个字,本就瘦削的胸腹还要向内回缩几分,他怎么这样瘦?冬儿努力用手臂环紧他的身体,希望就这样抱紧他,余生互为甲胄相守。
冬儿不再回答有关幸福与否的问题,她擦干眼泪问:“殿下,你还记得我们从前有多少次在一起沐浴,有多少次很亲昵的紧紧拥抱在一起吗?”
不等萧瑜回答,她说有十四次。
“你总是不让我看见你的身体,我知道你心里很苦,知道这件事差点把你毁掉,我从来都不好奇你与旁人有何不同,我只是想要你放下,每每想到此事,我便从未有一刻不在心疼你,如今我却不疼了,因为我看到殿下即将登基,即将建功立业,我便了然心中了。”
她拉着萧瑜走到盛满热水与花瓣的木桶前,脱下外衣,用手试了试水温,和萧瑜一起跨入水中,抬高了他方才自己划伤的手臂,告诉他不可以让伤口处很快沾到水,不然就会肿痛酸痒,留下难看的疤痕。
萧瑜自方才冬儿诉说衷肠后便一言不发,依顺地听冬儿的话,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可他越是这样小心谨慎,冬儿的心便一份一寸的疼。
她半靠在萧瑜身上,为他洗净了身体,为他攥干发丝间的水渍,又为他在翻找出了熏香点燃,挽着他的手坐在镜前,为他梳好发髻。
青烟袅袅,隔断出难喻的因由,萧瑜呢喃说这是他自由时起就喜欢的香料,又恍惚问:“你是冬儿?”
“是我啊——殿下为什么不多给自己准备些衣服,今日你便要登基称帝了,一定要穿得花贵一些。”
“我知道了,我们去让人准备吧。”
他不顾冬儿的梳子还没放下,拉起她的手向殿门走去,短短几步路,他走得格外坚决,可这毫无犹豫的步履在殿门前停住了,萧瑜转过身,难得又笑了,冬儿还是喜欢他笑着的样子。
他笑说着:“我知道你是冬儿,可你也不是冬儿,你跟着我受了太多苦,我知道你不后悔,可是我忘不掉你的眼神,绝不是像如今这样不知忧虑,即便心中伤怀,却不曾失去神采——”
他轻轻推了冬儿一把,不等她惊呼一声,挣脱她的手,殿门轰然关闭,任凭冬儿如何拍打苦求,他也不会再打开了。
萧瑜背靠着门,缓缓滑落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怀抱双膝,这是他为数不多能给自己安慰的方式。
冬儿的视线中便只剩下这一道门,身后是无边的黑暗,她哀求着,哭喊着,希望萧瑜打开门,最终没了力气,跪倒在门前。
“冬儿,”萧瑜良久之后才哽咽说道,“不管你去了哪里,如今是化作仙童还是一缕幽魂,我看到你神色奕奕,便知道我不能留下你,你过得很好,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你不能留下,若是强行留下,或许要被上天惩罚,又或是要忍受什么难言的苦楚,我不愿意你这样做,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冬儿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一刻开始,便已经做好了放手她离开的打算了。她泣不成声,她知道萧瑜的心意,可是她还是放心不下。
“快走吧!”萧瑜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就像当初两人在宜兰园初见的时候,他用那种满怀歉疚的愤怒呼喊道,“你就不该回来,你不明白吗?”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说出伤人的话语了。
冬儿擦干泪水,扶着刺痛的心口靠紧门板坐好,她知道萧瑜如今还在门前,他还听得到自己说话。
“萧瑜,我不是仙童,也不是什么鬼魂,我方才和你说来世的事,是真的,我是从那里前来看你的,我们的缘分没有尽,你没有忘记过我,所以或许是上天恩赐,我们都有重来一世的机会,这一次,你没有受到伤害,你的亲人都还在,我们在一起没有一日的伤心埋怨,你教我读书写字,和我成亲,去为天下不平之事惩奸除恶,去游历山川草原,你成功报仇,登上了皇位,就像你许诺的那样让我做皇后,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你告诉我有关我们前世的事情……”
冬儿眼泪涟涟,叙叙说了许久,萧瑜亦静静听着,他的心绪平静下来,柔声问道:
“我都信,只是我还是想问,来世的我对你真的很好,不再让你伤心了吗?”
“很好,你很疼爱我,而且不只是疼爱,有一句话是你告诉我的,你说我要好好练习书法,我不要做第二个楚琳琅,我要做名满天下的孟小冬。”
“是这样……我记得你说过,你很羡慕楚琳琅。”
萧瑜的眸中终于有了笑意,声音也变得轻松了几分。
“那你做到了吗?”
“也许吧,可是总是差了一些,我还会继续精益求精的。”
“不知道重来一世究竟变更了多少,有一位裴湖裴大人,他的字写得很好,你若向他请教,一定会更好的——所以冬儿就这么忽然来看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冬儿从喉间挤出了一个“嗯”字,险些再次哭出声来,此时心口的痛感比起肺腑之中无尽的难言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好吧,如果你不走,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方才说亲人……所以母亲还在世吗?”
“在,她现在已经是太后娘娘了,二殿下也在,你还找到了母族的亲人,他们对你都很好!”
萧瑜仰起头凄然一笑,如此,他就满足了。
他起身缓缓打开门,留出一小点缝隙,伸手满怀怜惜地抚向冬儿的面颊,双目轻阖,看见梅蕊淹没于飞雪,春江水暖,小径村田,还有流水马龙喧闹街市,青云碧空,草甸芳菲。
“既然重来一世的我对你很好,那你就快回去吧,这里你不该有所担忧,冬儿,我记住你的话了,你不必再为我担忧了,就像你说的,我从来都是我,我们的缘分没有尽,这已经足够了,我今后会做一位仁厚的君王,抚养二哥的遗子长大,你不必为我担忧。”
身后不再是一片黑暗,冬儿转过头去看向那片光亮处,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等她,似乎身后有一声声的呼唤,呼唤她回去。
她的心不再疼痛难忍了,她好像真的死去又活来,她握住萧瑜的手,擦干他凝积在眼角那颗红痣处的泪水,一切的祈愿尽在不言之中。
萧瑜重新关上了殿门,冬儿听到他脚步渐远,忽然说道:“萧瑜,我知道我心爱的人从来都是你,我知道你为了我从来连性命都可以舍弃,那你也要相信我从来都是我,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不能陪着你,我不会一个人离开,我会留下来化作世上一缕清风也好,化作一滴雨露也好,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要一生一世都幸福。”
他努力用明快的声音答道,最终不再停留门前,萧瑜无言打开侧廊处的窗子,朝阳初升,清晨的微风抚过他伤痕累累的身躯。
“我都知道了,冬儿,我余生没有遗憾。”
第124章 “只此浮生是梦中”
那道分隔两人的殿门消失不见了,冬儿心头的刺痛也随着眼泪淌尽消失不见。
所以心中已然放下了吗,冬儿想或许是的,她很想萧瑜,即便从未离开他,即便才刚刚见过他,她还是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一生一世都说不尽,要永远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说下去。
她呼喊着觉慧的名字,可是无人应答,又呼喊萧瑜的名字,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冬儿才回身,便扑入了一片柔和的暖光之中,觉慧端坐在她面前,身后有一个身形瘦削的女子背对两人站着,冬儿看她莫名熟悉。
“这位姑娘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觉慧抬眸,眼中有喜悦的神色。
“你来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慧根的人,可惜了,你应当和我去修行。”
冬儿不愿意,连忙摇头。
“萧瑜呢,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你问哪一个?”
觉慧狡黠说道,可是还不等冬儿回答,他便好心说道:“罢了,如今我时日无多,不强求什么了,他们都很好,一个今后不会因杀孽深重反噬其身,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另一个也不错,和你一样,今后不会再为两世的情缘困扰了。”
冬儿似懂非懂,问道:“那我可以回去了吗,萧瑜他一定很担心我,还有梅音他们,我……我是可以回去的吧?”
“回去?你想回哪里去,你从来就没离开过,又要去哪里呢?你现在要做的,应当是好好休息,去吧,不必说再见了。”
他转过身去,对那个女子说了颇为熟悉的话:“你也随她看到了,两世的牵念留恋,此后不会再困扰你了,你们的缘分没有尽,且化作清风雨露,了却此世吧。”
那个女子点点头,随后消失不见,冬儿听到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转身去看,那个女子正一步步走向萧瑜的寝殿门前,她好像知道这是谁了。
“去吧,既然两世的交错自此分明,你也该去见他了,这一世他还需做一位好君王,弥补前世的罪孽。”
冬儿想为萧瑜辩解:“虽然不知道殿下他究竟有什么罪孽,但是他也是为了报仇。”
“我知道,报仇我也是很支持的,有仇为什么不报呢?”
他此时说起话来更像是以前自己熟悉的觉慧,冬儿便趁机问起那个自己问了许多次的问题:“所以你究竟是谁,是神仙或者是你说的那个无爱无恨无挂无念百转轮回佛吗?你说你也病了,那我们能不能治好你呢?”
觉慧笑道:“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过我没有病,也无需医治,我只是一个在世间修行的小僧侣而已,所以我很厉害,对吗?”
冬儿点头,还想问许多问题,他却起身撑开佛珠套在冬儿的脖颈上,这是冬儿第一次很近看清他的面容,让她回忆起记忆中许多人的脸,可是又都不是那样,他如今变得像是普临寺后山那尊大佛像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