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姜国山送她去学校,开一辆越野车,军绿色彩绘贴膜,外观精致复古,在尚未回暖的冬日格外醒目。
车看着挺大,但改装过,后排俩座拆了,零零碎碎的户外装备收纳齐整,咖啡机、冰箱、保温箱等生活物品一应俱全,后备箱一开,当街就能出摊。
姜织在香醇浓郁的咖啡味道中,有种冬日露营的雀跃感。
姜织抿一口咖啡,听老爸说起:“你妈现在都不喝我煮的咖啡了。她过去挺爱喝咖啡的,早些年我们还计划着等你出去读大学了,就去紫金山山脚开个咖啡店。她一直想去那里的天文台工作,现在终于实现了,挺好的。”
姜织偏头,见老爸懒散神态中的遗憾。他也是不舍得,对于这段婚姻。
老爸老妈都是理想主义者,可一个追崇山河湖海的自由,一个要的是星辰大海的信仰。细究起来,还是有区别的。
姜国山是本地最早一批做户外用品代理的,如今规模可观,算是垄断了当地及周边城市的经销,性子越发不拘束,用冯敏的话说就是不顾家。
两人过去因为姜国山忘记及时丢垃圾吵架,没有及时交水电费吵架。姜国山说:“我也不是经常忘,有事耽误,或者一走神忘记了,就被揪着不放,你说我能怎么办。”
姜国山健谈,典型社交恐怖分子,把他丢到非洲语言不通都能混个酋长当,更别提对着自己亲闺女了。
一路上话题就没断过。
越野车停到学校,姜国山看看校园几十年如一日的恢弘校门,终于记起一件正事。只见他对着手机,念课文似的,语气干瘪机械地叮嘱:“春捂秋冻,不要见出太阳就着急减衣服。你现在年轻不觉得,等老了腰痛起来就有苦头吃了。距离高考满打满算113天,你要有紧迫感,合理安排好……”
从起居饮食,到学业计划,细致地嘱咐到位。
不打磕绊地一口气说完,姜国山垂下举着手机的手,看向副驾的女儿。
姜织环抱着书包,等他说完再下车,闻言,笑着拆穿:“是我妈给你的稿子吗?”
姜国山把气喘匀,不置可否地叹道:“保暖这点得听你妈的,你几年前腰伤一直没好利索,得慢慢养。学习的话,跟不上进度就不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上学嘛,开开心心最重要。”
父母一松一紧的教育方式,姜织已经习惯,嘟囔道:“我知道。但我不想表现得太差,而且课堂上的知识点有些还是挺有意思的,我想多学一点。”
小时候她被送去学古典舞也是,说有意思,一个动作重复练再多遍,都不嫌累。舞蹈课堂就是个浓缩型小社会,傲气凌人的老师、善妒招摇的同学,家长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影响着孩子在舞蹈班里的处境。他们家当时勉强小康,老人住院医疗费是一笔很大的消耗,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买台车都得计划好久。每回她去上课都得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小班三倍的课时费、定制的舞蹈服,略拮据的家庭环境让姜织处处落于人下。但姜织争气,外形出挑,基本功扎实,性子慢热但不内耗,钝感力强,这样的好心态很讨老师喜欢,在性格迥异的同学间能吃得开。
高一时因为练舞脊椎错位过一次,姜国山心疼女儿,饶是妻子再坚持,也不让她继续跳了,冯敏认为舞蹈对于姜织而言,不止是爱好,还是高考加分的技能,迟迟不松口。
他们吵了好几回,都不欢而散。最终是姜织说,她要自己做决定——她不靠舞蹈特长加分,也能只凭文化课的成绩考上大学。
两年时间,她从年级的吊车尾冲进重点班。
这让惋惜她放弃舞蹈的冯敏,没再发表意见。
姜国山知道女儿一直很有主见,只念叨了句:“重点班教学进度快,转回原先的班级你压力能小点。但你妈的意思是让你留在重点班,氛围好,受点激励。你如果想转班的话,老爸替你跟老师提,你妈那边有气我帮你受着。”
“我在现在这个班里挺好的,不用转。”姜织推开车门下去,站着路边背好书包后,手臂从两侧绕到头顶,比了个心:“老爸,今天也很爱你哦~我去学校啦。”
每学期两次大型考试,重点班学生年级排名掉出前三十则降到普通班,普通班的学生考进前三十则升班。
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姜织的成绩将将踩在年级第三十的名次,在高三一开学从十班满载荣耀地转入一班,实现“阶级”跨越。
两个班教她的老师都对这个小黑马寄予厚望,可也是那个秋天,姜国山和冯敏开始发泄各自在婚姻里积攒多年的怨气,家里氛围极差。
姜织受影响,表现得不尽人意,接连两次大考发挥得一次比一次差。
偏偏升入高三后,重点班学生流动制度作废,学校不会强制姜织退出。
本以为会转学,姜织也没有主动要求降班,就这样不尴不尬地留在一班半年。
用不尴不尬形容,一方面是她呆得德不配位,另方面是班里成员相处两年多,默契又团结,对姜织客客气气的,外人看不区别,但只有姜织自己知道,她根本融不进去。
半年来,姜织往来最多的还是原先十班的同学,一起吃饭压操场站在走廊吹风的也只有闺蜜吴桐雨。
荣耀过,坠落过,被人仰望,也被人议论。
所以说,基于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转学失败算不上什么大事。
——果然,夜晚困扰自己的烦心事,白天再想起,不过尔尔。
姜织跨进盈高的大门时,内心如是想。
姜织和闺蜜吴桐雨不同班,借着见面的机会,去超市逛了一圈。
开学第一天,她俩双双忘记带校园卡。
校园里只有高三生,显得格外空荡,连时刻人满为患的学校超市此时也冷清得过分,她俩结账时想找个眼熟的同学借都没碰着。
吴桐雨担心回趟教学楼再回来最后一份草莓蛋糕会被买走,便让姜织留在这等她回去取卡。
姜织原本站在收银台,为数不多进出的学生路过都会抬头看她一眼,是本能,无恶意。被免费观赏了几分钟,迟迟不见吴桐雨回来,姜织挪步,把自己藏在了货架间。
要不买几根荧光笔吧,文具货架在最里面,她走近,依稀听到货架后传来的说话声——
“大冬天去露营,够浪漫的。冷风一吹,最适合两人抱在帐篷里了。你不承认都没用,那谁发的朋友圈里可有你出镜。”
“碰巧。”
接话的男声磁性冷淡,耳熟极了。
姜织本能抬头,文具货架商品摆得密实,她只看见男生颀长利落的身影,他侧倚在冷柜门上,等朋友挑便当。
便当架临落地窗,这个季节体感冷但洒进室内的日光耀眼温暖,男生平直宽阔的肩膀上跳跃的光斑让人感觉提前迎接到了春天。
同伴坚持质疑:“我怎么不信呢?就你对异性尤其是追求者敬而远之的性子,知道那谁喜欢你,还跟人一块去露营。虽说再有半年就高考,但你这刀枪不入的心理素质,谈个恋爱属于解压吧。”
“临时有个露营用的移动电源的推广要做,到地方才知道她在。而且,我对她没感觉。”
“那你对什么样的有感觉?放假前在球场跟你表白的那个?我听史唐说你可没拒绝,行啊沈译驰。”
是了。
没听错,是沈译驰。
听话题聊到自己,姜织随手拿着打掩护的本子吧嗒一声落回货架上。
沈译驰闻声扫过来,眼神淡淡的,不知道发现她没,很快移走。
姜织不敢再听,把笔记本搁下继续往前走找荧光笔摆放的位置。刚拿起一盒四色的,余光里对面俩男生后脚挪过来,停在对面的微波炉处,加热便当。
唉,真不是姜织不避嫌。
“说是我也认识,从十班里升到重点班的那个女生,长得是挺好看,就是太纯了,叫什么来着。”
男生正说着,和姜织的思绪一起被打断。
“吱吱?姜织?诶……原来你在这啊。”
吴桐雨拿了校园卡回来,探头探脑张望半天,在货架间把人找到,“我跟你说——”
她微喘着直奔姜织过来,要跟她聊自己在教室听到的有关沈译驰假期里的八卦,余光一扫,撞上隔壁过道两个男生望来目光,陡然一惊。
两个熟人。
背身站着回头的这位是她班上的,也是沈译驰的初中同学,形影不离的铁磁。
他对面的正是沈译驰,单手抄着兜,没什么焦点地看吴桐雨一眼。他眼型狭长,眉弓饱满深邃,叫人记忆极其深刻,眼神却疏离,处于对她有印象但不往来状态。他似是想到什么,比她更早一步朝遮挡姜织的货架看去。
如果货架消失,这一眼,恰好落在姜织身上。
而此时的姜织浑然不知这些细微端倪,她随便拿了一盒荧光笔,往外走,目不斜视。
受惊的吴桐雨抓住她的手腕,哆嗦着拽向收银台,期间压着声提醒:“刚刚一张和你就隔着一个货架,你注意到没?他是知道你在那吗?”
“我没注意。”姜织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听人说八卦来着。”吴桐雨声音再低些,忍着朝后看的冲动,又走出段距离才说,“前几天卢悦朋友圈发了组照片,是假期里去山上露营,你猜我在照片里看到谁了,一张!是沈译驰啊,虽然只拍到个侧脸。他俩竟然一起露营,也太暧昧了,吱吱,你别难过啊。看照片一块露营的有好些人,只怪沈译驰那长相,身上恋爱的氛围感太强了,俊男靓女同框,让人根本不知道真假。”
…………
目送俩姑娘身影走出超市,周淮透过落地玻璃窗,隔着灌木丛还在继续瞧。
微波炉设置的时间结束,叮一声,沈译驰这个话题当事人垂着眼,腾出只手按开柜门。
周淮朝好兄弟那边挪了挪,抬臂将手肘压在他肩膀上,食指在自己鼻尖一划,觉得有趣:“是她吧,刚刚在偷听诶。”
少了偷听的,沈译驰更自在些,颠了下肩膀把人抖开,开口时那点在公共场合端出的学神架子悄然敛走,跟浪荡纨绔的周淮相处久了,难免被带跑偏,彼此调侃的语调都如出一辙:“怎么?你还有怕的时候?”
“我这不是怕你伤了人家的心。”周淮取走餐,两人往收银台走,“你这鬼见鬼愁的性子,长再帅也白瞎。来,你说句好听的,我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你。”
“是觉得自己谈恋爱没意思,非要找个对手一起卷吗?”沈译驰被念叨得久了,掏了掏耳朵,活动下肩颈,大展身手般反击,“你觉不觉得你现在跟个老妈子似的。”
周淮装没听到后半句,继续扎心:“都十八了,还没谈过恋爱呢。是谁我就不说了,我看着都着急。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或者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这不是——”比起周淮随时随地乱撩的劲儿,沈译驰不遑多让。只不过他多数时间藏拙,不爱出这类风头。
和周淮知根知底的情谊,让他此刻自如地释放出真实状态。
只见他偏头递过去个眼神,把后半句慢悠悠说完:“在等你浪子回头啊。”
周淮:“……”
这哥不谈恋爱不是因为不会,而是单纯的不想吧。
第3章 第三晚
◎教室里,后门口。◎
03
教学楼有五层,重点班在顶层最角落,接壤办公室的那间。
班里三十名学生,二十九个稳一本,半数以上稳双一流,前五名冲刺清北,其中沈译驰是被老师捧在心尖上的准状元。
而姜织则是唯一一个意外。
她上学期期末考的成绩已经掉出一本线。
沈译驰回到教室时,还未上课,学习氛围已经很浓烈了,也有没学习的。
史唐手臂挂在椅背上,跟他闲聊:“你真一个人在出租屋过的年?怎么没叫我们过去?好歹能热闹一点。”
沈译驰不意外这消息是怎么传开的。
盈高附近的那个房子是方便高三备考租的。年初一睡醒开门拿外卖时,正碰见对门住着的以前在盈高任教的优秀老师出门拜年,再进门没等拆外卖,就接到老班打来关心他的电话,便知道这消息估计在老师间哪个群里传开了。
开学后某个老师再在班里激励学生时一提,全校很快会知道“高三那个学神过年都不放松学业”。
听史唐描述的跟他猜的八九不离十,沈译驰接了句:“年夜饭还是在别墅吃的。本来要叫你们的,临时改主意去崮山上呆了几天,刚回来。”
沈译驰提完就后悔,这不是把话题丢到史唐嘴边要人提,实在是不想再解释一遍自己这桃色的无妄之灾。
不过史唐不是周淮,大概没绕过这个弯,只提了一嘴“哦去拍那个移动电源的推广了吧,我刷到了,你用无人机航拍的视频我也刷到了,满山的雪,艳阳一照,真震撼!”
话锋一转,又绕回他家里的事上,史唐只知道是吵了一架,具体因为什么就不知道了:“要我说,你比你弟出色得多,长相上更是集合了他俩的所有优点,带在身边不更有面子。你弟那个闹腾任性,还矫情的劲儿,丁点儿苦也不能吃,怎么就那么讨大人喜欢。”
沈译驰已经适应家里的偏心现象,并习惯别人对此的疑问,毕竟知道这事的都是亲近的几个,他没什么好遮掩的,直白说:“嘴甜呐。”
刚开学,人人课桌上便迅速摞满书本,视觉上比放假期还要多。
沈译驰出去不到一刻钟,各科课代表陆陆续续发下来二十份试卷,他对此习以为常,按科目整理着。
史唐手里的笔,他熟练地换好替换笔芯,把用空的那根嗖一下丢进窗台一角的废弃笔筒里,里面已经攒了很粗一捆用完的笔芯,只是他和沈译驰高三半年的冰山一角。理科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字要写啊!
史唐愤慨着,不耽误闲聊:“撒个娇就叫嘴甜了。要说为人处世,你不比七八岁的小孩更有眼力。”
往日没见史唐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毕竟不是头一天听说了,每年都得旁观几回。沈译驰瞥他一眼,直觉不对。
他把理好的试卷收进桌洞,只留一份数学的在桌面上铺开,第一节语文,能边听课便把试卷给写了,眼神看似波澜不惊,锐气里藏着几分心知肚明:“做亏心事了。”肯定句。
史唐咽咽唾沫,假装新换的笔芯难用抡着胳膊在空中甩了甩,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挪。
就知道瞒不住他,史唐躲不过,硬着头皮道:“那什么,真不是我卖的你。”顿了下,纠正,“好吧,我不是故意的。”
他叹气:“之前卢悦送了我一张我找了很久的喜欢歌手的限量款专辑,还是签名的。她拿着你做电子产品分享的微博账号问我是不是你,你看,是她先猜到的,我就顺水推舟没有否认。”
因果有了。沈译驰深深地剜了史唐一眼,问:“那你倒好意思说。专辑呢?”
“哥,有市无价啊,我这学期给你做牛做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