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秋高气爽,十分凉爽的天气,云安硬生生被这话激出一身冷汗来。
  原来他心里早已清楚此事,却又如此淡然。
  张殊南的背影带着一点孤寂,有着与年龄并不相称的苍凉,倒像是……一阵秋风刮过,他搓了搓膀子,倒像是长白山苦寒之地上伫立着的一棵松。
  云怀安曾评价张殊南极为理智,清醒异常,不似凡人。
  云安这时才想明白,这才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只是拐着弯说:张殊南这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冷血冷情,有着一颗捂不热的心。
  张殊南走进屋内,林娘子注意到他穿得还是原来的旧袍子,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笑道:“殊南,你坐下吧,我有话同你说。”
  他点点头,坐下后突然道:“林娘子,我这几日收到几封汴京的来信,无不是劝我早些动身赴京,好为来年的殿试早做打算。”
  林娘子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来不及反应,问道:“怎会如此突然,同老爷说了吗?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打算在立冬前动身。在动身前将州试与省试的要点梳理出来,若云安勤于反思,刻苦钻研,不出五年便可进京参加殿选。”
  张殊南对上林娘子的视线,眼中平静无波,微笑道:“这几月多谢您的照顾。”
  林娘子被他捅破了心事,再一瞧张殊南如此通情达理,将事事安排的周全,滴水不漏,竟又心疼起他来,勉强笑道:“过完年再动身吧,好让我放心。”
  张殊南口吻平淡道:“嗯,林娘子放心。”
  此放心非彼放心。
  林娘子发髻边的流苏颤了一回,她轻声道:“云霁小时候很爱吃保母做的菊花糕,六岁时保母回乡下养老,她伤心了好些日子,茶饭不思。老爷将临安城里的菊花糕都买了遍,明明都是一样的味道,她却说不对。我实在拿她没辙,只能派人将保母接回府中。那天保母做了五屉菊花糕,云霁一口没吃,你猜她说什么?”
  张殊南眼风向人,摇头道:“我猜不中。”
  林娘子苦笑一声:“她说,虽然这些菊花糕是保母做的,但她与保姆的心境都不似从前,所以味道一定不对。”
  “然后呢?”张殊南问。
  林娘子道:“自此以后,她再也不提保姆,也不吃菊花糕了。”
  在林娘子徐缓的叙说中,张殊南的目光难得起了波动,很久之后他才无可奈何地泛起一声笑,“确实像她能做出来的事。”
  “殊南,别怪我小题大做,风声鹤唳。”林娘子站起身来,定定看着他,“我怕她日后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张殊南亦站起身来,目光相接时,不见风起云涌,若深潭静渊:“林娘子有见过云霁射箭时的模样吗?”
  林娘子不知他是何意。
  “她是一只雁,不会囿于江南水路,终要高飞远走的。”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拱手道:“二妹妹那,我会多加注意。”
  张殊南离去后,林娘子静坐许久,将那一句话在舌尖上翻来覆去的品,手中捏着的一把团扇滑落在地。
  云安轻轻地将门推开,她抬眼与他对视,摇摇头,很无奈地垂眉一笑:“晚了。”
  晚了,她发觉的太晚。
  不该见的,他们不该相见。
  作者有话说:
  应该昨天发的,但是忘记设置存稿箱了QAQ上午补一下!”“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别买菊花糕。”◎
  自那日被林娘子训诫后, 云霁足足在屋子里闭门反省了三日,茶不思饭不想,好不容易长起来的二两肉又瘦没了。
  夜里, 她坐在檐下看星星, 膝盖上放着莲花磨喝乐。秋风扑在身上,怪冷清萧瑟的。
  小宜臂弯里扣着一件宝蓝色披风, 走过来替她穿戴上,关心道:“夜里风大, 二娘子小心着凉。”
  云霁没有作声。
  小宜顺势坐在她身旁, 问道:“二娘子还在想娘子的话吗?”
  云霁摇摇头道:“母亲的话我已经想的很明白了。”
  “那二娘子为何不高兴?”小宜问。
  云霁将膝盖上的磨喝乐捧起来,轻声道:“我不是不高兴, 是觉得悲哀。”
  小宜侧过脸看她, 云霁认真道:“母亲说得没错, 我是身份是内院女眷, 那日行事确实莽撞,险些坏了三个人的名声。”
  “可我的身份只能是内院女眷吗?难道我这一生都要被禁锢在枷锁之中, 不言外、不外出,守着三从四德、男女大防过日子吗?”
  小宜的眼神很复杂, 良久良久, 她才轻声道:“二娘子, 别再说了,这样的话不可以让娘子知晓。”
  有一片乌云划过,遮住月华。
  云霁静默几息:“我不会和母亲说的, 她没有错, 她只是礼制下的牺牲品……不, 我们都是牺牲品。”
  “二小姐——”小宜急切地将声调扬高, 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拽着她的袖口,几近恳求道,“求您了,别再说了,别再想着这些事。”
  云霁盯着她,反而一笑。字句掷地,重若千斤。
  “仅仅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吗,那为什么连我们都不一样?为什么我走进归真院是大逆不道,而你们却可以随意出入?为什么崔三娘可以坐在茶楼里谈笑风生,而我只能坐在内院里,等着爹爹的同意才能出门?为什么我出门的时候要带帏帽,而你却不用?”
  小宜怔怔地看着她,张着嘴巴,“这是……规矩……是身份不一样。”
  云霁好像猜到了她的回答,嗓子里滚出一声又轻又薄的笑:“身份?是谁定的身份,又是谁在我们中间划了三六九等?我们像不像一个明码标价的物件,按照他们的规矩,他们的设想去活。”
  小宜试图用低头来遮掩情绪,但是她的肩膀有着细微的颤抖。
  “二娘子,是真的长大了。”她由衷一叹,垂着头去理裙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突然道,“这是命,我认命啦。”
  云霁笃定道:“我不要你们反抗命运,是要你们看着我,看我如何冲破枷锁,顶天立地,将可笑的规矩和吃人的礼制踩在脚下。只有我先站起来,才有千千万万的我们站起来,才能推动变革,才能改变现状。”
  乌云飘开,绸缎一般的月光洒落下来,她迎着月光,闭着眼去感受,“有一个人告诉我,他相信衣冠等巾帼。我也很想告诉他,终有一日我们将平等相视,是超脱于地位与身份的,堂堂正正的平等。”
  月光为她描上一层清冷,小宜呆呆地看着她,问:“那个人是谁?”
  云霁将眼睛睁开,粲然一笑:“早点歇息吧,明日我得去云水间呢。”
  小宜看着二娘子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琢磨出来,她口中的那个人是张郎君。
  *
  早上云霁没等阿盈过来叫,自己就爬了起来,乖乖地洗漱更衣。
  阿盈掐指算了算日子,并没有什么大事,只得感叹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踏踏实实地用过早膳,心情很是愉悦的往云水间走。
  没想到却在云水间外碰见了张殊南,他坐在湖边上,手里握着一本书,但是他没在看书,只是静静地望着湖面。
  云霁走过去同他打招呼,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真是巧了,殊南哥哥来的好早。”
  她这个人就是有一点好,那就是不记仇。不计他人仇,不计自己的过,只要她心里愿意将此事翻过,那便能如同没发生过一般。
  张殊南握书的手几不可查的颤了一下,他缓缓地抬头看她,目光淡淡地:“不巧,我正是在此处等二妹妹。”
  云霁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愣,她指了指自己,疑惑道:“怎么了,为何要等我?”
  “啊!”她恍然大悟,摸了摸发髻间的小珠钗,不大自然道,“先前我误会了一些事,对殊南哥哥多有不敬。今日我给哥哥道歉,殊南哥哥就不要生我的气了。”
  云水间内,云安站在窗户前,静静地看着湖边上的两人。
  张殊南远眺湖面,同窗边的云安对视一瞬后,平静道:“无妨,这都是小事,二妹妹不必挂心。”
  云霁站在他身后,看不见张殊南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下去:“好久没练字了,应当会有些退步,殊南哥哥——”
  “二妹妹。”张殊南打断她的话,转过身回看她,认真道,“往后的日子,你就不要来云水间了。”
  云霁愣在原地,仿佛一冷水从头浇下,她还没反应过来,高兴和震惊杂糅在一起,神情有些滑稽。
  “为什么?”
  张殊南换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我要给云安上课,你坐在里面,难免会有打扰。”
  云霁松了口气,心中还是觉得奇怪,追问道:“可是我坐在屋子里不说话,怎么会打扰你们?先前也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就不成了?”
  因为张殊南是侧着身子站的,她这时才清楚地看见窗边站着的云安,兄妹俩的视线撞在空中,云安有些心虚地将目光挪开。
  原来还是为了那件事。
  云霁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默不作声地同张殊南又拉开了好几步的距离,冷漠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你大可以直截了当的同我说。”
  她别过脸看湖,眼中的满是失望:“我真的看不懂你,我以为你不一样,可是你又同他们一样。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戏弄我,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张殊南静看她片刻后,头一回喊了她的名字:“云霁,看着我。”
  她诧异地转过脸看他,有一滴泪在转头时顺着眼角滑落,洇在鬓角里,只有一道浅浅的泪痕。
  张殊南眉间微滞,继而郑重道:“君子一言九鼎,我说出去的话,从不收回。”
  云霁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隔着眼睛里水雾望着他。
  “十岁,还是小娘子。”张殊南将先前一直握在手里的书递给她,云霁不肯接,张殊南就一直将手伸着,她没辙,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下来。
  张殊南道:“我将经年所写的文章挑了些适合你临摹的制成了书籍,你每日临摹一篇,让侍女交给赵靖,我批改后再送还给你。”
  这书在张殊南手里握了许久,封面上竟有一点余热。
  云霁忽然感到一股名为无可奈何,又名生不逢时的情绪在体内乱窜。
  张殊南说的对,她还是个小娘子,还没有能力高飞。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韬光养晦,耐性地等待时机的到来。
  她的手捏着书脊,很无力地垂在裙摆两侧,轻声道:“我知道了。”
  眼前的小姑娘,虽沮丧无奈,但仍有一股不着不屈的傲气在。他知道云安还站在窗口,也知道会有仆人将今天的事告知林娘子。
  在长长久久地寂静中,张殊南脚下微动,这一下还有些犹豫,但随后紧跟着的两步,格外的坚定。
  云霁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深蓝,她呆呆地抬头,正好对上张殊南的目光,像平静的湖面,更像竹林里瑟瑟的青叶,极温柔地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忍着泪的缘故,她的眉眼格外的生动。
  他安抚似的摸了摸云霁的脑袋,很轻很轻地一句:“始信衣冠等巾帼,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阵,一箭可安天下。”
  云霁的心扑通了一下。
  原来,看和亲耳听见,是不一样的感受。
  好吧,这是属于他们俩个人的暗号。
  云霁嗅了嗅鼻子,膝盖一弯,十分流畅地从他的手掌下逃出来,故作潇洒道:“如此甚好,正遂了我的意,回头你们求着我来,我也不来了!”
  张殊南目送云霁离开,回到云水间后,云安坐立难安,几次三番想要张口问他,却硬生生地被张殊南冰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张殊南不轻不重地将笔撂回笔筒里,挑眉问他:“你要不要听?”
  云安一下子被他镇住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手足无措地很。他确实心不在焉,他想知道张殊南同云霁说了什么,想问他为什么要摸云霁的脑袋。
  这是很难以启齿的龌龊心思,这是在用最恶毒的想法揣测张殊南。
  他问不出口。
  张殊南正色看他,用几近训斥的口吻道:“云安,你还是小孩子吗?你需要我像哄云霁一般哄你吗?如果你不能将事情分成两面来看,固执的认为一件事非黑即白,非对即错,那么你最好不要在官场碰到我。”
  “我会用更直白、猛烈的语言抨击你。”张殊南负手看他,字字如刀似箭,“你学的是什么文人风骨?我放眼看去,只见优柔寡断、冬烘头脑、矫情做作。我不会浪费时间解释,如果你心中纠结难断,就请你离开。”
  坐在屋外的赵靖惊讶地将脑袋探进屋子里,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吓得直拍胸口。他伺候张郎君六年,第一次见张郎君发这么大的火。
  这一通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训斥反倒将云安骂清醒了,他长舒一口气,心道张殊南如此坦荡,他揪着细枝末节又有何意义?
  他相信张殊南的人品。
  云安站起来,拱手作礼,诚恳道:“殊南兄,我思虑过度,一头撞进了死胡同,多谢您赐教。”
  张殊南不再多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拿起书本继续授课。
  *
  转眼就快到冬至。
  云安的功课进步很快,云霁更是不用说了。
  从一开始满页的红圈圈,到游刃有余,她只用了两个月。不仅是临摹,云霁在临摹中越来越有自己的特色,潇潇洒洒,收放自如。
  云怀为看女儿的字帖时,不由咂舌道:“字是好字,就是不像女儿家的字。”
  云霁歪头一笑:“不像就对咯。”
  张殊南说得不错,字练好了,对她的箭术也大有益处。
  如今她已经不满足于站射、跪射,唐延找了一匹小马驹来,让她练骑射。
  不过只能在云府里晃悠,林娘子怕云霁受伤,很少让她去郊外跑马。
  冬至这天,云府上下都换了一身新衣服,祭祀先祖后,众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用过午膳后,云怀为要领着妻子、儿女出门走动、拜访,本想着邀请张殊南一同前去,张殊南说有事要忙,云怀为只好作罢。
  张殊南回到归真院后,喊赵靖同他一起收拾行李。他没有多少东西,收拾的很快,将将好装满一个箱子。
  赵靖疑惑道:“咱们不是过完年才进京吗?”
  “怕河面结冰,还是早日动身为妙。”张殊南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你去买两张明日的船票。”
  赵靖惊道:“走的如此匆忙吗?”
  张殊南点点头,又添道:“回来的时候,把剩下的钱都买糖果子,分别用油纸包装好。”
  他忽而笑了一声:“别买菊花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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