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像是老虎被踩了尾巴,云霁开始挣扎,竭力反抗。
  小舟摇摇晃晃,那一盏岌岌可危的灯笼终于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落入水里,转眼就被黑暗的湖水吞没。
  一股巨大的,难以抵抗的力量控制着她,天旋地转,她低估了韩自中,也高估了自己。
  韩自中将云霁压在船板上,如山一般的压制。
  他甚至可以腾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捏着她下半张脸,他压抑已久的情绪陡然倾泻,重复问道:“你在躲什么?”
  云霁的脸涨的通红,酒意四窜,好像有烈火在灼烧。她咬着牙,恶狠狠道:“你管不着。”
  “我管,我娶你。”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会让我爹去向官家请旨赐婚,不完婚,不过门,只是多了一重身份,你还是你。”
  云霁怔了怔,一瞬间清醒过来,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攀爬。
  “你们都知道了。”她面色难看,浓烈的失望无力如浪潮般涌来,瞬间将她吞噬,“云安找你了,是不是?”
  韩自中摇摇头,目中诚恳道:“我一直想娶你。”
  他卸了力气,从她身上离开,默默地坐在一旁,“与你一同回乡,便是为了求亲。”
  冷月寒凉地打在眼睛上,像是一柄直刺心底的利刃。她不敢直视,用手背遮住眼睛,哀哀地问:“你们都商量好了?”
  韩自中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也准确的知道,如何让她痛。
  “张殊南知道。”韩自中说得很慢,似乎是想让她记住每一个音节,“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默然坐起身,将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冷笑:“为我好,我都明白。”
  回到临安后,云父亲切地拉着韩自中的手,看着这位未来姑爷,笑僵了脸。
  林娘子当下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如往常家里来客人一般接待,不曾有过分亲热之举。
  入夜,林娘子在雩风轩内不见女儿,她一路沿着湖边行走,最后在云水间里找到了云霁。
  她坐在小时候常坐的位置,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面前悬挂着《大明山观星图》。
  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回头,轻声问道:“爹爹还在同韩自中说话吗?”
  “你爹爹是打心眼里高兴,别怪他。”林娘子坐在她身边,眼中难掩担忧,“娘知道你心里委屈。”
  云霁缓缓一笑,口吻淡淡:“韩自中一心为我,我感激他,但我不爱他。张殊南为我谋划铺路,我却不能爱他。你看,我们三个人,说来都是委屈,都是求而不得,都在委曲求全。”
  她吸了一口气,指着画说:“我选的这条路注定孤独,注定难捱。我痛恨现在的自己,矫情、脆弱、不堪一击。将士们用生命守卫国土,而我却囿于情爱,难以自拔……”
  林娘子听她说完,隔了一会,突然感叹道:“他果然了解你。”
  “他?”
  “你觉得这幅画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吗?”林娘子话音柔软,“殊南说,你见了这幅画,心结自会打开。”
  “云家的二娘子可以继续难受,但宁武关的云校尉不行。”林娘子轻缓地摸了摸云霁的脑袋,“我一直以你为荣。”
  她就这么默默坐了一夜,天光放亮,一线柔光自窗扉洒下,她看着画上的光斑,笑意淡然。
  山水长远,若能为彼此珍重,足矣。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让她再送一份来。”◎
  十月初五, 云霁与韩自中从临安家中返回汴京,先去了明威将军府。
  韩武转述了官家的旨意:“枢密院都承旨张殊南选尚昭宁公主,拜驸马都尉。”
  说罢, 他特意去看云霁的脸色, 见她面色平静如水,才接着道:“御史台弹劾张殊南与我私下勾结, 任人唯亲。与云霁私交甚密,狐绥鸨合。”
  云霁冷笑道:“欲加之罪, 何患无词。”
  韩武看着韩自中, 轻声道:“自中,东西带回来了吗?”
  他点头, 从贴身衣物里摸出合婚庚帖呈上。
  韩武小心接过, 仔细翻看后, 方才对云霁道:“我与张殊南思来想去, 唯有此法可以破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儿的人品, 你与他共事三年,应当很是了解, 韩家绝不会让你受委屈。我明日便去请官家赐婚, 过完年咱们就启程回宁武, 离得远远远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云霁看着俩人许久,忽然一笑:“我这人一码归一码, 这件事上将军处处为我着想, 我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若不完婚, 丢的是明威将军的面子, 日后再被有心人拿出来说事, 那便是欺君的大罪了。”
  韩自中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一切从简,六礼减为三礼,纳采纳币亲迎。如今纳采已定,你要委屈我,直接上门亲迎吗?”云霁反问。
  韩自中上前两步,低声道:“你可想明白了?不需要你顾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你只需要管好自己。”
  云霁道:“这把火已有燎原之势,很难独善其身了。”
  韩自中一时间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难过,愣愣的看着云霁。倒是韩武反应过来了,他伸手推搡了一下傻儿子,眉开眼笑:“傻啦?还不去备礼!”
  韩自中埋着头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本正经地问:“聘礼是送到你大哥府上吗?”
  云霁被他逗乐了,应当算是苦中作乐,她笑讲:“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舍不得礼?”
  韩自中不大好意思的揉了揉脑袋,看起来还算冷静:“我头一回。”
  “好巧,我也是。”云霁正色道。
  朝会时,台谏们的矛头仍旧对准枢密院,碍于官家与皇后殿下的情面,对驸马都尉张殊南宽容许多,雪花一样的弹劾奏章直指宁武关明威将军,说他拥兵自重,指使云霁勾结枢密院重臣。
  合婚庚帖在手,韩武就有了底气。
  在台谏们疾言厉色的指责中,韩武从容不迫,春风满面地走出队列,呈上合婚庚帖:“官家容禀,犬子韩自中与云霁在宁武关相处三载,出生入死,风餐露宿,他们有袍泽之谊,亦有男女真情。今日呈上婚书,叩请官家赐婚。”
  立在队列中的张殊南神情微动,纵然是提前商量好的说辞,乍听还是刺耳。
  朝上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韩武剑走偏锋,避锋芒不谈,好似没事人一般。中书省的孙辅当即道:“韩将军顾左右而言他,实非大丈夫作为啊。”
  韩武道:“臣已向官家解释了。”
  孙辅像是听了什么滑稽话,笑道:“大殿之上,韩将军还是莫要耍小心思了。”
  张殊南徐徐出列,神色肃穆道:“若我没记错,孙谏官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二十一名。”
  “驸马记得不错。”孙辅昂首看人,神情倨傲,连中三元如何,状元郎又如何,还不是做了入赘郎。
  张殊南注视他:“那我便将韩将军的话说得再浅显些,好让孙谏官明白世间的情谊有千百种变化,正如我与官家是君臣,与诸位是同僚,与云霁亦师亦兄。听明白了?”
  谁也没料到张殊南会同孙辅这个刺头当场翻脸。
  孙辅怒发冲冠,指着张殊南道:“你幼时家贫,受云怀为接济度日。如今他一双儿女全在朝中,你认不认?”
  “为何不敢认?”张殊南平静道,“云安是景泰十年的三甲进士,你若有疑惑,大可去调档翻阅。至于云霁——”
  张殊南顿了顿,望向今上:“她军功卓越,是官家于朝上亲封的致果校尉,孙谏官是否心有不满?”
  孙辅怒道:“你少血口喷人。你罔顾国法军规,勾结韩武,让云霁进军营,认不认?”
  张殊南似笑非笑道:“云霁是韩将军亲卫,并未在京中入伍,所以没有兵籍,此事今上与三位相公早已知晓,孙谏官也有疑惑?”
  不等孙辅反驳,张殊南继续道:“就因为我与云霁一家曾是旧交,孙谏官便笃定我们之间有私,那我就要向您请教一二了。”
  “在朝结亲者,是否都存私?”张殊南神情平淡,“臣与昭宁公主呢?”
  他前半句是问孙辅,后半句是逼官家开口。
  好大的胆子。郑肇等人神色大变,今上的脸色亦不好看,朝上一片寂静无声。
  孙辅也没想到张殊南会如此不管不顾,他被架在了火上烤,上不来下不去。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憋的通红,迟缓道:“圣人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这场争执到这里,当孙辅强词夺理,搬出圣人言时已然是落了下风。
  “哎呦,你这学生说话忒没水准。”王清正哈哈一笑,看向身边的郑肇。
  “既然要断章取义,怎么能不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只需要八个字就能把小女子云霁踹出朝堂,这才好称中书省的心意啊。”
  王相公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快不慢,自然而然地将矛头转向孙辅,暗暗地给张殊南解围。
  郑肇心里明白,但若是惹得今上不快,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口吻严厉道:“孙辅,还不退下?”
  沉寂了一个早上的姚相公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同朝为官,各有职责,将误会说开就好,张承旨觉得呢?”
  张殊南拱手道:“如此甚好。”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看起来缓和不少,他让韩武上前,颇为感慨:“云霁真是位奇女子。她从前是你的亲卫,如今是宁武关的校尉,往后是你韩家的新妇。你们这一家子,是朕的左膀右臂,要替朕,替宋国守好宁武关。春暖花开,完婚后再返回宁武关吧。”
  韩武领旨谢恩,官家又吩咐身边的胡内侍:“指一位入内内侍进府操办婚事。”
  官家将话说到此处,意思已十分明显了,先前叫叫嚷嚷地一波人顺杆而下,不敢再提张殊南,纷纷恭喜韩武。
  散朝后,今上留了宰相与三位相公议事,只安排张殊南立于廊下听旨。议事毕,除了赐婚的旨意,还有一道关于枢密院的旨意。
  王清正脸色铁青,看着廊下仍旧风轻云淡的张殊南,他气不打一出来,压着火气道:“你随我来。”
  前脚刚进枢密院,门一阖,王清正后脚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指着他骂:“官家罢了你的职,你明日不必来了。”
  张殊南拱手道:“学生知道了。”
  “官家顾着你的颜面,将旨意压下不发,过两日调拨你去中书省任著作郎。殊南,这就是你的办法?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王清正不解,“今日在朝上,就算你一言不发,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着,你为何偏要往枪口上撞,偏要惹怒官家?”
  张殊南道:“她的婚事,是最后一步棋,这场局再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唯有官家才能破局。从今往后,云霁的身份不容有疑,枢密院与韩武亦是清清白白,至于我——”
  他顿了顿,须臾,笑意不在:“我已是驸马都尉了,老师不必担忧。”
  王清正默了一默,负手在背,缓缓地踱步了一会。而后站定,看着窗外秋景,迟疑道:“止步于此,你当真不悔?”
  张殊南避而不答,郑重行礼:“来日方长,老师珍重。”
  告别王清正后,他孤身走进细细秋风之中,见枯黄坠落,伸手承接了一片在掌心。
  树叶失去了水分,只需指尖轻轻一捻,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郎君,东西已经收拾妥当了。”赵靖拎着箱笼走出来,日光正盛,他却愣愣地看着张殊南的背影,莫名觉得寂寥。
  他想,郎君心里应当很苦吧。多年累积,一日倾覆,论谁都不能坦然接受。
  张殊南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自问:“秋风起了,绕路去买些糕点吧?”
  声音越来越低,低进尘埃里,痛楚难当。他自答道:“罢了,是该换一换口味了。该换了。”
  张殊南回府后有两道吩咐,一是不见任何来客,二是不见云霁。
  他自以为藏得很好,深居简出,用一堵厚墙隔绝了世间喧嚣。直到有一日看见案头的喜帖,鲜红刺眼,让他煎熬。
  “她来了?”张殊南靠在桌边,轻声问。
  “是的。”赵靖顿了顿,“二娘子与韩郎君一道来的。您吩咐不见客,他们留下喜帖便离去了。”
  张殊南僵了片刻,他伸手去够茶盏,却不慎将喜帖打湿。
  “让她再送一份来。”张殊南掸了掸衣袍上的茶梗,呼吸渐稳,只是神情依旧冷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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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白首同归。”◎
  无星无月夜, 凉风吹细雨,木兰阁前的湖面上零零散散地覆着一层枯叶,许久未打理, 成了一幅衰败景象。
  张殊南独自坐在平台上, 像淡墨勾勒出来的影子。面前一壶酒,两只杯, 静静地听着雨击残叶的声音,云霁到来也不曾让他感到一点欢喜, 他反而低沉地问她:“谁让你这个时辰来的?你应该知道, 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座宅子里的一举一动。”
  云霁坐在他面前,仔细地将张殊南的眉眼鼻唇看过, 曼曼一笑:“你想见我, 我便来了。”
  他不自然地躲开视线, 否认道:“不, 是赵靖不慎将喜帖打湿——”
  “张殊南,说谎是会上瘾的。”云霁打断他, “你根本就没有看喜帖,你也不知道里面是一张白纸。”
  张殊南忽然有些沉默, 他默默地看着她。
  “你很少对我说真话。”她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出奇的平静, “罢了,今日不想提伤心事。没有你,就没有此刻对坐对饮, 这杯酒我敬你。”
  “敬你高义薄云, 敬你仗义直言。”又是一杯酒。
  她斟上第三杯, 凝眸看他:“敬我们, 白首同归。”
  “白首同归。”张殊南重复道, 抬眼即是四目相对。
  他的眼里像是盛了一汪墨,漫漫弥散,紧紧缠绕,难以自抑的下沉。
  至少他们是相爱的。云霁想,这就够了。
  湖中影被细雨打出点点涟漪,其中一影忽然倾身上前,一手撑桌,一手举杯相碰。
  两只酒杯抵在空中,难舍难分。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脸庞,慢慢地往后靠,试图拉开距离,话音干涩:“云霁……”
  她就着悬空的酒杯饮了下去。
  影子终于交叠为一体,上演一场冰冷虚妄的热吻。
  “我当这杯酒,是我们的合卺酒。”在张殊南的震惊中,云霁已经站了起来,拉开的距离十分符合礼仪尊卑。
  案上酒杯一立一扣,象征子女双全。
  她如释重负般地从袖中拿出喜帖,郑重的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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