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爱会消散在终日的彼此相望,但会永久地凝固在共同注视的方向里。”◎
  云安惊讶于张殊南的亲自登门。
  他们之间十分避嫌, 仅用书信往来。是什么事能让张殊南冒着大雪匆匆赶来?
  云安隐约感到有些不安。
  俩人在书房坐下,张殊南手上的伤引起了云安的注意,他问:“怎么搞的, 可有处理过伤口?”
  张殊南将手缩回袖中, 不大在意:“无妨,被公主身边的内侍所伤。”
  云安尴尬无言, 很难相信清风霁月、才华横溢的张殊南会沦落至此。他知道尚公主只是表面荣光,却不晓得张殊南背地里如此狼狈。
  云安起身去倒茶, 以此掩盖心中无奈。
  张殊南开口打破沉默:“我不能久留, 此次前来只为一件事。”
  “什么事?”云安端着茶走过来。
  “劳你立刻回一趟钱塘,补一份收养文书。记好了, 从今往后, 云霁只是你云家的养女。”
  云安惊得手腕一翻, 眼看茶盏要摔下去, 张殊南伸出手,稳稳当当的接住, “这是云霁自己的意思。”
  云安拧着眉头,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张殊南默了一默, 声音干涩:“她是做大事的人, 心有羁绊, 难成事。”
  “什么样的大事,需要抛弃家人,不认祖宗?!”
  云安情绪激动, 他这个妹妹做事从来是说一不二, 她拜托张殊南开口, 此事便如同板上钉钉一般,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张殊南安静坐着, 在等云安接受。
  云安胸前起伏,气得喘不上气,几次想要开口,话好像卡在了嗓子眼,发不出声。
  过了一会,他颓然的坐下来,低声下气:“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云霁的家书了,自她去了关外,这一颗心无时无刻不悬在空中,再没有落地的时候。”
  “大哥——你给我交个底,云霁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云安很多年不曾这样亲切的喊过张殊南了。
  张殊南心中一颤,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刺,又顺着血管穿过全身,他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不痛的。
  “边境有异动,官家对宁武关军情不甚关心,却武断下令进攻。”张殊南的声音突然变轻,“云霁抗旨了。”
  云安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自主的颤抖。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充满了震惊,当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时,张殊南看到了恐惧。
  云安嗓音发涩道:“抗旨?”
  这样眼神和语气,无疑是一场控诉。张殊南闭上眼睛,在深深的几个呼吸后,说:“家和国之间,云霁选择了家。她既想要守护大家,也想保全小家,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那你呢?你就没有办法吗?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张殊南,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可以保护她的!”云安拍着桌子,一下又一下。
  张殊南忽然觉得有一股十分粘稠的情绪从他的头顶泄了下来,愁苦和悲伤灌入口鼻,有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喉咙,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沉重感。他无力摆脱,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极缓慢的站了起来,挣扎着,从粘稠沼泽中拔出身体。
  “我没有办法。”张殊南一字一句,“我会完成她的心愿。”
  他拱手一拜:“我与她,同生共死。”
  *
  张殊南刚下马车,早有恭候多时的内侍上前道:“公主担忧驸马伤势,请您务必回一趟后宅。”
  他边走边问:“张照先现在何处?”
  内侍顿了顿,答道:“公主命人将张内侍押回后宅了。”
  天寒地冻,张照先就跪在院子里,冷风呼呼地往衣裳里钻。他见到张殊南时,神情大动,却迟迟不见动作。等张殊南走到廊下,快要进屋时,他才使僵硬的身躯趴在地上,喊着:“请驸马饶恕臣!”
  张殊南没有理会,解下斗篷交给侍者,走进屋中。
  韦元同坐在里间的罗汉榻上,张殊南坐在外间,只听她问:“手上的伤需要请医官入府来看看吗?”
  “多谢公主关心,只是一点小伤,包扎即可。”张殊南道。
  韦元同又问:“哦,那是如何伤的?”
  她明知故问,张殊南也不肯让步,淡淡道:“张内侍用持利器所伤,他跪在院外,竟没向公主请罪吗?”
  交谈声停了,里屋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紧接着韦元同带着怒意走出来,拧着眉头道:“是我让他去问你的。驸马,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
  张殊南问:“那么,是公主授意他伤人的吗?”
  “放肆!”韦元同有些失态,“他是我的内侍,他怎么可能伤害你。”
  张殊南慢慢解开白布,将伤口送到她眼前,平静道:“这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吗?难道在公主心里,我是污人清白的小人吗?”
  四目相对,他坦坦荡荡:“夫妻一场,你我竟猜疑至此吗?”
  或许是太久没有被这双眼睛注视,她此时不想再纠结真相如何,只想让他再多看自己一会。
  “你想如何处置?”韦元同轻声,“他毕竟是公主宅里的内侍,此事传扬出去,并不光彩。”
  张殊南垂首想了一会,似乎有些为难。
  韦元同坐在他身侧,温柔道:“你只当是卖我一个面子。”
  “好吧。”张殊南叹一口气,“城外的庄子里缺个管事,让他去吧。”
  韦元同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就当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用晚膳时,张殊南无意提起:“编撰的国史,我想署你我俩人名,公主可愿意?”
  韦元同拿勺的手微微一滞,笑道:“都是你一人的功劳,我怎么好分?”
  张殊南忽然问:“上回拿给你的文祯之治,可看完了?”
  “嗯,看完了。”韦元同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心虚地问:“怎么了?”
  他看着碗里的白粥,追问:“有何感想吗?”
  韦元同觉得他说话就像学堂里的老先生,总爱问她感想如何,有何见解,又学到了什么。
  看来,张殊南也喜欢旁人夸他。她按照从前唬弄先生的办法,笑眯眯地说:“驸马将每一年、每一件大事都详细列出,这是很费心神的活呢。”
  张殊南看着她没说话。
  “嗯……收录了诏令奏议与名家文章。”韦元同见他仍不接话,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列传八卷,传于后世。”
  她承认也好,说谎也罢,一字未看是真。
  天潢贵胄,德不配位。张殊南心中最后一寸恻隐不在,失望之下,还有厌恶。
  他跟着笑了起来:“嗯,那就署你我俩人之名,待全部完成之后,再呈与官家。”
  —
  景泰十六年,五月初一。历时两年,张殊南编撰国史四十五卷,含本纪五卷,志十五卷,列传二十五卷。
  有官家的恩典在前,张殊南将编撰的四十五卷送入国史院,编修官董广平笑脸相迎,不派人检查修编是否正确属实,先请驸马坐下喝茶。
  张殊南轻描淡写道:“茶什么时候都能喝,耽搁了这四十五卷登册入库,官家责怪,我担当不起。”
  董广平心道,他一个八品编修官,再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挑张殊南的毛病啊。
  “是是是,下官立刻安排。”董广平点头哈腰,召集今日当值的所有人手,在殿中翻看检查。
  “辛苦董大人了。”张殊南端起茶盏,又问,“两个时辰,够吗?”
  “这怎么来得及?!”底下有人惊呼,“从头到尾翻一遍都够呛。”
  董广平连连点头:“够,两个时辰够了。这里太过嘈杂,请大人挪至侧屋休息,待检查无误后向您复命。”
  张殊南离去后,董广平换了一副嘴脸,训斥道:“你们算什么葱,还想指点状元郎?抓紧时间翻一遍,吹吹灰,把纸张压平就成了。”
  不到两个时辰,董广平叩响房门,进屋道:“驸马,四十五卷国史已核验完毕,可以登册入库了。”
  张殊南起身笑道:“董大人好快的效率。”
  “四十五卷,卷卷条理清晰,字迹工整,文采斐然。”董广平感叹,“您与昭宁公主真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呀。”
  短短一个半时辰,就能将四十五卷看完?睁着眼说瞎话,从上到下,果然是一脉相承。
  从国史院出来后,张殊南执意要步行回府,只留赵靖随行。
  赵靖边走边说:“这两年郎君当真是辛苦极了,回去可得好好歇一歇。”
  已是暮春,湿润的风吹拂在脸上,乌黑的云层薄薄的铺在天边,酝酿一场入夏的暴雨。
  “怕是一场急风骤雨,木兰阁的门窗砖瓦可有按时检查?”张殊南问。
  “一切妥当,您放心吧。”赵靖莫名看了他一眼,有话卡在喉咙里,想问,却又不敢问。
  “有话直说。”
  赵靖轻声问道:“您心里遗憾吗?”
  沉甸甸的岑寂压了下来,赵靖见他一直沉默,赶忙告罪。
  张殊南眯眼凝看远方,声音平缓:“我抱憾终身。”
  他已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这么多年,鲜少与人说过心里话。今日话多,似乎是怕没机会再说。
  “爱会消散在终日的彼此相望,但会永久地凝固在共同注视的方向里。”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朕不杀士大夫。”◎
  傍晚, 狂风大作,电光闪在乌云里,阵阵雷声碾过。雨越下越大, 像一道水帘, 什么也看不清。
  韦元同看着石阶上溅起的水雾,口吻惋惜:“我本想亲口将这事告诉爹爹与孃孃, 看来要被这场雨耽搁了。”
  张殊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张照先去吧。”
  韦元同转过身,惊奇道:“你这是宽恕他了吗?”
  这雨一阵密, 一阵急, 一阵缓,叫人摸不清。
  张殊南的嘴角拎起一点浮于表面的笑:“他将庄子打理的很好, 我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惩罚他呢?”
  再说, 他几个月未露面, 皇后殿下不免担心。
  韦元同合掌道:“那现在就让他回来, 明儿一早就让他进宫。”
  张殊南“嗯”了一声,交代赵靖冒雨去接人。
  张照先蒙冤受屈, 在庄子里劳筋苦骨,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 被晒脱了皮, 密密麻麻的皱纹像老树皮。他正悔恨自己恐怕没有机会再回到公主身边, 没想到张殊南竟放他回来,甚至让他进宫复命。
  他跪在公主脚边,泣不成声:“臣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臣……臣当真是冤枉的。”
  韦元同知道他此次是遭了大罪, 柔声安慰:“好好修养, 往后不可再莽撞行事了。”
  侍女搀扶张照先起身, 公主又说:“明日你进宫同孃孃说, 我与驸马修编的四十五卷国史已交国史院登记入册,请孃孃与爹爹有空时定要翻阅呢。”
  张照先点头:“臣记下了,一定将话带到。”
  他退下时,韦元同突然道:“照先,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放下吧。”
  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在皇后面前多言。
  张照先脚下微微一顿,躬身道:“臣感念驸马宽宏大量,不敢计较。”
  翌日清晨,雨有渐停之势,淅淅沥沥地落着。
  宫道上的侍女内臣见到张照先,皆惊讶驻足,悄声议论。张照先羞愧难当,心中更加记恨驸马,快步往仁明殿走去。
  桑皇后见到殿中的张照先,讶然道:“几月不见,你怎么成了个黑猴子?”
  张照先不敢在皇后面前嚼舌根,只说:“驸马派臣去乡下管了几天庄子,庄子不比公主宅,风吹日晒,让殿下见笑了。”
  桑皇后“哼”了一下:“他倒是不见外,竟使唤起公主的内臣了。”
  这句话说得张照先心里发涩,一肚子的委屈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儿。
  “公主让你进宫来禀告什么?”皇后问。
  他将公主所吩咐的话一五一十地告知皇后,皇后听完大喜,立刻吩咐殿中内臣立刻安排人手抄录,她要与官家一同翻阅。
  张照先出宫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墨似的乌云,天色骤暗,一阵风刮过来,灰尘浮在半空中,只能眯眼前行。
  “这天可真怪,像长了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压的人喘不上气。”宫道上扫地的小宫女缩了一下脖子,躲在了老嬷嬷身后。
  “怪天出怪事,别说话了,扫完赶紧回屋。”
  ……
  半夜,韦元同被一道沉重的雷声惊醒,屋外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她莫名心慌。
  珍珠点了一盏夜灯,她披衣起身,急落的雨点敲打在心上,越发心烦意乱。
  “快去,去熬一碗安神汤给我。”公主不耐烦道。
  侍女应声而出,昏黄不定的烛光,劈在头顶的惊雷,她止不住的问:“好了吗?让厨房再快一些。”
  前院的灯一盏跟着一盏亮了起来,一道又一道的门被推开,直到站在公主的屋前,传旨的内侍才得以喘息。
  韦元同没等到安神汤,却等到了官家召见。
  传旨内侍道:“皇后殿下急病,官家御批夜开宫门,请驸马与公主即刻入宫觐见。”
  韦元同“蹭”地一下起身,惊慌道:“孃孃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张照先,让张照先立刻准备!”
  侍女鱼贯而入,点亮屋内所有的烛台,服侍公主更衣梳头。
  张殊南在侧屋听见动静,他早已穿戴妥当,身姿挺拔,步履从容淡定。
  韦元同低头提着裙摆往外走,心如悬旌,想找个依靠:“驸马来了吗?”
  抬头看见张殊南时,她愣了一下,张殊南衣冠整齐,眉宇不见丝毫惊慌,像是……早有预料。
  韦元同来不及多想,领着一行人匆匆出府。
  马车到宫门口,炬火通明,两列禁卫严正以待。韦元同深吸了一口气,泪水摇摇欲坠:“我从没见谁可以深夜入宫,殊南,你说会不会是孃孃……”
  张殊南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平静:“公主莫要自己吓自己。”
  他从始至终都如此淡然,韦元同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压着怒气问:“你一点儿都不担心?”
  “臣担心。”张殊南说的干脆。
  呵,她当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韦元同此刻没有心思与他计较,离仁明殿越近,她心里越发不安,险些喘不上气。
  仁明殿灯火通明,院子里却不见侍女内臣,唯有桑皇后立在檐下,电闪雷鸣,烛火摇曳,一明一暗,令人毛骨悚然。
  韦元同冲上前去,抱着桑皇后的胳膊,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落下:“孃嬢,你怎么了?爹爹说你急病,我吓得六神不安,心里害怕极了!”
  桑皇后没有动静,韦元同仰脸去看她,恰好一道白光划过天际,皇后扬手便朝着韦元同打了下去,“啪”的一下,隐在轰隆而来的雷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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