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韦元同跌坐在地上,不明缘由,不知所措。
  桑皇后低声斥道:“不许你叫我!我是如何将你养成这副没心肝的模样,为了这个张殊南,你竟敢忤逆?”
  她一手指着张殊南,抖得像筛糠:“若没有本宫,没有桑家,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那个云霁能好端端的活到今日?张殊南,你就是这样报答本宫的?”
  “孃嬢,你们在说什么?”韦元同坐在两人中间,一脸茫然。
  “你瞒着她?”桑皇后的声音在飕飕雨声里显得尖锐嘶哑,“她一颗心都捧给了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殿内传来今上沉重的声音:“让张殊南进来。”
  桑皇后仰头深吸一口气,不愿再看俩人:“滚进去。”
  殿内地面散落着宫人抄录的国史,官家坐在一把红漆椅上,垂眼问他:“沙岭战役是几月几日当真有这么重要吗?殊南,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张殊南如一棵孤松,笔挺的脊背像薄如蝉翼的刀锋,闪着冰冷的寒光。
  他道:“重要。臣想让官家直视过去,从此刻起重视宁武边防,收复失地。”
  今上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仅凭这样的借口,你就可以将朕扒得干干净净,放在国史上任天下人耻笑。你知道吗,他们会说宋国的君王在生辰那日丢了六座城池,实在是滑稽可笑!”
  “谁告诉你的?谁默许你将这件事写进国史?”官家问。
  张殊南不语。
  今上拍了拍膝盖,说:“不说我也知道,是王清正吧?他倒教出了一个好学生,把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完成了。”
  张殊南终于开口:“此事与王相公无关,是臣一人所为。”
  今上道:“现在说一人所为,太晚了。皇后、昭宁、桑太师、王清正、宁武关的韩武等等,如果朕降罪,这些与你有关联的人都会收到牵连。这样的结果,你能承受得起吗?”
  张殊南淡道:“您的妻子和女儿,身居高位,享受奉养,却不行劝诫之责;您的臣子,食百姓俸禄,却不能为黎民进言。而您,明知有错,却粉饰太平,一错再错。臣不无辜,前朝后宫不无辜。真正的无辜者,是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是拿血肉之躯死守国门的将士,他们遭受的苦难无处说,更无人听。”
  今上沉默许久,忽然叹息道:“可你非得行极端之道吗?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让朕难堪吗?”
  “若不将伤疤揭开,逼到险境,进退两难,您会重视吗?”张殊南反问。
  今上静静看了他一会,摇头道:“不会。”
  张殊南撩袍跪了下去,背脊未松半分,沉声:“请官家降罪。”
  殿内又归于死寂,好似一切都没发生。透过门窗的风吹动地上的纸张,“哗啦啦”,一切又都尘埃落定。
  “朕不杀士大夫,不会给你定任何罪名,但今后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官家捡起脚边的一页纸,“十根手指伸出来尚且有长有短,更何况天下。总要有一个被欺负蚕食的口子,你能帮得了一个宁武关,帮的了下一个吗?”
  “你出身微末,能有今时今日,皆仰仗于国朝重文轻武的风气。你非但不感激,还要反过来砸了文官谏官的饭碗,他们如何能容你?那个叫云霁的小娘子,如果不是朕与皇后开口保下,试问谁会承认自己弱于女子,谁又愿意被一个女子踩在脚下?”
  “你以为文祯皇帝不想保贾堰,朕不知道文臣当道的坏处吗?”今上痛心疾首道:“那些历经百年的名门望族,臣强君弱,朕也有许多难以诉之于口的苦楚。”
  张殊南一声轻笑划破了他的虚伪:“宁可纵容文臣作奸犯科、沆瀣一气,舍不得边关将士嘴里半斤粮,这就是官家的苦楚?”
第100章 第一百章
  ◎那一年她在临安码头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要来取他的性命了。◎
  在景泰皇帝的注视下, 张殊南缓缓起身:“不遏制士族门阀,反而将下位者的出类拔群看作是自己的好心施舍,官家您亦是——名门望族啊。”
  “放肆——”今上靠在椅背上, 神情疲倦, 老态毕露,“说出来, 就一定能改变现状吗?做个一尘不染,风流儒雅的人不好吗, 中了什么邪, 偏要搅这趟浑水。”
  张殊南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似乎摇了一下头, 平静道:“我非肉身泥塑, 如何独清独醒, 作壁上观。”
  “你无私的皮囊下, 又藏着多少私情私欲?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皇帝嘴边挂着嘲讽不屑的笑容, 摆手道:“朕宽恕你了。出去吧,去看看外面些人有多恨你, 恨不能千刀万剐, 啖肉喋血。”
  他走出了门, 很快就被滚滚雷声卷走,吞并在风雨中。
  桑皇后失德,已被带回仁明殿。只有韦元同还站在原地, 她半倚半靠着红柱, 像一株枯死的花, 苍白无力。
  听见了声响, 她僵硬的身躯微微一动, 眼皮缓缓地抬起,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宜春苑的家宴上,是你跪在爹爹和嬢嬢的面前,说要娶我。大婚之夜,你醉的不省人事,我们同榻而眠,不曾想竟是你我唯一一次同寝。前院的那座江南阁楼、宁武关的来信……我不是不知道。张照先持械伤你,是你自导自演的吧?你怕他看出端倪回宫禀告嬢嬢,所以寻了一个由头将他支开。将我的名字写在国史上,也并非想与我名标青史……”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眼中满是恨意:“你是想祸水东引,让嬢嬢与桑家为你兜底,让爹爹不得不碍于情面宽恕你,是不是?!”
  张殊南淡漠的眼眸轻轻地划过她的面庞:“不是。”
  韦元同朝前踉跄一步,一头扑在他身上,揪住衣领吼道:“你虚伪!什么正人君子,清廉之士,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我是瞎了心眼,竟被你算计至此,众叛亲离!”
  张殊南握住她的双手,将人制住,垂眼道:“当日你说文祯皇帝推行新政,国力大盛。我是如何回答你的?我说,待文祯之治整理成册后,再请公主研习。请问公主看了吗?”
  又是这件事,韦元同浑身发抖,修剪整齐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不知道张殊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最讨厌他这副故作玄虚的模样。
  “我没看,一眼都没看。”她瞪着眼睛,恶狠狠道。
  张殊南道:“新政推行后,新旧之争愈演愈烈,上至皇亲国戚、门阀士族,下至一些迂腐不化的读书人,纷纷反对新政,拥护旧制。新政推行不到两年,贾堰等人被贬出京,新政彻底夭折。为了保全文祯皇帝的颜面,谎称新政推行成功,实际上只是旧制套新壳。你口中的“国力大盛”,不过是一场精心粉刷的骗局。”
  “旧制有什么不好?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韦元同反问。
  “一直这样做,便一直是对的吗?”
  张殊南骤然松开双手,韦元同猝不及防,从台阶上歪倒下去,跌坐在雨里。
  “我也曾心怀希望,希望你与我道合志同。纵使没有夫妻之情,这一辈子也能相待如宾,不至穷极无聊,反目怨恨。”张殊南走进雨中,眼中一片荒凉。
  韦元同深深地喘息,雨水冲刷着脸颊,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已经流不出泪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生来尊贵,受万民奉养。朱甍碧瓦只教会她如何做一位公主,不曾告诉她国家命运,万民之苦。
  张殊南最终还是伸手扶她起身,韦元同几次挣扎未果,扬手抓破了他的脖子。
  他平静道:“朝廷积贫,上下交困。军队积弱,契丹铁骑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我深知凭一人之力难以扭转朝中局面,哪怕只能揭开遮羞布的一角,也算尽了臣子本分,不愧天地。”
  韦元同固执道:“那我呢?你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我!”
  张殊南不再看她,本就是不同道路上的人,实在不必勉强同行。他举目望去,雨势渐歇,狂风如浪。
  天潮地湿,身后是韦元同哀怨的哭诉,身前是没有尽头的黑暗。
  没有一盏灯为他而点,但云霁与他,他与云霁,不就是为对方而燃的一盏孤灯吗?
  想到这里,张殊南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坚定地往前走去。他的身躯疲惫不堪,狂风可以将他的影子吹散,吹不散心头的人影。
  云霁,世间寂寂暗暗,幸好我们可以相互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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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急病,夜开宫门,哪一条单拎出来,都是要被谏官大做文章的。诸臣心里正打鼓,不知发生了何事。紧接着驸马都尉抱病不朝,有心人发觉编修后的国史与先前大有出入,涉及前朝当世,新党旧党之争,关乎文臣武将之间的平衡,绝非小事。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风雨如晦。
  出宫后,张殊南就被软禁在前院,今上并未降罪,公主却不能放过他。
  说到底,驸马都尉也是公主宅里的下人,今时不同往日,从前韦元同好颜色好说话,现在她自觉受辱,要张殊南痛苦千倍万倍。
  从暮春到立秋,满树的茂密的叶子渐渐黄了,韦元同踏进了张殊南的屋子,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听到人声。
  华贵的裙摆扬起灰尘,她的姿态依旧端庄,举止优雅。
  “驸马。”韦元同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笑说:“日月流逝,再见你竟有些恍然。”
  张殊南木然地看着窗外,从这个方向望出去,能看到木兰阁的一角屋檐,“你来做什么?”
  韦元同话中有话:“你机关算尽,若不知最后结局,实在是太过可惜。我于心不忍啊。”
  他仿佛“死了”,沉默着没有声响,一片灰白惨淡。
  韦元同不在乎他的态度,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口吻嘲讽,充满了快意的报复:“朝臣们翻来覆去,就是想不明白,这个生如草芥的张殊南,为什么要挑起陈年旧事,激起党派之争。你所敬重的王相公牵扯其中,为了保全枢密院上下的清白,他只好将宁武关推上风口浪尖。”
  张殊南微微侧身,寒光凄凉,“怎么不提桑太师与郑相公?”
  那日桑太师出面保下他与云霁,如今东窗事发,身为后族,他如何独善其身?
  国史院隶属中书省,郑相公到底是失查,还是有意为之,单凭一张嘴就能清楚吗?
  他确实出生草芥,可入朝为官多年,身居高位,与两府三司关系密切。这一招釜底抽薪,正算准了他们谁都不能全身而退,这才敢做去这件事。
  果然,韦元同神色陡然一变,冷笑道:“状元郎果然神机妙算,不知你是否算到宁武关韩武等人阴奉阳违,谎报军情?”
  张殊南神情微动,缓缓看向她。
  韦元同毫不客气地回望,施舍的口吻:“爹爹纳谏如流,大力抚恤边关将士,格外优待宁武关。不出一月,雁门关与偏门关竟联名上书,称宁武边防异动,恐主将有二心。两关军报称,宁武关放任契丹入侵,边界线回缩近百里,与韩武的军报大相径庭。”
  她笑的耸起肩膀:“瞧瞧,不需旁人动手,自己人就自杀自灭起来。活像个被戳破的皮球,往外涌着烂泥,恶心极了。”
  “官家作何决断?”张殊南问。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韦元同终于从他的脸上看见了设想了千百回的神情,他在紧张。
  “官家任命曹严庭为怀化中郎将,接管宁武关,即刻赴任。你放心,他是桑家的人。”
  她走到张殊南身旁,慢慢地阖上窗户,轻声道:“有人说缓慢绵延的折磨最能使人痛心伤臆,所以我特意为你安排了这间住所,让你只能远远的、模糊的看着,再也无法触及。”
  他的声音里有轻微的嘲笑:“如果这样的说法能让你感到一丝快意,那我可以附和。”
  韦元同牢牢盯着他,一双彻底疯狂的眼神,一字一顿道:“她会死在宁武关,挫骨扬灰,无踪无迹。”
  他越是难受,韦元同心中越是畅快,她就是要看他苦苦哀求,痛不欲生的样子。
  张殊南身躯僵硬,心口像插了一把冰刀,将身体里的热气吸食的干干净净。
  他漫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冷气,那是从身体最深处翻滚上来的冷:“能葬于滚滚黄沙,在所挚爱的土地中永存,臣替云霁谢公主成全。”
  韦元同瞪着双眼,不可置信,难以理解。
  过一会,她忽然掩面大笑,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踉踉跄跄地往屋外走:“你们疯了还不够,还要活生生地逼疯我,哈哈,都疯了。”
  韦元同离去后,黑暗寂静无声,他再也站不住了,扶着窗台慢慢地滑下来,泪也跟着往下落。
  那一年她在临安码头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要来取他的性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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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我妻无辜。”◎
  曹严庭一行抵达宁武时, 已到了一年之中最阴冷的时刻。寒风凛冽,卷起漫漫黄沙,混合着雪粒子, 肆无忌惮的刮擦着校场上每一个人的脸颊。
  校场外, 乌泱泱的立着雁门、偏门两关的军队。
  韩武与五营将领站在校场内,只能仰头看着点将台上的曹严庭, 他道:“回禀中郎将,宁武关五营将领已到齐。”
  “全部拿下。”曹严庭抬手示意左右。
  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 校场上骤然骚乱成一团, 不解声、谩骂声,此起彼伏。
  左右来擒韩自中, 他不曾有反抗。反倒是云霁要被押走时, 他突然猛烈挣扎, 无奈双手被反捆在背上, 只能奋力撞开两侧士兵,挡在云霁身前, 昂头冷冷瞪着着台上的曹严庭:“你要将我的妻子带到何处?”
  云霁平静地看着他背影的轮廓,眼里有着化不开的复杂情绪。
  曹严庭不紧不慢地从台上走下来, 拍了拍韩武的肩膀, 笑道:“韩兄, 这小子有你七分威武,可惜缺了三分审时度势。”
  韩武急忙道:“犬子年轻莽撞——”
  “啧,年轻莽撞可不是什么借口。”曹严庭不耐烦地打断韩武的求情, 走到韩自中面前, 阴恻恻地说, “她是你的妻, 那么谎报军情一事, 你应当知晓啊。”
  “中郎将这是在诱供吗?”云霁忽然开口,轻蔑地笑了笑,“我才是官家亲封的致果校尉,归州营正将。中郎将,记起来了吗?”
  她最后一句语调上扬,十足挑衅。
  曹严庭果然放过韩自中,快步走到她面前,冷笑:“云校尉,好好留着你的伶牙俐齿,接下来要你交代的事可不少。”
  “来人,将归州营正副将分开关押,听候提审!”曹严庭甩袖离去。
  分开时,云霁最后与韩自中对望一眼。雪飘如絮,她平静地脸上挤出一线惨白的笑意,双唇开合,无声地说:“多谢。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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