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带着些许莫名的怒意,章启放下狼毫,有些不明就里,红袖添香可以理解,绿衣捧“食”是从哪来的典故,他只听过绿衣捧砚。
“你的墨磨得很好!”章启想了想,毫不吝啬赞道。
虞秋烟闻言,将墨条扔进了墨池中。
章启这才确定她生气了,但为何?
夫妻相处,夫妻相处……姜一跬白日里倒是说过,这夫妻朝夕相处,离得太近了,那些不招人喜欢的习惯只会让对方更加难以容忍。
当时他觉得姜一跬这厮胡言乱语见不得旁人过得好。
这才几日……
见他沉默,虞秋烟轻哼了一声,就要走。
章启不明白自己怎么惹恼了人,只觉得不能让虞秋烟带着气跑出去,伸手将人拉住。
轩窗半开,秋风扫过。少了挑烛的小童,屋内烛火在一阵风中晃晃悠悠地转暗。
“手累了?”
他试探着俯下身,捏起虞秋烟垂落下去的手,宽大的手掌一点点拉开她的掌心,五指都从缝隙里挤进去,极尽温柔地揉了揉。
“本王帮你揉揉。”
他是真的在揉捏按摩虞秋烟的掌心以及手腕,大抵是习武之人十分清楚腕上用力之处。
虞秋烟竟还觉得挺舒服。
“还痛吗?”他贴着耳朵问。
虞秋烟没应声。
他又低声问:“站这么久累不累?”
到底有过肌肤之亲,没一会虞秋烟就想起这手掌晨间替她揉腰时的场景,不由面上发红,当即甩开章启揽向肩侧的手掌,“今天不许!”
她语转娇媚,章启暗松了一口气:“嗯,本王是问你要不要吃点糕点。”
他一提糕点,虞秋烟愈发愤愤然。
“王爷若是想齐人之福,大可直说!左顾短红袖,右顾小青娥……是不是收了我绣的竹节香囊又觉得还是人家的卷草纹更好看些……”
侧边的小案上一直备着茶点,这个食盒是下人送来的。
她话里的酸意明显,章启再不明就里,也能意会出来一些。
“香囊上绣了竹节?”章启捏住了虞秋烟的手不让她乱动,“是,你自己绣的?”
戚九只说是王妃送了驱蚊的香囊来,章启便随口吩咐书童挂了起来,他不喜配饰,自然也没有多加注意,甚至连那香囊上是什么颜色也只是匆匆一扫而过。
“卷草纹又是何物?”章启摇摇头,“本王何时说过喜欢了?”
他视线扫过桌上的食盒,那似乎是太妃命人送来的,原本还当是哪个奴婢所做,太妃想借此撮合……
虞秋烟定睛看着他,见他确实不知情,撇开头,答非所问:“我累了。”
她准备推开人就走,谁料双手俱被擒拿住,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章启俯身用额头轻碰了一下她的额,仿佛安抚一般。
“这生的哪门子气?再乱动仔细拉了手。”掌心的不容置疑地握紧了她的手。
“香囊上的图案本王没注意,下次你绣好了亲自为本王佩上,不必这般藏藏掖掖。你绣的本王都喜欢。”他软声继续道。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虞秋烟语调稍软。
他拉着虞秋烟起身,顺手取了那香囊看了看,针脚细密,虽然式样简单,但这其中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穿织而成。
“针脚细密,只怕绣一次就要废了不少功夫。辛苦王妃了。”
他看得入神,没一会又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虞秋烟气焰来得快,降下去也快,面上一热,不由阻拦:“还是挂在书房更合适些。”
她伸手去抢,两人争夺间,将小案上的食盒碰落到地上。
章启无暇顾及,抢先将香囊收了起来,“多谢王妃。
“本王方才说错了,如此费眼睛,做一次就好了,竹节太长,你若想绣,下一次,一片竹叶足矣。别的什么纹路都不要了。”
哪有人只绣一片绿竹叶的……
想来他也看不懂这些,虞秋烟被他认真的语气弄得发窘。
小仆进屋,扫去了地上的狼藉,那食盒也一并被收好撤了下去。
方才虞秋烟注意到那食盒上新鲜的卷草纹路,恍然觉得眼熟。
毕竟她可是收到过郑凡柔一个兰草香包,若非那香包绣工精巧,她也不会起了绣荷包的心思。
且这阵子,她多次观赏琢磨那香包上精巧的绣工。
太妃先前便有意将郑家女与肃王凑做一对……
可章启显然并未留意这些,虞秋烟眼瞧着那小厮将食盒盘碟撤下去,不动声色地收了视线。
“下次不必将此物送进来了。”章启忽然喊住了那小厮,敲打了一番道,“太妃的东西日后都不要再送到本王与王妃跟前来,从哪来的送回哪去。”
小厮瑟缩着,下跪认错:“是,是奴才自作主张,奴才这就去领罚。”
虞秋烟猛然转头。
章启已回望于她,他含笑:“回去罢。”
“你知道了?”
“本来是不知道的,方才知道了。”
毕竟虞秋烟莫名语气带刺,他要再不察觉未免愚笨。
从宫中回府时,还当她是不在意的,可谁想到女子的醋意来得莫名其妙,太妃送丫鬟时她不生气,如今生气仅仅因为一个食盒上的纹路……
她真切地因他而吃醋,章启算是体会到了,却不如想象中开心。
一晚上反觉得有惊无险。
“太妃在试探于你我。你可是生气了?”章启握着她的手往前行去。
“试探?这种事以前也有吗?郑家姑娘倒是有一双巧手。”虞秋烟哼声道。
太妃这事情实在做的不厚道,先是要送奴婢,又暗戳戳地夹带郑家人的东西,保不齐是打的潜移默化,日久生情的主意。
不过一个食盒上的纹路罢了,一般人只怕根本注意不到,也只有懂些女红的女子或有可能留意,即便没有撮合成姻缘,时不时在虞秋烟面前晃一下那确实也有些膈应。
“你是本王之妻,下次若是不高兴了,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的。否则本王怎会留意女红。”
主院的灯火微明,尽在眼前,章启步伐松快不少,嘴角还勾了几分笑意。
虞秋烟面上发窘见不得他这样,冷不丁开口:“怎么我吃醋,你瞧着得意得很?”
“……”
虞秋烟盯着章启看了片刻,算是明白过来了,这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只怕自己从昨天就憋着劲,就等着她吃醋呢。
章启没办法违心地说出骗人的话,他确实挺开心,捏起掌心,咳了一声:“你,你不是想知道本王幼时的事吗,晚上讲给你听好不好?”
……
早上,章启见虞秋烟还睡着,便去了武场。
他身兼传授太子武艺的责任,往常便习惯在早朝结束后,同太子在武场练一个时辰。
因这几日在府中休沐,倒是有所懈怠。
谁知今晨太子竟准时来了王府。
往日从武场下来,他巴不得早点走。
今天章启因要陪同回门的缘故,提早半个时辰结束,太子却磨磨蹭蹭不愿意走,因为实在好奇他皇叔婚后的生活,还寻个理由跟来了王府。
一进王府院内,就见管家带着一干奴仆忙着整理回门礼。
管家在忙进忙出之际见到章启回来,想起晨间的事,当即对章启提了一嘴。
“王妃从嬷嬷那听说那棵凤尾蕉是王爷幼年种下的,可比王爷还看重,昨日留了命令要安排人修缮树围不说,今晨还特意命外院的花匠进院去修剪枝叶……
听那花匠说这凤尾蕉能活两百年,如今这株树长势喜人,保管日后王府的小主子,小小主子都能见到……”
“王妃说什么了?”章启问,毕竟自昨天晚上被看穿,虞秋烟就对他摆了半天脸色,也不知道今天解气没……
管家喜滋滋的:“王妃说新芽扦插,这树也能代代相传。老奴想着,回头等小主子出生,立即安排人扦插根茎,催生新芽……”
管家喜形于色,仿佛这小主子立马就能蹦出来。
一道声冷不丁响起:“你家小主子还没生下来,就要准备去种树?皇叔你也太狠心了……你若是不懂夫妻相处之道,不如找本宫商量一番,怎么才新婚就想着教导小主子种树呢,管家你也老糊涂了!”
第81章 回门
◎知道什么◎
回门的时辰耽搁不得, 章启命人将太子送出府,当即准备着行装带虞秋烟出发去了虞府。
一路上,身边的人都甚为冷淡, 章启心下无奈,又讲些幼年时开心的事迹。
虞秋烟知道这些都是他得宠时所发生的。
她叹了口气, 心想, 他还不如装装可怜, 不过她可不打算提点他。
便端着架子没多言。
马车停在虞府门前,章启下车伸出手,有意挡开了丫鬟,想要扶虞秋烟下车。
谁料身后窜过一个小孩, 个子不及马高,嚷嚷道:“姐姐姐姐!我扶你下马车。”
“二小姐!这可是大门前, 切勿莽撞,”身后管教的嬷嬷赶紧拉住耐不住性子的满宵,看到了先下车的章启,急忙道,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满宵被嬷嬷拉住,在车前乖乖冲章启行了一礼,斜着眼往上瞟。
不怪她没发现, 原本听府内人说回门只是王妃回府,没想到先下车的居然就是王爷。
“今日王爷陪我一同回府。”虞秋烟掀开了车帘。
她面上笑意盈盈,扶着章启下了车,下车后便拉过满宵的手往前行。
“进去吧。”
章启望着转瞬便空荡荡的手心, 叹了口气。
回门办的只是亲人间的小宴会, 一家人用过膳后, 虞衡便同章启去了棋亭。
舅母徐氏带着阿玲登了门,见了虞秋烟几人便笑着问了些私房话,从肃王府的情况再到夫妻相处之道俱有涉及。
徐氏端详了虞秋烟片刻,忽道:“肃王待你可好?”
虞秋烟点了点头。
徐氏问:“那匣子里的东西可都看了?可有不妥?”
虞秋烟含羞点头,徐氏心里大抵有了数,又转而道:“此事总该是免不了的,你是新婚,我也明白你害羞不愿提。”
“他既跟着你回了门,我瞧着也备了不少礼,想来今时今日也是将你放到了心上。”徐氏称赞完,忽然望着她道,“你昨日睡得,可是有些晚?”
虞秋烟想起昨日之事一时失神。
徐氏见状,反倒一副了然的模样,又语重心长道:“你是新婚,自然如胶似漆 ,但也要有分寸……”
徐氏一开始问得含蓄,到后来越发直白,在一旁听着没出声的阿玲默默摇了摇手帕扇面。
“舅母,昨日因事耽搁了才睡得晚了些。”虞秋烟红着脸解释道。
“你们——”徐氏看了看她颈上的领口,忽然笑着改口道,“我们阿烟这般好看,舅母也只是教你顾着些自个。那日我送给盈香的匣子里,备了些药膏,对于小伤红紫瘢痕有奇效,你回头许是能用上……”
虞秋烟往下撇了撇,欲言又止,最后扭捏道:“舅母,我都醒得的。”
“我知道你嫌我啰嗦,只是我也是受你外祖家所托,你外祖年纪大了,不便奔波,我自然要替他老人家好好看顾你,不过你放心,过不了几日,我便带着阿玲阿文赶回去了。”徐氏摇头叹道。
虞秋烟好好应了她的话,又问了几人回程的时期,才想起来问:“从方才就一直没见着表弟,他可是没来?”
“他啊,一大早就出门会友人去了,今科新进的探花,与你外祖有过师生之缘,这阵子阿文一得空便去叨扰人家,倒亏他不嫌弃阿文。”阿玲在一旁接过话。
舅母徐氏摇了头:“这番带阿文上京也是想叫他知道天高地厚,我看他跟着陆探花,借了些威风,反倒比先前更狂了。”
一说起阿文,舅母就一副头疼的模样,话题被岔开,虞秋烟悄悄松了口气,笑道:“表弟有才,想来下一次科考定能榜上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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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棋亭内的气氛远不如房间里几人那般其乐融融。
许多事虞衡对着虞秋烟讲不出口,如今对着章启反倒能轻易讲出来。
“朝中之事,你也知道,我先前便说过要辞官,并非虚言。因种种事宜拖到了现在。我现在唯一不放心的便是你同阿烟。阿烟同她母亲一样,才貌双全。今日你对她有几分情谊,我也看得出来,可以后呢?”
虞衡缠绵病榻多日,面色有些发白,这短短数月,仿若沧海桑田,他也愈发有了退隐之心。
“以前我确实看错了宋成毓,可那时候我也是想着有我在一日,有虞家的恩情在,总不会辜负她……”
这是虞衡这阵子以来第一次与人心平气和地谈起这些事。
他提起这些,与其说是不放心虞秋烟的以后,更是想要一个保证。
章启落下一子,打断了虞衡的话:“本王待她有几分情谊本王清楚。若说恩情,阿烟……外祖家亦对本王有恩。当年本王流落远洲,虽说是无觉大师将本王带回京城,可实际上却全由林老先生在背后谋划。林老先生不图回报,衍卿却不是不记恩之人。”
虞秋烟的外祖林老先生自辞官后便不问朝堂之事,外人兴许不知,虞衡却是知道的——无觉大师和林老先生关系匪浅。
先帝仙逝,朝局更迭,今上登基之后忙于平定内乱,连抓了数个世家的把柄,无意发现章启在先帝病榻前侍疾而惹怒先帝之事是为人所陷害,今上重名,当即要派人去接他,却得知武宁山上的小皇子走丢了。
后来几经波折,经由无觉大师才寻到章启。
“王爷日后若能稍稍念及往日恩情,对阿烟好一些,我自然更能放下心。”
虞衡点到为止,着人上茶,准备揭过话题,毕竟对王爷挟恩图报,并不是明智之举,这也是为什么林老先生虽然在此事上出过力,却不愿意传扬出去,而无觉大师是方外之人,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
章启并未接过虞衡手中的茶,微抬起眼,忽道:“太傅你错了。”
虞衡在他的注视中缓缓放下茶。
“本王提这件事只是想告诉太傅,太傅以前能因为恩情而相信宋成毓,以后也能想想本王的。”
他修长的指尖扣着白色的棋子掷入如墨的盘中,发出清越的响声,呛完了人,章启又将茶推到虞衡面前,转而温声诚恳道:“本王待她好同恩情没有关系。太傅该对本王更放心才是。”
虞衡摇了头并未接话。
章启并不打算放过,他会嫌弃先前姜一跬所言之事,兼之近日来所查之事,出言颇有些咄咄逼人:“太傅似乎不信这些。是因为虞夫人的缘故?太傅同虞夫人可是如太傅所言,以前有几分情谊,后来物是人非,情谊不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