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运作一段时间后,房间里终于有了暖意,许媛蹲下身拉开平躺在地毯上的行李箱,看着里面并不厚实的衣物,有些发愁。
她拨通王洲的电话。
“喂?”
“王洲,”许媛一边整理自己行李箱里仅剩的两件薄外套,一边对着电话那头问,“你下班了吗?”
王洲轻咳一声,“刚回到家。”
许媛觉着他的声音与平常有些不同,“你喉咙不舒服吗?感冒了?”
新闻报道近期有流感,王洲时常坐飞机往返于南北两地之间,接触的人多,各地温差又大,不知道他是否还好。
“没有,小问题。”王洲清了清嗓子,“你呢,下班了没?”
许媛说:“我也回酒店了。”
王洲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许媛刚回酒店会不会有点晚。不过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许媛看荣旺项目就跟看眼珠子似的,为了赶进度,熬夜加班几乎是每天都会有。
“Kate说你接下来半年都要留在滨城。”
“嗯。”许媛说,“董事长想争取明年就上市,所以时间很紧张。”
王洲沉默了会儿,问:“天气变冷了,你衣服带够了吗?”
他记得她离开家的时候,只拿了一个20寸的小行李箱,容量应该都不够塞两件棉袄。
“没有。”许媛低眸看着自己行李箱里边薄薄的外套,她甚至连一条秋裤都没带,实在是抗不过滨城的一整个冬天,“我想......你帮我寄一些衣服过来。”
“你这周末回来一趟吧,我陪你去买个大点的行李箱,再买些厚衣服,生活用品也再多拿点。”
“一来一往就浪费一天了。”许媛拒绝了他的提议,“我还是周末直接去滨城的商场买吧。”
王洲咳嗽了一声,“也行,你想要我帮你寄什么,就列个清单给我,我明天帮忙整理好寄到你酒店。”
“好,那我先去洗澡了。”
“嗯,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王洲抬手触碰自己发烫的额头,休息一会儿后,有些费力地从床上支起身体,将手里的电话扔到床头柜。
房间里没开灯,一片黑暗的卧室里,他闭上眼。
刚吃的退烧药还没起效,大脑内部一阵阵的灼烧感让他仿佛置身云端。
昏昏沉沉间,他想到了过去很多事。
他的母亲是一位法官,父亲则是大学教授,均毕业于国内顶尖的大学,出身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从小他便被寄予厚望。
母亲致力于将他送进世界名校,早早为他规划好十八岁之前的所有教育。为了能够进入当地一所知名的国际小学,从三岁开始,母亲要求他每天早上6:00起床读书,有时候是唐诗三百首,有时是英语新闻,还有一些时候是科普类的期刊,无论工作日还是周末,无论夏天还是冬日、天亮得早还是亮得晚,每日如此。
有一次,他得了流感,烧了一整夜,母亲把他带去医院打针,打完针他睡得迷糊昏沉,感觉浑身都很难受,第二天早上六点,闹钟将他闹醒,他睁开眼,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母亲,“今天可不可以不读英语?”
母亲严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能,王洲,不要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读书最忌一暴十寒。”
他咬牙爬起来,看着书上那些英文字母,强撑精神,绷紧身体里的每一根弦,按照母亲的要求将内容朗读背诵,母亲验收合格后,他来不及休息,便又被送往培训机构上课。
后来的每一次生病,他都习惯性藏得很好,自己吃药,然后正常学习、上班。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全年无休的劳模体质。吴子楠和Ella都曾经跟他打趣,“王洲,你怎么从来不请假的?你不生病的吗?”
他当时只是笑了笑,“不生病,我身体好。”
刚认识许媛的时候,她在他项目上做实习,她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很漂亮,时常穿各种各样的长长的裙子,每天都不重样。她常常挨着Kate坐。她很多东西都不懂,想问又怕打扰大家,纠结又腼腆的表情落在王洲眼里,十分有趣。
即便对她有兴趣,但当时的王洲还没萌生出真的要跟她有什么的心思,真正让他冒出这样的想法,是项目结束的前一天。
那天大伙一起吃完晚饭,一同回到酒店,电梯到了四楼,项目组的其他人纷纷离开电梯回到自己房间,唯有许媛跟他还需要再上到五楼,因为只有她跟他的房间在五楼。
电梯里,许媛嘴唇蠕动,似乎是想说什么,目光跟他接触然后又躲开。
王洲笑,“怎么了?有话想对我说?”
许媛抿唇,直接低头从包里拿出一盒退烧药。
“Alan哥,我看你好像感冒了,我带了退烧药,如果用得上的话,给你。”
王洲愣了片刻,电梯门开了,许媛见他没动,低眸伸出手,将王洲绻缩的手指掰开,然后将退烧药妥善地放入他的掌心。
她的手指很细,也很柔软。
两人站在电梯内,一秒、两秒、三秒,直到电梯门合上,静止的电梯内,顶灯自动关了,陷入一片黑暗。
她似乎感受到他手指的发烫,抬头担忧地说:“你真的发烧了,记得吃药。”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被她看穿,也只有她看穿。
电梯内很安静,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暧昧的氛围在发酵,他一贯沉静理性的面容似乎有了裂痕,呼吸愈发粗重。
......
凌晨三点,王洲醒来,他抬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开了夜灯用水银体温计量体温。
喉咙很干燥,情况似乎并未好转,他独自去厨房拿了瓶矿泉水,一整瓶灌下喉腔。
他开了灯,走到客厅电视旁的收纳柜,拉开柜门,将医药箱拿出来。
这个医药箱是许媛来之后添置的。
退烧药他记得是去年买的,一盒26颗,还余5颗。
美宝烫伤膏日期很新,是今年生产的,一管大概只剩下一半。
过敏药氯雷他定片一板六颗,还剩两颗。
指腹压在铝箔包装上,稍稍用力,绿白色的退烧药丸袒露出来。王洲倒出一颗,就着水吞下肚。
喉咙滚动的瞬间,他闭着眼想,已经被吃掉的29颗药里面有几颗是他的,又有几颗是许媛的?可他却从来没感觉到她发过烧。她什么时候发烧的?他从没被烫伤过,所以那一半美宝烫伤膏一定是许媛用的,她是什么时候被烫伤的?
两个人在一起这几年,时常是许媛在他生病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关于许媛生病需要人照顾的瞬间,他的脑袋里空空如也,他只隐约记得有几个电话,许媛沙哑的嗓音和明显的鼻音,他知道她可能生病,但被年审的一些事情绊住,最后什么都没有问。
体温仍然维持在高位,王洲回到卧室躺下,头痛欲裂,审计是一项拼体力的工作,很多时候比的就是谁更能熬,高负荷工作了好多年,他为了事业错过了一些关键的东西,他累了,不想再强撑,给徐琛发了条消息,说明天想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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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虽然忙碌,但努力很有意义,荣旺项目顺利推进,乐总和武艳没再做一些浪费时间的无意义宴请,对于审计小组提出的一些调整要求,也能够妥协。
Kate跟许媛透露,按照目前的情况,徐琛总对荣旺明年的上市也十分有信心,叫项目组一定要好好干。
许媛笑着说好,问,那Kate姐可以把这段时间的加班费给批了吗?
Kate大方道,没问题。
顿了顿,Kate暗示道,加班费的预算也是有限的。
许媛看了一眼累到睡在财务凭证室里面的Momo,说,我明白,我就不用了,加班费都分给三个小朋友吧,他们都挺辛苦的。
Kate嗔道,这么大方,难道你就不辛苦吗?
许媛说,我职级高,基本工资本身比小朋友要高一些,少拿点加班费也行。小朋友刚毕业出来工作,工资少,大城市开销大,一个月也存不了什么钱,让他们多拿点钱在手上总归是开心些。
Kate最终是同意了,说那好吧,但过来人也想提醒你,你这样舍己为人,其实别人不一定记得你的好。
许媛说,嗯,我知道,没关系。谢谢Kate姐。
她知道有些事做了可能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但是不做这些事却会让她不安。
平安夜那晚是周四,许媛对项目组的三个小朋友说:“今天不加班了,我请大家吃饭,再带大家在滨城转一转怎么样?”
Momo从浩如烟海的凭证里抬起头,眼睛发亮,“好呀!”
Gary看了一眼门口,直接合上了电脑,“那现在就走?”
Lucy关掉了手头的表格,终于把在椅子上坐了一整天的屁股抬起来,“走!”
询问大家的意见后,许媛叫了车,她带着三个小朋友去到一家火锅店,让三个小朋友点了他们爱吃的菜,在十二月底的滨城吃了一餐热气腾腾的火锅。
吃完饭后,许媛带着大家在繁华的街道散步,滨城的圣诞气息很浓厚,巨大的Q版圣诞老人悬挂在商场上方,广场的圣诞树金光灿灿,好多行人在圣诞树底下合影。
刚刚离开大部队,说是去商场上洗手间的Momo气喘吁吁地迎面跑来。
她将手里包装精致的礼盒提起来,Gary、Lucy跟她相视而笑,对许媛说,“Ann姐,平安夜快乐,这是我们三个送你的礼物。”
许媛怔怔地看着Momo手里的礼盒,这两个月她拉着大家没日没夜的加班,原本以为大家应该不怎么喜欢她才对......
“Ann姐,谢谢你对我们三个的照顾。”
Momo的脸被冻得有些红了,眼神质朴真诚,唇角扬起。
许媛能感觉到自己眼眶似乎有温热的液体,她控制住自己的声线,接过礼物,说:“原来你不是去洗手间,是溜去商场买礼物了。”
“谢谢你们。”她真诚道,“有你们我真的很幸运。”
今年是她工作的第三年,是她二十余年的平淡人生中最用力的一年,也是她收获最多的一年。
随着零点的悄然而至,广场上的人渐渐变多了起来。
《TheChristmasSong》缓缓响起。
裸眼3D大屏里,圣诞老人探出头来,手捧红色包装的圣诞礼物,引得众人驻足拍摄。
许媛停下脚步,她仰头看着大屏,光影在她的面庞上交织。
一对情侣一边对视,一边流泪,最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髓里,远远看过去,都能想象到是怎样一个爱恨交织的故事。
许媛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在一大堆工作沟通群聊下面找到自己跟王洲的对话框,两人上次对话还是昨晚王洲发来的晚安。
最近忙于工作,她有时候忘了回他,年审开始,事务所进入忙季,王洲一定也忙了起来,找她的次数少了,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雷打不动地跟她说晚安。
她输入了一些文字,又删掉,反复两次,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手机震动起来,熟悉的号码出现在来电显示。
许媛划开屏幕,电话那头传来好久没听到的,王洲的声音。
“今晚有没有出去走走?”
“有。”许媛说,“吃了火锅,逛了圣诞气息很浓的广场。”
“很好。”王洲说,“火锅吃的是什么锅底?”
“番茄拼牛油的。”许媛握紧手机,“很好吃。”
“不错。”王洲站在阳台上,眺望外面的万家灯火,沉默了会儿,他低声,“平安夜快乐,许媛。”
“......你也是。”许媛低眸看着脚下的石砖。
“跟你商量一件事。”王洲手指缓慢地握住阳台栏杆,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些紧张的神经平静下来。
“什么事?”
王洲轻轻吐出一口气。
“今年元旦,我带你去见见我父母吧。”
第34章 你一点都不想他么
许媛怔忪片刻,大脑有短暂的空白。
王洲要带她去见他父母?他要跟她谈婚论嫁么?
这个理解一闪而过的时候,许媛仰头,眼眶有热流,忽然间觉得想笑。
沉默大概五秒钟,她的神色平静下来,注视着广场上的大屏,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元旦么?”她问,“元旦我打算留在滨城。”
电话那头有浅浅的呼吸声,他顿了一会儿,说:“你已经在滨城快两个月了,你总要回来休息。”
“我在滨城也能休息。”
王洲握着栏杆的手微微收紧,冬夜的寒风掠过他的指骨,潮湿冷意透过皮肤、穿进血管,在循环流动中凉彻他心脏的每一个角落。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攥在手里的风筝线要断了。或许是因为这根线本就不牢固,或许是因为他未曾好好维护保养,总是忽远忽近地拉扯,又或许是外头的风力太大。他或许隐隐知道原因,又或许不明白。
不去分析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王洲冷静问:“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四月之前都要忙递表的事情,五月份可能需要回复证监会的问询,六月七月要复习CPA综合。”许媛粗略估计未来几个月的时间安排,“或许中秋节可以。”
嘴唇动了动,王洲说:“好。”
许媛:“今晚早点休息。”
王洲:“你也是。”
挂了电话,肩膀下沉,许媛缓缓吐气。荣旺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项目是真的需要她。她需要这份工作,她渴望在这份工作实现自我。工作和能力永远不会背叛她,但爱情却说不准。
如果王洲处在她的境况下,一定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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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许媛每天的时间表安排满满,执行程序、辅导小朋友、跟客户开会,跟Kate开会,跟此次IPO项目的券商和律师开会,甚至有时候还要直接跟徐琛连线。
6月20日,荣旺正式向深圳证券交易所递交IPO申报材料。月底,证监会的第一轮25封问询函便砸了下来。
许媛忙到昏天黑地,四轮问询基本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6月。她突然发现正午太阳高挂,热浪滚滚。冬天早已过去,她还没好好体会春意,夏天便已经到来。
Kate对她说:“Ann,差不多了,福永这个项目我们已经尽人事,接下来只需要静待结果即可。我给你定了明晚的机票,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回家吧。”
许媛想了想,说好,问Kate接下来是否有别的安排。
Kate说:“这半年你太辛苦了,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可以旅游,看看书,多陪陪家人。”
许媛眉头轻蹙,“其实我没觉得很辛苦,长假并没必要。”
Kate似乎是叹了口气,“Ann,我知道无论是能力还是心态,你现在比以前成长很多,但是我怎么感觉你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人生不只是只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