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chel对此冷笑一声:“说到工艺,工艺确实是有其价值,但并不是所有繁复的工艺本身就有价值。西方的奢侈品高定服装喜欢用复杂的工艺,那是因为复杂工艺可以为奢侈品附加价值,而在苏绣这个没有传承的工艺里,手工只是秀娘廉价的时间叠加。”
machel冷着脸,说话时总是高高在上,音量又很高,不自觉吸引来很多人注意。
就连本来在会客室里等待的钱卫平他们也出来。
以machel和贺星苒为中心,逐渐人群将他们包围,只有阿瑶逐渐退了出去,朝外面狂奔。
贺星苒不想在靳屿面前出臭,也不愿意苏秀被诋毁,立马扬声说:“苏秀恰恰有其价值,一些作品能卖到七位数的高价,并不比奢侈品差,甚至还作为国礼被送出。”
“不比奢侈品差?”machel一脸不屑,“你知道奢侈品公司出一款产品需要经过上下游多少的努力,如何预判时尚走向和引领时尚风潮,西方奢侈品已经和大众融合,引领大众,只有你们还在抱残守缺,沉迷于过去的辉煌不可自拔。”
他拨开人群,一幅一幅作品向大家介绍:“这个佛像是取材于敦煌壁画,这龙跃苍穹是取材于山海经……”
他越说,一些绣娘的脸上越发不光彩。
因为他说的恰恰是事实。
大家参加刺绣大会,为了满足评委的口味,通常都会从古典艺术中取材。
为了向大客户推销苏绣作品,大客户喜欢传统文化装点自己,他们也只能再次取材经典。
就连徐广莲脸上都是一片阴翳,有种被噎到但无法反驳的无力。
machel笑了,愈发肆无忌惮:“你们苏秀就是过时的艺术,而现代时尚是关于创新和革新的,不能总是守旧。”
“我们西方的奢侈品艺术师都可以在中国文化里进行取材,你们却盲目自大从来不向西方学习。”
“……”
贺星苒虽然平日话不多,在涉及到专业领域却很有精神,立马反驳道:“我们当然也会进行学习和革新,学习西方的绘画技艺来完成苏绣和现代艺术的接轨就是。”
“我从初中就开始接触美术,大学也学了四年画画,对此相当有发言权。”
“什么?”machel一个反问,“那作品呢?整个展会可没有一个跟西方接轨的作品。”
贺星苒刚要说话,余光瞥见靳屿,又兀自闭嘴。
她当然有这样的作品,只是靳屿在场,她并不想拿出来。
因为她不知道靳屿看到这幅作品时会是什么反应,又会如何想她。
两人本就陷入寒冰的关系又将如何。
沉默。
换来machel更为狂傲的嚣张,可他说话却不原来那么锋利:“老实讲,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当然,希望中国传统文化越来越好,但它作为单独的艺术创作实在过时,如果用它来点缀奢侈品还是有发展空间。”
“我很欣赏贺小姐,不如……”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稍显稚嫩的女生打断:“谁说我们没有融合西方绘画的作品?我师姐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做了!”
阿瑶小小的身躯抱着一幅稍显巨大的作品,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家连忙给她让路,让她走到人群中央。
贺星苒忽然脸色发白,想上前制止,但阿瑶已经站定,将那作品往墙上一靠,一把掀开搭在上面的防尘布。
下一刻,一张俊美无双的男人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人的面目略显青涩,很是桀骜不驯的模样,耷拉着眼皮盖住略显惺忪的眸子,右侧双眼皮褶皱里有一颗褐色小痣,嘴角淡淡的勾起。
而男人背后是一片星空,上面缀满了星星。
整幅苏修作品颜色运用得当,画面干净,色彩鲜明。
最主要的是用苏绣的方式,呈现西方绘画形式。
作品生动写实用透视法表明人物和背景的立体感和纵深,构图平衡对称,层次丰富。
作品上的人像是活了过来,大家纷纷吸了一口气。
看看靳屿,再看看那副苏绣。
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师姐根本不稀罕这个作品,”阿瑶气鼓鼓地横了machel一眼,然后对贺星苒说,“师姐,你给这个看着是中国人但灌了一肚子洋墨水的设计师,讲讲你的创作灵感!”
贺星苒不自觉攥紧拳头。
此时,二十六岁的靳屿和苏绣作品上二十岁的自己对视,眸光渐深,抿着嘴唇看着贺星苒:“正巧,我也想听听贺小姐对这副作品……”
“有何高见。”
第24章
贺星苒的睫毛颤了颤, 在靳屿开口之后,身子在瞬间怔住,嘴巴动了两下,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和machel身上, 在靳屿说话之后, 大家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八卦和打量。
似乎machel来拆台的严肃被消解了一些。
可machel的发言影响了整个刺绣界, 贺星苒作为苏绣传承人,必须给出有力的反驳。
她垂头看着那幅画, 逐渐按捺住情绪,缓缓吐气,道:“machel先生,如你所见, 这是我二十一岁时的作品,可以涵盖你说的中国刺绣需要和西方结合的各个部分。”
machel的脸色并不好看,不过很快回神,讥诮道:“既然你早早就做出如此有前瞻性的作品,那为何从来没见你出展过,这类作品为何没有形成气候?”
这话有两个意思:
一是在质疑中国刺绣协会没有眼光, 不肯让贺星苒展出这个作品;其次是,这个风格在国内没有市场,实际上是西方绘画技术融合的并不够好。
贺星苒心里已经有了回答策略,可在开口之前,还是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靳屿。
他正长身鹤立在距离自己并不远的位置,目光如炬看她。
她收回目光, 咬了咬嘴唇, 直视machel,轻声开口:“不展出该作品, 责任在我。”
她的语调很平缓,不疾不徐地讲话,颇有大家闺秀和非遗传承人的风范:“作品里的主角是我昔日的男友,我们分手后,我便将这副作品束之高阁,现在……”
她又看了眼靳屿,硬着头皮说:“既然我们已经重修于好,这幅作品自然没有明珠蒙尘的道理。”
“阿瑶,你去找展会的设计师,为这副《鲸鱼和星星》专门找一面墙挂起来了。”
她先是解释之前并没有展出这副作品的原因,然后又将其展出。
machel质疑的第一点自然不攻自破。
“至于后来没有人在做这个风格……”贺星苒干净的指腹摩挲着刺绣的边缘,不卑不亢道,“是因为曹建平老师已经将写实风格进行到极致,我们苏绣取材之广,母题之大,是不会只在横向上专注任何一个地域的任何文化。”
顺便拉踩一波machel所说的,西方艺术喜欢从东方文化里取材。
machel没想到看着如此文静内秀的姑娘,讲起话来如此犀利,并且鞭辟入里。
一时间没有说话。
“machel先生,你都听懂了吗?”阿瑶马上要炫耀起来。
贺星苒连忙拦住她,开门做生意,不管对方如何,还是要与人为善比较好。
她朝machel展露一个标准的八颗牙齿的微笑,缓缓道:“西方艺术和奢侈品当然也很好,中国的刺绣也有价值,每个作品都倾注了绣娘的灵魂和创意,具有不可复制性。”
“如果machel先生想和我谈合作,用苏绣令西方艺术体系下的作品更加光彩,我是可以考虑的。”
话说到这里,气氛已经足够。
钱卫平很给自家儿媳捧场,指了指一旁墙壁上挂的作品:“这副我买下来,送给machel先生,machel先生有生意也可以跟我谈谈。”
machel不知道钱卫平的深浅如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只留下一句“不用了”,匆匆走掉。
钱卫平跟贺星苒说:“你派人多留意留意他,看着不像是单纯砸场子的。”
商人的嗅觉很是敏锐,贺星苒肯定会听,点了点头。
人群重新动起来,杨夫人却看着绣着靳屿的作品眼眶湿润。
“怎么了?”身边的妇人问她。
杨夫人吸了吸鼻子:“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老杨了。”
杨夫人夫妻感情甚笃,只是丈夫二十年前车祸去世,她孀居二十年。
苏绣的线和丝绸都很有讲究,能做到百年千年不褪色。
人在变化,只有艺术永恒。
杨夫人上前两步对贺星苒说:“苒苒,我太喜欢你这副作品了,我这里有我丈夫20年前的照片只是二十年过去了,当时的像素很差,你能帮阿姨做出跟这幅作品一样的刺绣吗?”
贺星苒现在已经很少接客单,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徐广莲。
徐广莲并没有给她答案。
看着杨夫人热切的,情真意切的目光,贺星苒在心里大概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点了点头:“我得先看到照片才知道行不行……我师父就说过,作品是否有灵魂取决于创作者对它有没有爱,而关于您丈夫,我只是一个载体,夫人您要跟我讲讲和丈夫的故事。”
“像素不是最重要的,您的感情才是。”
杨夫人连忙说好,又听说作品是创作者爱意的表达,豁然开朗乐了几分,上前一步拉着贺星苒的手,将其搭在靳屿手上。
他的肌肤滚烫,几乎要让贺星苒逃离。
“作品是创作者的爱,看来苒苒甚至喜欢阿屿,”杨夫人重复着,“你们小两口要好好的,知道吗?”
贺星苒下意识抬头看向靳屿,眨了眨睫毛,没有回答。
倒是靳屿,漆黑的眸子扫过贺星苒,淡淡道:“嗯,我会对苒苒好的。”
杨夫人是个感性的人,看着小辈幸福恩爱,连忙点了点头。
身边,一直默默观察一切的徐广莲冷哼一声。
宛若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有些下垂的眼皮挡住一点瞳仁,愈发显得眼神犀利。
半晌,甩甩衣袖,转身离开。
她这位徒弟,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
贺星苒看着师父带着怒气,渐行渐远的背影,咬了咬嘴唇,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好。
-
宾客逐渐散尽,大家体谅贺星苒今天经历了这么一遭,让她在会议室里好好休息。
她麻烦阿瑶给自己泡一杯茶,寂静的会议室里,她半躺在藤椅上,仔细回味了刚刚靳屿的眼神以及徐广莲知道她向刺绣大会提交的作品是《鲸鱼与星星》后的大发雷霆。
跟很多苏绣传承人不同,贺星苒学习苏绣实际上目的很明确:多子家庭,她最不受待见,学习上脑子不好,但偏偏能坐得住,就想着另辟蹊径,博取贺泽刚的关注。
刚巧那时候徐广莲招生,姑姑就给她报名。
她一学习就是十几年,因为肯吃苦,坐得住,有耐心。
在贺星苒只有十八九岁时,几乎就已经成为了徐广莲指定的接班人,任何好的资源都会向她倾斜。
那年的刺绣大会也是。
绣娘们可以提交作品,徐广莲给她规定选题,详细讲解创作思路,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做,只要得了奖,就有大主顾的单子等着她。
她那时候就和师父的创作理念有很大的不同,她学习绘画,学习西方艺术史,审美也很偏向西方。
她不想再从敦煌壁画和那些古画里找灵感,而身边接触最多的靳屿成了她的灵感来源。
或许是太过自负,那时候的贺星苒在苏绣的路上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自然认定自己的想法很好,背着徐广莲偷偷换了选题。
作品提交上去,连初选都没过。
徐广莲利用人脉拿到她的作品,顿时气极,指着她的鼻子,一贯优雅的妇人恨铁不成钢地教育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钱玉书的外孙你也敢肖想?钱家是什么家庭,靳家是什么家庭?这是你能高攀的吗?”
“原来你从前周末向我请假并不是学校学业忙,而是在跟公子哥谈恋爱,居然还学会了撒谎。”
“贺星苒,你一个小姑娘,要点强,”师父的话很刺耳很难听,但又是处处为她好的,“你学习苏绣为了什么你知道,你跟靳家公子哥混在一起,以后是想要嫁进豪门洗手作羹汤当家庭主妇吗?”
“分手,不同意你们再有来往。”
“贺星苒,继续下去,你就废了。”
徐广莲的话一句比一句重。
徐广莲还给贺泽刚打了电话。
贺泽刚知道这件事后,立马放下会议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给了贺星苒一记响亮的耳光。
无他,他花了很多钱培养的女儿,不能随随便便和一个穷大学生谈恋爱。
还有更令她不想回忆的。
比如,贺泽刚让后妈带她去医院检查处.女.膜,她哭,她求他们,医院走廊回荡着她的哭声。
但两人还是狠心将她按在操作台上,任由冰凉的检查设备探进身体……
想到这里,贺星苒忽然从回忆里惊醒,疲倦和瞌睡全无。
托盘撞在茶几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谢谢。”贺星苒还以为是阿瑶,缓缓睁开眼睛,就对上了靳屿的目光。
她急促地眨了眨眼,没说话。
一片安静。
靳屿在茶几另外一侧坐下。
没有了遮挡,那副《鲸鱼与星星》完全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昏聩的光线下,贺星苒猝不及防地和二十岁的靳屿对视。
密密麻麻的痛重新回到心脏,贺星苒双手不安的交错在一起。
下一刻,用尽全部力气起身,走过去,将其盖上防尘布。
作品的灵魂是创作者的爱。
师父说的没错,作品里的靳屿,眼神清澈明亮。
那是他的二十岁,被她丝毫不差地定格下来。
经由爱人的眼睛和双手,比最贵的摄像机镜头还要准确。
但贺星苒不忍细看。
身后,靳屿“啧”了一声。
有轻嘲,有不解。
“为什么搞这个东西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他哑着声音发问。
在一起那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这副作品。
如果不是machel,如果不是阿瑶,他似乎永远没机会看到这幅作品。
看到的一刻,他的神经似乎被挑拨。
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是不是有些他认定的东西是错的,真正的结果更好一些。
贺星苒的心里,是否有他。
是否深爱过他。
贺星苒没敢回头,手指搭在用雕花木装裱的表框上,轻声反问:“那你为什么要让阿谭去找路维?”
从来不敢问的问题,今天却轻而易举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