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闻姣则会给他钱,管他的饭、基因清洁药剂、衣服和日常用品。
是钱货两讫的公平交易。
原本应该是这样。
可人类并不是可以如同程序一般运转的生物。他们无法一板一眼的,严格按照编写好的代码行动。
人类的情感不受控制,会随着时间的延长而加深。当他们靠近,居住在同一间屋子中时,情感的联系会将他们变成重叠的铁块,天长日久后便会彼此渗透黏合在一起。
他的骨血也渐渐与闻姣相融合,变成了无法割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外面的天气很寒冷,窗户的玻璃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屋子里却是温暖的,虽然人并不多,围在桌子前却也显得很热闹。
三个人,加上一个仿生人,足够凑上一桌麻将了。
那天邬潼除了炖排骨,蒸鱼外,还弄了一个火锅。闻姣很喜欢吃辣,可另一方面她又有些受不了辣,脸颊会弄得红红的,泛起生理性的眼泪,看得人忍不住想要阻止她。
闻姣蘸着酱料吃完一筷子肉后,突然想到些什么似的,偏过头看向一旁的仿生人,若有所思,“感觉你一个人坐在这什么都不吃显得好可怜啊,我要不要帮你加一个消化系统。”
显然,这是一个十分无用的功能,除了增加设备的维修成本之外没有任何优点。仿生人轻轻的扬起唇,它每次微笑都能够将唇角上扬到最标准的弧度,“小主人,我无法依靠食物获取能量,请不要在我的身上浪费粮食。”
仿生人大概没有办法理解女生的想法吧,人类那些无用的仪式感什么的。
浪费食物总是不好的,于是闻姣很快便放弃了这个心血来潮的想法。
也许是因此,闻姣从来没有将仿生人当成过人类。
它是没有情感的,只能够依靠早就已经设定好的程序完成活动的机器。哪怕它看起来再像人类,它也没有任何自主意识和主观情绪。
在1+1=2的世界之中,他永远不会给出3的回答。
即便是在那时“牺牲”了自己救下了闻姣的生命,也只不过是提前设定好的保护主人的指令。
闻姣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片花田的面前,天气很晴朗,万里无云。
她看到仿生人站在花田中,背对着阳光,他的唇微动,对闻姣说出了一句话。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遥远,听不见声音,可闻姣却莫名的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小主人,你有什么最喜欢的东西吗?”
这大概是一句闲聊,是现实里曾经有过的谈天。
闻姣想了想,说起最喜欢的事物,“应该是晴天吧。”
厄里倪厄斯城区常年都是阴雨天,浇得人骨头都要潮湿的生出苔藓了。阴天总是让人提不起劲,好像活在其中的人也像是地底阴暗蠕动的蚯蚓。
闻姣实在不喜欢从小见到大的雨天,因为想见见晴朗的天气,而对上城区湛蓝的天空升起憧憬。
“我是…闻晴。”
仿生人的五官四分五裂,仿真皮肤的碎片迸溅到闻姣的脸上,金属的棱角划破了她的肌肤。
它在闻姣的面前像是烟花一样炸开了,仿佛肥料一般散落在花田中。
闻姣站在原地,错觉般的看见原本褐色的土地流淌出深红的血液,花朵愈发娇艳的盛开,舒展着艳丽的身姿。提供仿生人的能源是淡蓝色的液体钛,它即便受伤损毁,又怎么会流血呢。
下一秒闻姣发现自己坐在家中的沙发上,仿生人正在弯腰收拾着她面前的茶几。
科技能够让人的生活变得便利,人类因此能够从琐碎的家务活中抽离出来,用有限的时间干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而闻姣总是能够将一分钟压榨成两分钟来用。她想要在短时间内成长得足够面对她的敌人,因此一直都很忙,甚至会忽略到身旁一些微妙的正在发生缓慢变化的事情。
“小主人,人类会给他们养的小猫小狗或者是一株植物取名字。我想,我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名字。”仿生人在安静的环境中突兀的说道。
闻姣被插.入的声音打乱了思路,她抬起头,有些不明所以。仿生人只有在主人想要陪伴功能时才会进行人类定义的“交谈”,平时在闻姣并没有启用它时,它应该像是吸尘器、洗碗机、冰箱一样保持静默。
而她此时明显是在工作状态,它根本不应该打扰她。闻姣以为它是程序发生了什么故障,就像是古蓝星时期偶尔发生卡顿失灵的电脑一样。
“静音。”闻姣正在进行的工作项目很重要,需要完全专注,没有时间去管它或是为它进行修理。
虽然感觉到仿生人最近的故障频次变多了,但闻姣一直没能够抽出空来帮他彻底检查一下。编程方面不是她最擅长的领域,她又不太想因为这点小事打扰麻烦邬潼,于是便一直拖着。
直到拖到了…
微波炉发出了“叮”的一声,仿生人拿出了一盘烤好的小蛋糕放到她的面前。
直到它在太空之中被异兽撕毁,闻姣都并没有给它取一个名字。她不擅长取名,也不喜欢为家用电器起名字。
“我是…闻晴。”
晴天的晴。
你最喜欢的晴天。
那是一句没有意义的话。
像是强调着自身的存在。
人类好像不用质疑自己的存在,当他们活着时便能够自然而然的知晓自己在生存着,当他们爱谁或是恨谁时,也能够轻易的分辨出这些情绪的意义。
可仿生人不行。
它不知道自己微笑时是不是出于开心,蹙眉时是不是因为难过。或者,开心和难过这些情绪,是不是也只是一个设定好的概念。
它并不是它自己,它并不是一个确切的存在。
它从头至尾,可能只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数字。
若是有了一个名字,也许就会不一样了。
它就能够成为一个区分于其他机械的个体,变成一个真实的,被认可着的,拥有了情感联系的,能够被形容被描述的特殊存在。
我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大概仿生人并不存在想象力,于是只能够从主人从前的言语之中寻找答案。
如果它是闻晴,小主人的下一个仿生人,便与它有了区分。
梦境中时间和空间都没有逻辑,最终陷入一片荒芜的黑暗。
闻姣的眼睫颤了颤,睁开了乌眸,她睡的并不好,后颈有些酸疼,身体因睡梦而被遗忘的疼意逐渐苏醒。
她的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一处是舒服的。闻姣这才发现她还穿戴着贴身的纳米机甲,手掌紧攥着,昏迷中都没有放松。
她松开了手心,垂眸,芯片的棱角被机甲的表面硌弯磨平了一些,但它还在这里。仿生人与人类不同,它们的肢体死去,但记忆和信息都存储在芯片之中。
它还在吗?
银色的机甲褪去,闻姣小心的合拢掌心。她所在的地方似乎是船舱内的一个房间,她从床上坐起身,走到门口推开了房门。
向外展开的门似乎撞到了什么硬物,又向闻姣的方向返回了一些。她走出去,有些惊讶的看到脊背靠着墙坐在走廊地板上的纥骨翊黎。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不等她疑惑,刚刚被门撞了一下的男生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他用手背擦了擦脸,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突然迅速的抬起头。
“咚――”男生的后脑砸到了身后的墙壁上,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丝毫没有在意,蹭得一下站起身紧紧得拥抱住了闻姣。
话还没有说一句,闻姣便听到了呜呜咽咽的抽噎声。
像是在暖炉旁边盖着毯子烤火,或是将脸颊埋进刚刚从太阳底下拿进屋子中的被子,熟悉的气息将她从阴冷幽暗的太空拽到了阳光之下。
很好,看来不是幻觉。
闻姣探出手,轻轻拍了拍男生的背,站在原地任由他发泄情绪。
五分钟…十分钟…
“…你哭够了没有啊。”闻姣轻轻叹息,开始怀疑纥骨翊黎是不是水做的。
男生紧紧的拥抱着她,像是要确信她真的在他的怀中,泪水几乎洇湿了闻姣肩膀的衣料。纥骨翊黎后知后觉感觉到丢人,一时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脸。
“我没有哭。”男生的声音闷闷的,脸颊埋在她的肩窝里,开始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
“那你松开我。”虽然已经体谅了他的心情,但抱这么久一句话不说只知道哭也很奇怪。
“不要。我怎么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做梦,如果我一松手你就消失了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会很害怕的幻想你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明明知道这样想很不吉利,可我偏偏总是忍不住…”女子的腰肢很纤细,他用手臂圈住后仍然会觉得空落落的,必须要再紧贴一些才能够感觉到一丝安心。
“怪不得我遇到了这么多危险,一直险象环生,原来是因为你在背后咒我啊。”闻姣开玩笑的说道,眼尾微微弯起。
纥骨翊黎一瞬间松开了手,直面正对着她面露焦急的解释,“我不是,我没有…”他傻愣愣的怔在原地,眼眸仔细又贪恋的流连在女子的脸颊上,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姣姣,你瘦了。”
他偏过脸,用掌心遮盖住了脸颊,“我现在哭得好丑,你别看我。”这么久没有见面,久别重逢,他明明想要以一个最好的样貌出现在她的面前,怎么能够接受在她的记忆中他是这幅丑态。
帝国金发碧眼的三皇子有着一张英俊貌美,犹如阿波罗一般精致的容貌。即便鼻尖通红,眼尾水润,眼泪乱七八糟糊了一脸的模样也能够让人怜惜。
闻姣伸出手,轻轻扶住了男子的脸颊,“我在这呢,不用害怕了。”
纥骨翊黎弯下腰,控制不住的握住她的腰,掌心托住她的臀部,将女子离地抱了起来。好像这样才能够确定,她完完全全的好好的在这里。
……
“…喂,放我下来吧,很奇怪。”闻姣拍了拍纥骨翊黎的肩膀,耳尖微红,控制不住的想要将脸颊藏起来。太丢脸了,有必要一直抱着她走路吗。
纥骨翊黎的手臂肌肉很结实,像是抱着小孩一样将女生稳稳的搂在怀里,神情执拗,“不要。”他带着闻姣穿过大厅,被星舰内的人看到时也神情自若,理直气壮。
真是脸都要被他丢没了。
闻姣低下身子,趴在纥骨翊黎的肩膀上自暴自弃的任由他随便对待了,“这里不是军队的星舰吧,船员看起来不是军人,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们现在正处在哪个位置?母兽受伤,异兽现在正是癫狂的阶段,特拉洛克星附近的这些星系都很危险…”
闻姣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忍不住用力揪住了男生的头发,恼羞成怒,“你在干什么?”
“我很生气。”纥骨翊黎板着脸说道,他的手在女生的臀部上轻轻打了一下,阻止了她的话。但他又舍不得对她不好,于是只是很轻的拍了一下。“这里是南宥汐组建的搜救舰队,目前离玄]星应该还有一日多的距离。”
他回答了闻姣的问题,将她向上托了托,闻姣下意识搂住了男生的脖颈,有些气恼,“谁允许你…”
“为什么要将自己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姣姣,你会让我忍不住恨上一些人,想要做出些可怕的不像是我的事情。”纥骨翊黎嗓音低低的说道。
“…你要带我去哪。”闻姣抿了抿唇,转移了话题。
“去见南宥汐,他快一周没合眼了,我就把他打晕弄去睡觉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自己有小心思,我想让你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而不是他。”纥骨翊黎平静的说道。
闻姣一时哑然,男生过于直白,反而让她有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姣姣,你知不知道,如果当时舰队的行动错了一步,你就会死了。在我逃出皇宫的禁闭室,费尽力气终于找到你之后,死在我的面前。”男生的语气此时显得有些陌生,像是这段时间也不知不觉发生了些许改变。
闻姣只觉得额头一阵发疼,“邬潼呢,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他在哪里,他得救了吗,他有没有受伤…”
闻姣被纥骨翊黎放了下来,男子的眼眸分不清是哭红的还是因为恼意,“你就只想着问这些问题吗,姣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孤胆大英雄,是拯救了整个帝国的圣母玛利亚?你自以为是的以为死了也没有人会因为你难过痛苦的伤心是吗?你能不能只在意一下你自己……”
“我问你,邬潼在哪。”闻姣握住了男生的手臂,神情沉下来,眼眸认真的重复,乌眸隐隐浮现出几分戾气。
纥骨翊黎缓缓闭上嘴,紧抿住唇,“在414室,他没事,活着。”
“我去看他。”闻姣转过身,即便再走几步便到了南宥汐的房间,她却并不打算先去见他,而是宁愿走更远的路去看与她生死患难,被她更放在心上的人。
纥骨翊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疼,像是被人用掌心捏紧,生生的攥着。可他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这种疼意,男生偷偷擦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抬起腿,默默跟在女子的身后。
他一向这么没出息。
被派遣到特拉洛克星执行危险任务的队列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已经是被默认的牺牲者。异兽的行为过于癫狂,悍不畏死,行为逻辑唯有吞噬眼前所见一切的血肉。在那种情况下,军队无法对深陷于异兽母星之上的人展开有效的救援,那只会造成更多无谓的牺牲,撤退才是当时战局的最优解。
任务结束,剩下的人只能够依靠自己逃离。
纥骨翊黎是以皇子的身份与军队的指挥官交涉,才得到了有关闻姣的情报与特拉洛克星的位置坐标,能够赶来救她。
他是皇子,因此拥有着特权,但他也只是势力最微弱,能力最低微,几乎不会成为皇室下一任继承人的三皇子。于是纥骨翊黎得不到任何左右军队指令的话语权,也不会被给予更多的助力。
但即便纥骨翊黎主动去最危险的位置,指挥官也没有进行阻拦。
闻姣推开了房间的门,邬潼还没有醒,男子那身由闻姣制成的机甲在腰腹处破开了一道裂缝。邬潼在那时背过身,将闻姣护在了怀中,爆炸破坏了纳米机甲,他的一部分皮肤暴露在了太空之中,好在星舰的救援及时,他只是坏死了一些肌肉组织,被抢救了下来,并未死去。
闻姣走到病床前,几乎有一段时间的失声。她慢慢蹲下来,指尖有些颤抖的探向男子的腰间,又缓缓在半空中缩紧。
她好像突然理解了刚刚纥骨翊黎的感受。也许是因为一直都在面对着危险和死亡,发现自己活下来了之后,她似乎也显得很平常。
但是看到邬潼这样不行。
好像没有办法呼吸了一样。很害怕,很痛苦,很自责,很难过。
难受的像是整个人被从内部用力的掏开。
她弯下腰,脸颊轻轻贴近男子的胸膛,认真去听他的心跳声。感知到跳动的频率,闻姣才微微感受到了安心。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轻柔的抚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