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知道有人因为她的短暂离开而感到惊慌失措的宋嘉荣板着手指头,想着他这个点应该换好衣服了,才从芦苇丛后走出来,与他告辞。
本来她能直接离开的,但是想了想,还是说一声为好。
裴珩凝望着从芦苇丛后走出的女人,眼中情绪几番翻滚,最后都只是归化为克制的平静,嗓子干哑的开口道:“我送你回去吧。”
宋嘉荣婉言拒绝:“多谢公子好意,我自己走回去便好。”
她说完,转身往前走去。
虽然她是放下了,不代表她想要继续和他接触。
她也自认不是所谓的圣人,能把发生过的事情全部遗忘。
裴珩却不甘心和她错过,今日若是错过,她恐怕会更不愿意见他,坎坷不安中叫住了她的小名,“我们能谈谈吗,狸奴。”
闻言,宋嘉荣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他,一双圆润清透的杏眼里全然是疏离之色,“裴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裴公子这个疏离得划清界限的称呼落在裴珩的耳边,心脏刺疼得连呼吸都弥漫着细碎的血腥味,身形轻颤,“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唤我。”
“可以吗。”男人向来温润有礼,实际本质清冷疏离的语调里难得带上一丝卑微的恳求。
“可以。”宋嘉荣回答得很干脆,又见四周无人,试探的喊了一声,“陛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一刻,裴珩几乎称得上是慌乱。
他也不希望从她嘴里说出疏离又冷漠的陛下,而是那声如梦魇缠着他不放的“珩哥哥。”
宋嘉荣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平静的打断他,“可是陛下您忘了,是您让草民谨记尊卑有别,不要妄想得不属于的东西,宫里也没有草民所谓的哥哥,草民也只是严格按照陛下的命令。”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山仍是当年的山,水也是当年的水,唯独人不是当年的心态。
简短的几句话,说得裴珩哑口无言,指骨用力得近乎崩断,心脏抽疼得连呼吸都要骤停。
昔日种下的苦果,如今的自己只能咬着牙齿混血吞。
裴珩干裂的唇瓣紧抿着,喉结突兀的滚动中,吐出的也仅有“对不起。”三个字。
宋嘉荣摇头,并朝他深深做了一揖,“没有什么对不起不对不起,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是由着我对陛下您说,昔年是我自不量力,不知廉耻的打扰了您多年,我在此很郑重的向您道歉,更恬不知耻的望您能原谅我给您带来的诸多厌恶,祸事。”
“我早就应该知道如陛下这般风光霁月的君子是断不会多看草民这样愚蠢,恶毒自私,贪慕虚荣,还不会察言观色的女子一眼,偏生还总是蠢不自知的说着一些痴人说梦的话,做出一些自我感动,实际给陛下带来困扰的事。”
有些话刚开始很难,可是说出第一句话时,就不难了,一如她决定不再爱他了。
“我也希望陛下能和真正心爱的女子相守一生,百年好合。”
作者有话说:
①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出自――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宋・杨万里
第31章 不知眼前人是情敌
直到一抹新绿彻底消失在视野范围, 过了好一会儿裴珩才移开目光。
他没有选择坐马车,而是沿着她走过的路走回去。
他很想知道她这三年来过得怎么样,为何会选择学医, 为何会来到郦城, 却又不想从其他人嘴里听到关于她的一切,或许他本质就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
小桂子见到陛下回来后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也不敢贸贸然打扰的守在门外。
心想着,得要让陛下尽快回京才是,要是在待下去,难免会同贵妃娘娘遇到。
不行,他得要写信给贤妃娘娘才行!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 到了下午天边已变得雾蒙蒙一片, 好似下一秒就要滚落雨滴。
宋嘉荣回到家后,便把湿透的鞋袜脱下,光着脚丫子赤足踩在地上。
刺啦一声打开衣柜,里面放着清一色的素白雅绿布衣,寻不到一件绫罗绸缎,桌上的首饰盒也仅有一根在朴素不过的木簪, 完全和那个只穿绫罗绸缎,今日玉衩, 明日金簪的人天差地别。
不过三年, 她竟觉得像前世那般遥远。
多年前的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一向□□穿贵的她有一天会做到不在意锦衣华服, 山珍海味。
或许她一直都不在意, 在意的只有他是否爱她。
宋嘉荣以为那天说清楚后, 两人应该在没有任何交集了, 又正好收到张家小姐送来的帖子,说是邀她一道踏春游湖。
咬着唇的宋嘉荣想到裴珩如今暂居在张府,她若赴了宴肯定会遇到他,想也没想的婉拒了她的邀约。
她想,在过几天他应该就会离开了,她的生活也会恢复到像以前那样平静。
没有等到他离开的消息,反倒是久不住人的隔壁搬来了一户新人家。
新邻居搬来,她本应该和他打声招呼的,奈何她最近早出晚归,邻居也是夜里才归家,以至于他搬来五天,他们都没有见上一面。
她为何会知道隔壁新搬来了一户人,皆因夜里她踩着一地清辉回到青萝巷,远远地看见两盏灯照明。
隔壁空置许久,常年黑灯瞎火巷子里的突然挂起了灯笼,难免惹人多看两眼。
―
那天落水后回家被母亲禁足的顾槿安正溜到裴珩院里,说得口水都快要干了见他仍是不为所动,整个人挫败得垂下头。
裴珩指尖摩挲茶盏边缘,复抬眸问他,“我听说,她曾嫁过人,你不介意吗。”
每说一句话,他的呼吸都要紧上一分,心口处突生的暗刺往里扎进一分。
“前夫”他分明是她的“夫”才对。
顾槿安大喇喇的坐下,“我为什么要介意她嫁过人,我还庆幸她和离了,要不然也轮不到我遇到那么好的她。要我说,当初荣儿嫁的那个人也真不是个东西,要不然荣儿也不会伤心难过得不愿意再嫁。”
“果然,像那种高门贵族里的人都是外表看着光鲜,一个比一个人模狗样,实际上磋磨人的手段比谁都厉害,我看那点本事都用来装点门面去了。”他提到宋嘉荣当初嫁过的那个男人,便是满腹因嫉妒燃烧的怒火。
那么好的荣儿,他放在手心里捧都怕碎了的人儿,她的前夫是怎么能做到对她那么狠下心来的!
荣儿虽说是因感情不合,但大家都知道,肯定是她前夫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他虽然恨那前夫让荣儿对男人死了心,又在庆幸他对她不好,要不然也不会来到郦城同自己相遇。
裴珩听着他在大声痛骂那位前夫时,绷着下颌线不发一言,瓷盏边缘被他用力攥得泛起丝丝裂纹。
因为他嘴里骂的那位前夫,正是他本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骂他,但他骂得没错,他确实不是个东西。
他做的那些事,名义上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掩饰他不耻的肮脏欲念。
门外的小桂子听得心惊胆战,两腿发软,这位顾公子的胆子也太大了点吧,真就是嫌命太长敢骂陛下。
顾槿安骂完后,又问,“裴兄打算在郦城待多久。”
对于这个答案,连裴珩本人都不了解,“可能会待一段时间。”
他好不容易遇见了她,即便她不愿见他,他仍舍不得离去,哪怕是远远地看上她一眼,对他而言都是上天的恩赐。
得知他一时半儿还不会离开的顾槿安松了一口气,眉头紧蹙着松开,又蹙起,长长的叹了一声,“实不相瞒,我上一次落水后不是被禁足了吗,我今天来找裴兄还是偷钻狗洞出来的。”
他说到这个,有些不好意思的揩了鼻尖,“反正过程不重要,结果成功就行,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一事想要让你帮忙,你也知道荣儿是我喜欢的姑娘,像她那么优秀的姑娘身边总是不缺追求者,我娘又不知道要关我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想求裴兄能帮我照看一下荣儿。”
虽说让一个男人帮忙照顾自己的心上人,有种头上冒绿的嫌疑是没错,但他相信裴兄的人品!
“为何是我?”此时的裴珩忍不住发笑。
他就算不知道狸奴同他的关系,也应该知道一个男人最忌讳让另一个男人照顾自己心爱的女人。
也不知道他是过于信任他的品行,还是他过于清澈得愚蠢。
顾槿安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诚恳的回,“因为裴兄你说过你很爱你的夫人,所以我想着其她女子就算再美再好,落在你眼里也仅是路边好看一点儿的花草,而且我相信裴兄的人品,肯定不会做出夺人所爱的事来。”
但他嘴里的信任,裴珩注定要辜负。
若他心仪的换成另一个女子,他定会守住对他的信任,唯独她不行。
三年前在她坠落湖底的那一刻,也是他亲手撕扯掉自己虚伪的,用所谓兄妹之情来遮掩他对她早就目的不纯的遮羞布。
他远比自己所想的要爱他,想要占有她。
顾槿安见他沉默,下意识认为他是答应了,开心的转着茶杯,“明天荣儿要上山采药,之前都是我陪她去的,要不然她一个人我不放心,不过现在有裴兄我就放心多了。”
咳,当然,每一次都是他死皮赖脸跟去的,他怎么可能放心荣儿一个人上山啊。
裴珩随意的应了一声“好”。
顾槿安沉浸在他答应自己的要求中,没有注意到他的那个“好”咬得有多低哑又危险。
每个月里的某一天,宋嘉荣都会背着自己的药篓上山采药,药篓里除了她的午饭,药锄,还有一把用来防身的匕首。
日子并非特定,而是随兴而起。
虽说村民淳朴,不代表没有恶人。
她这一次去的是小恒山,中途要转一次船,近日乘船的人少,船家早晚只跑一趟。
“姑娘晚上还回来吗。”停下长篙的艄公问。
“回来的。”戴着帷帽的宋嘉荣回他。
“行,那你太阳落山之前记得在这里等我,晚了我的船可就开走了。”
“好。”宋嘉荣给了船费,又道了声谢后背着药篓往小恒山走去。
一路走来浓绿成茵,野花簇簇吸引了不少彩蝶在花丛里翩翩起舞。
凉爽的清风迎面而来,走在路上连人多日的疲劳,躁意也会随着风一同消散,唯剩下心灵的平静。
宋嘉荣的心情难得平复下来,正准备往山上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沉,是男人的脚步声。
宋嘉荣从药篓离抽出匕首,戒备得往后退,“是谁!出来。”
“是我, ”
一阵清风拂来,晃得枝叶簌簌而动,吹开了遮挡阳翳的层层浪涌。
裴珩猜到自己应该是吓到她了,抿了抿唇没有在往前靠近,目露愧意,“狸奴,我不是故意跟踪你的。”
“这里没有公子所认识的狸奴,还望公子喊我一声宋大夫,宋小姐。”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的宋嘉荣当然知道他不会说谎,但他出现在这里,也只有一种可能。
“是顾槿安告诉你,我会来这里的,是吗。”
宋嘉荣见他沉默,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顿时冷下脸,“我不知道你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但是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希望………”
“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栗子糕,不过不能吃太多,要不然夜里容易消化不良。”裴珩及时打断她口中近乎残忍的话,长手一勾,把她背着的药篓勾到手上。
她的个子只到他下巴,哪怕生气也够不到抢走的药篓,反倒是那气得垂着小脑袋的模样让裴珩愉悦了两分。
无论她的小姑娘变化再大,在他眼里都仍和年幼时别无二致。
小恒山虽不高,却足够陡斜,前段时间又落了雨,石头缝里争先恐后的钻出浸满水的湿漉漉青苔,人走在上面要格外小心,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脚底打滑。
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宋嘉荣秀眉微蹙的望向,走在前面的男人背影。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要用小时候她闹变扭时的语气来对她。
他又想做什么。
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走在后面,两人谁都不说话,任由阳光热烈的打在身上。
上到一个小斜坡时,走在前面的裴珩停下脚步,转过身向她伸出手,“这里路不好走,我牵你。”
“不用,这条路我又不是第一次走了,怎么可能会摔倒。”宋嘉荣毫不留情的拒绝。
裴珩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失落的把他收回,又用匕首砍了一根树枝递给她,“你要是不愿意牵我,可愿意牵树枝的另一头,要不然我不放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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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她不爱他了
他无论是动作和眼神皆是一片坦荡之色, 宋嘉荣看着伸来的那根树杈,她要是在拒绝反倒显得她多想了。
犹豫了一下,宋嘉荣伸手抓住了树枝的一。
握着树杈另一头的裴珩轻而易举的拉着她, 小心的走过这片不太平稳的坡路, 即使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里面却藏着谁都不知的默契。
“你把药锄给我。”走过陡斜的小坡,宋嘉荣立刻松开握着树枝的另一端,像是避嫌一样。
裴珩只是把药锄递给她,药筐仍由他背着,哪怕药筐并不重,他也舍不得让她背。
他问:“你挖的可是凤尾草。”
正用药锄小心挖着, 不伤到它根部的宋嘉荣点头, “是凤尾草,它具有清热利湿,凉血止血,消肿解毒等功效,你是怎么认出它是凤尾草?”
凤尾草和肾蕨长得很像,又同属蕨类, 以至于不认识草药的人总会把二者认错。
裴珩蹲下身轻点凤尾草的叶片,“我曾在书上看到过凤尾草叶片细长分离, 叶片坚韧, 肾蕨叶片柔软紧密,边缘有锯齿。”
他不说, 宋嘉荣都差点儿忘了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
一样的知识有些人看一遍就能熟烂于心, 她一段简单的句子都得翻来覆去得把书都给翻烂了才堪堪记住, 可是喝过茶后又会忘记。
裴珩安静的看着她动作娴熟的用药锄挖着凤尾草, 随着一株凤尾草被完整的挖出来, 她的眼睛里浮现的璀璨明艳的笑。
她的笑容也感染到了他,要不然他的嘴角怎么会不受控制的往上扬。
宋嘉荣只是挖了几株就停下手,采草药的忌讳是一次性采完。
“洗下手吧。”裴珩拿出水囊,示意她伸出脏兮兮的两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