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冠正在拉着婢女问话,“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婢女受不住惊吓,倒出事情:“是,是小公子……”
“小公子?陶引?陶引,是不是他?!”
“是,是……呜呜,公子见我身形与那位娘子相似,许诺了我一些好处,让我代替那位娘子乘坐车马……一切都是公子让我这么做的,和奴婢无关啊,大人饶命吧……”
陶引,好一个李代桃僵,萧鹤棠面露微笑,忽而看向额头冒出冷汗的大夫,风平浪静地问:“大夫呢,也应该知情吧?是早已跟陶引串通好的么,说什么白日风大,不宜奔波,更不宜吹风露面。”
的确有这么回事的大夫对上萧鹤棠的目光,一下就变得腿软,二话不说跪倒在他面前,“大将,将军,饶命……”
无疑默认了萧鹤棠话里说的事情,“陶公子的确给了我些钱财,要我基于事实再说得严重些,我本是不想的,但您也知道,小的在穆周郡生活,他又是太守家的公子,小的也是没有办法啊。”
萧鹤棠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说得不错,你们身份卑微,不过是三两只傀儡,冤有头债有主,我该找,还是要找正主才对。”
虽是这么说,可他眸光里渗人的冷意可不是那么想的。
沈冠也借机向他请罪,“还有属下,属下也有错,那天陶小公子来探望过东娘子,属下并没发现异样,是属下倏忽了,请大将军处罚。”
想来就是昨天的时候,陶引就串通一气,做好了计划。
萧鹤棠笑脸阴阴的,说被耍,那他也有份,人是他亲眼看着上车的,他当时怎么会觉得这个婢女与东月鸯相似呢,明明一点也不一样。
他冷声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二人虽然是受陶引指使,做了帮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罚你们各自身负两袋沙石,徒步从这里一日之内抵达弋城,若是达不到,那就去劳里待个三年五载吧。”冒犯武将,本就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更何况是欺骗糊弄于萧鹤棠。
没有杀了他们,已是他的一点仁义之心。
至于沈冠,萧鹤棠凝神细想,俊面笼罩了一圈虚暗的阴影,目似点漆,最终不怀好意地说:“我不罚你,你去将功补过,替我把人找到,我要……”
要怎么惩治东月鸯呢?算起来,她已经从他身边跑两次了。
事不过三。
虽然他早有预料,但没想到,她最终还是那么做了,看来他还是对她太优待了,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总不能一而再地对她心软吧。
能从萧鹤棠身边逃脱,是东月鸯想起来难,做起来却意想不到的简单的事,多亏了陶引,没有他,她肯定没那么轻易达成目的。
路上,他们正在去陶引说的地方,陶引说他在渠州有亲戚,特意向家里找了借口,说要去渠州探亲,这才从他大哥陶成那里得到一批军马,一同前行。
有了这样的理由,陶引先将东月鸯安置在那边,以防萧鹤棠再来穆周郡索要人,附近也不是很安全,很容易被找到,渠州他可以出钱购入一座宅子,东月鸯先住在那,等时间过去,久而久之萧鹤棠不再找她为止,再出来。
他们往与大军们相反的方向一路奔波,行了上百里路才敢停下来歇息一会。
陶引敲了敲窗门,“月鸯,下来喝口水吧,这里有条浅溪,我们在这用过吃食,再继续赶路。”
东月鸯从里下来,陶引扶着她,搭了把手,他和在穆周郡里的打扮没什么区别,俨然少年小将的模样,佩剑弓箭一应俱全。
然而东月鸯对溪流这样的地方还是充满阴影的,上回她跟家里人就是在这种地方遭遇了盗贼的埋伏,现在即使有军士在周边守卫,她还是悬心吊胆地打量四周,时刻注意着周遭环境。
树丛里陡然出现一阵淅淅索索的响动,东月鸯绷紧了神经,穆周郡的军士出列一小队,上前防备打探,“报,公子,发现一只野麂。”
东月鸯松了口气,陶引笑着安慰她,“看吧,只是山中野物,没多大事,不过我们可有口服了,月鸯,你想不想吃鹿肉?等我,我去替你猎来。”
话不多言,陶引便策马带人没入林中。
然而就在距离他们不远一两百里的路上,两方大军正在缓缓赶来对峙,将士鸣鼓,呵的一声众将便厮杀起来。
第32章
东月鸯在溪边等候陶引, 直到他安全归来提着的心才逐渐放下。
众人燃火吃肉,一头羊那么大的雄鹿倒在不远处,陶家的军士剥开鹿皮, 取了最肥嫩的片上,烤给陶引和东月鸯吃, 剩下的才由其他人分去。
怕东月鸯吃不惯这么粗糙的伙食, 陶引还细心地从怀里掏出用叶子包好的果实, “肉食多了, 用些果子解腻,月鸯, 你多用一些,渠州离此虽然不远了,但要入夜才能抵达, 未免路上多生事端, 晚上就不会再打猎烧火了。”
所以享用得最舒服的就是这一餐了, 东月鸯伸手接过,“谢谢。”
陶引原先还担心东月鸯不适应这样赶路的日子,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和陶引所见过的贵女无异,就怕自己哪里没做到位, 引她失望不满。
还好还好,东月鸯一直很体谅他们, 就是偶有不便的地方也没有生出怨气。
吃完午食,众人短暂地歇息了会,等恢复了精神, 又重新上路了。
穿过密林,上了官道, 再往前五十里,突然探路的军士急匆匆地回来报,“公子,公子大事不妙,前路不可再行了!撤!撤撤!”
陶引牵住马匹绳引,吁住坐骑,“何事如此惊慌,说清楚。”
军士飞快说了遍,“前面有两军交战,看势力是渠州和汉墚打起来了,渠州太守易主,现已各自为将,并未归顺朝廷,不能再去了,危险啊公子!”
陶引:“他们战况如何。”
“这属下并未久留,察觉到前方有异就赶紧回来禀告公子了……”
渠州去不了,陶引看向一旁,很快和东月鸯对上目光,她坐在马车内,大概是听到不好的消息,这才打开车窗探出头来,娇容郁郁不安,美目隐隐担忧。
就在这时,又有前方探查的军士策马飞奔大喊:“有大军来了,快走!”
陶引这时不再犹豫,“撤!”
马车调转方向,从来时的路狂奔去,然而东月鸯紧张地回望,马蹄声激起阵阵巨响,如遇地动山摇般,东月鸯绝望地看到远处密林里忽然出现一宗军队,接着陆陆续续出现更多身披盔甲,奔逃中还在厮杀的人影。
喊声如同就在耳边,她还亲眼所见刚刚还在马背上的人,下一刻就被削去头颅,瞬间鲜血直飚,像水花冲上了天。
空中黑漆漆的鸦群受惊,从枝叶间飞过,发出难以入耳的鸣叫,行军中的先锋将军打了个手势,后行的队伍规整有速地停下。
同样打探到情况的军士从来路策马跳出来,“报,有战况报给大将军!”
“沈将军发现军情,就在前方五十里路,两军交战,陶太守之子陶引被围困其中……”
半个时辰之前。
东月鸯一行人的行动速度,远不如正规的军队,他们人少,加上她乘的又是马车,赶路不便,追兵更快。
杀红眼的两军根本不分他们是谁的人,为了保命,陶引让她弃车上马,和他同乘一匹坐骑,再一脚踢向马尾,让它惊慌跑路帮他们引开一部分敌军。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被追了上来。
山林中的高地上,萧鹤棠面无表情地往下俯瞰,陶引带着东月鸯乘坐在马背上,一个人及两个军士在与汉墚成百上千的人马对峙,他们被团团围在中间,危险一触即发。
沈冠的人埋伏在不远处,裨将询问:“大将军,可要现在动手救人?”
汉墚的势力不属朝廷,自然也不属萧鹤棠,都是其他王侯的部将,这次从穆周郡离开,萧鹤棠的本意也是要拿下这两座城池,先让外界以为他们大军返回弋城,实则是声东击西,早已在中途分派了人马,悄悄尾随在东月鸯等人的后面。
然而到了危急关头,即便只要萧鹤棠一个号令,部将们就会举剑击杀,汉墚刚刚打败渠州,兵力分散正在收尾,根本不会料到还有黄雀在后被拦路截杀,可萧鹤棠依旧没有发出命令。
他冷眼旁观着,聊天般道:“急什么,陶太守之子,福禄颇厚,我看他们这不是还没死么?”
裨将瞬间明白了萧鹤棠的意思,这是不把人逼到绝境,彻底了结希望,大将军就不会伸以援手,就看陶维那儿子的性命够不够大了。
话是那样说,萧鹤棠冷漠的眼神除了对陶引一扫而过,更多的还是停留在被他挡在身后的娇柔背影身上,他很讥嘲地勾了勾唇角。
东月鸯这辈子的运气大概全用在了她重生上,从她离开庸都郡,上天就没再格外关照过她了。
数次身临险境,这次被那么多杀气缠身,冷冰冰注视他们的眼神盯着,鼻息里萦满浓厚的血腥味,这一刻她又有了那样离死不远的预感。
眼下她能依靠的好像只有身前帮她挡住危险的少年,但是陶引自身也难保,他带出来两百军士,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三两残兵,怎么可能打得过围困他们的数千人。
汉墚的敌将满怀恶意地把他们逼到死路,“陶引小儿,还不乖乖受降?!”
陶引哪能轻易投降,他若是降了,岂不是成了汉墚威胁他父亲的人质了,“尔等休想!”胯-下马匹不安躁动,东月鸯离陶引最近,可以清楚听见他粗重而紧张的呼吸声,他的身板也很硬浑身都在绷紧,除了他,周围两个军士也微露疲意,他们抵抗不了多久了。
显然敌军将领很清楚他们的状态,冷笑着说:“凭你还想顽抗,简直不知死活,我念在当年与你父亲有同僚之谊,不杀你,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受死吧!”
陶引不信这种鬼话,“张攸老贼,休想骗我,你不过是想将我生擒,好挟我威胁我父亲,我不会上你的当,你若想杀,那就来吧!”
二人之间的言语,在山谷间回荡,引来敌军将领哈哈大笑,“竖子狂傲,等着,我一人单挑你就行。”
笑声里,萧鹤棠不知不觉来到了沈冠埋伏的地方,抬眸逡巡一眼飞走的鸟雀,低声感慨着陶引的作为,“看到了吗,咱们这位小陶公子,真是‘后生可畏’。”
换句话说,跟东月鸯一样,不见棺材不掉泪。
敌军的部将分散开,留出空地给将领发挥,陶引已是强弩之末,不过片刻,他身边两个军士就已丧生,而陶引也在危难之际被刺了一枪摔下马,而后他背后的东月鸯便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陶引坠落之后,便呕出一大口鲜血,东月鸯在马上惊骇地看着他,痴了一瞬才手忙脚乱地下来,“陶,陶引……”
“怎么还有一个女人?”
敌将嘲笑着说:“多谢陶小公子不远千里前来献美,那某就却之不恭了!来人,把她给我带过来!”
东月鸯即将被人拉走,不想陶引即使身负重伤,还是紧抓着她不放,更甚至在敌方靠过来时,握着手中的剑猛刺过去,刺伤了一人,借着东月鸯搀扶的力道,他站起来道:“我,我死也不会让你们碰她的……”
东月鸯可以感觉到他在失温,脸色很差,然而都这样了他还在倾尽全力保护她,东月鸯顿时心如针扎,痛恨难受,根本不想陶引为了保护她因此就这样死掉,他还有大好年华,才十六岁,怎么能这样轻而易举就成了一堆白骨。
可是现在他们连活命都成了难题。
“陶维的儿子,还真是多情种啊,可惜,由不得你!”对方继续发难,这次是彻底要治他们于死地,就在这时,暗处一支箭凌空朝他们射过来,精准地命中将魔爪伸向东月鸯的人。
军士的突然死亡引起众人恐慌,纵马环顾四周,“谁?”
下一刻,回答汉墚将领的是一道道响亮无比的“杀”。
四面骤然出现从各处扑杀过来的军士,围在他们周围的人见势不妙再也顾不上东月鸯和陶引,纷纷组成列阵向其他路口逃去,身边一下宽敞许多,逼仄的空间终于给了她和陶引喘息的余地,就在这时,陶引再也支撑不住晕倒过去。
东月鸯单薄的身躯被他一下带着一起摔倒在地上,局势瞬息顿变,看着陶引两眼紧闭,唇色发白,东月鸯更害怕他死了,惊慌地呼唤他的名字,又怕动了他会加深陶引的伤势,“救,救命……救救我们……”
眼看突然出现的兵帮他们赶走了汉墚的敌军,不仅没人伤害他们,还有一大堆人马乘胜追击了过去,东月鸯以为获救了,神色仓惶地抬头,“救……”
萧鹤棠的身影赫然入目,冷若冰霜的他幽幽看着东月鸯,然后俯身朝她伸出了援手,东月鸯惊愕而恍惚地望着他凑近,就在她要触碰到萧鹤棠的手时,他忽然毫不留情地抽走,仿佛只是为了戏弄一下她,嫌她手脏,还在马背上抹了抹,对愣神的她说:“‘君若无情我便休,自此山水不相逢’,有没有觉得这句话曾在哪里听过?”
东月鸯完全怔住了,这哪里是在哪儿听过,这分明就是她在萧家,以为下雨天萧鹤棠听不见对着他说的。
如今被他冷言冷语地学了过去,漫不经心地撺掇,“你不是很喜欢跑吗?你再跑啊,东月鸯,这乱世我看你没了我,还怎么藏身。”
随着他轻描淡写的嘲弄话语刚落,东月鸯由外而内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冷意袭入身体里,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是啊,这世道她是真正见识到了有多乱了,离开有重兵把守的城池,或者说离开萧鹤棠身边,她很难自保,她根本无力自保!
而现在,她被偷梁换柱想法设法从他身边逃走的事情已然被发现了,不然萧鹤棠怎么会追过来?他如今冷漠无比的看着她,不怒而威,心里定然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定然很生气她逃走,如今重新落入他手里,他会怎么对待她?
可笑而意外的是,萧鹤棠在冷嘲讥讽完她,并没有立马逼迫她做什么,也没有命令他身边的近卫把东月鸯带走。
反倒是,他整兵待发,像是根本不在意东月鸯和受了伤的陶引,并不打算将他们带上,就要离开这里,“所有人听我命令,今日之内,务必拿下渠州,走!”
东月鸯不敢相信他竟就这样对他们视而不见,他好像放弃她了,而陶引,他好歹是陶太守的儿子,他竟也没有怜悯之心,似乎是怪罪陶引和她合谋,没有对他们多视一眼。
东月鸯焦急道:“等等――”
生怕萧鹤棠一走了之,她站起来追赶,“等等,别走萧鹤棠,陶引,求你救救他……”
陶引因她受伤,再不救就要完了,东月鸯震惊地看着萧鹤棠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顿时生出无异于天崩地裂带来的闷痛感,他真的要见死不救,他真能那么狠心如斯?
陶引,陶引要是死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眼中猛地涌出一汪泪,东月鸯克制不住,攥紧手心,朝萧鹤棠离开的方向喊,“我求你,萧鹤棠,别走,别走!”是她,她不该一意孤行,明知世道不好,还要一昧强求离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