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她有血有肉,会冷会痛,还是凡人,她放心了。
萧鹤棠问她犯了哪条天条定律,东月鸯还真能说得出五六七八来。
就如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吧,去年冬天,东月鸯和萧鹤棠说好,开春了她要去望天城省亲一趟,她父母在望天城做生意,经营了几家丝绸商行,她说要回去看看他们,萧鹤棠答应了,说好抽空陪她一块去一趟,结果真到出发那天,时机很不凑巧。
郡里出了点骚乱,大概是有两个帮派的人聚众私斗,来了许多官兵,私斗的人为了逃避官府追究,偷偷潜入了船舱,他们那边的所有船只刚好就被勒令不许出行。
东月鸯早就与父母约好,今日出发,赶在母亲生辰那天到达,一家团聚要为生母庆生,现在这样可不就耽误了。
别人或许无计可施,萧鹤棠却有办法,他似神通广大,轻易就搞定了来稽查的官兵,允许他们出航,然而就在登船那一刻,一个官长好像认识萧鹤棠,二人走到一旁交谈片刻,萧鹤棠就回来她身边说,望天城的行程他去不了了。
当时的东月鸯怔然住了,问他“为什么”?
萧鹤棠打发地说:“临时出了要紧事,回去吧。”
东月鸯站在原地不肯走,执着地问:“什么事,很重要吗?可是说好回去陪我母亲过生辰……”比这个还重要吗?
萧鹤棠很敷衍地道:“是。”
东月鸯眼里的光一下暗淡了,失落和委屈填满她归家心切的愁肠。
萧鹤棠不懂她已经多久没见到亲生父母了,上回还是他们成亲那年,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事急从权,也不急这一天?你要是怕被怪罪,我写信给岳父岳母,说明情况,相信他们会理解的,来日再去也无妨。”
他们的行李从船上搬下来,人去不了,要送的贺礼还是如约送去了望天城,萧鹤棠和那位官长因为急事换了个地方,东月鸯乖乖回萧府,到了晚上,他才醉意盎然地回来,结果浑身还染了一袭脂粉香。
萧鹤棠对白天发生的所谓的“要紧事”只字不提,去哪快活了也不解释,更不问她对探望不了父母的内心想法,他根本不关心在乎她。
那时东月鸯就想,她嫁的丈夫,不应该是这样。
像是他问了什么好笑的问题,东月鸯又是那样看他略带轻嘲和幽怨的眼神,萧鹤棠微微皱眉:“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东月鸯瘪了瘪嘴,她脸上很少有这样鲜明的表情动作,像画上的人活过来了,又像木头发芽,有了些新意,东月鸯说:“你不要再问了,木已成舟,你问得再多我们也不可能了。”
萧鹤棠眼珠幽深地瞪她,冷冷道:“那你可能想多了,我不过是不想背负负心人的骂名,也不想和离的莫名其妙罢了。”
东月鸯点头,“好,这样就好,不然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打算纠缠不清了。”
萧鹤棠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哂笑:“我?舍不得你?”
他居高临下,用微微鄙夷的目光看着她,“我是不是那种人,你会知道的。”
不就是一拍两散,有何舍不得的。
得不到有用的信息,萧鹤棠也不耐烦再跟东月鸯打机锋了,他放开她,拂了拂衣袖,冷声道:“未免你我牵扯不清,你还是早点离开萧家吧,这样也好宽了你的心。”
他嘴角嘲讽地上扬,淡淡笑了笑。
东月鸯沉默地看着萧鹤棠离开的背影,灯笼照的寒夜里的她脸色盈透玉白,过了会她学着萧鹤棠的样子,微微拉扯嘴角,尽量显得凉薄点,但太僵硬了,她学不会,干脆揉了揉颊面,露出一个只有她懂的无奈的笑。
要知道对一个人失望从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需经过日积月累的积攒才有这么一天,这么一想,东月鸯还回想起有一件奇怪的事。
上辈子萧鹤棠曾短暂痴迷过玉石古玩,这些公子哥好美玉,好香车,好宝马,好名剑,奢靡享乐,追捧成风,都习以为常,但是那一年萧鹤棠尤其爱好这方面的东西,为了收集它们不惜花费大量时间财力人力,还经常亲自出远门把这些宝贝带回来。
有一次,他春天去冬天回,再见时人都变了个样子,唯一不变的还是他和她之间疏离冷淡,互不靠近的态度。
那时候因为他离家逗留的时间太长,东月鸯都怀疑他是不是在外边养人了,怕让家里知道所以没带回来。
最后这个猜测东月鸯也没得到证实,她只是听多外面的花边事,从而联想到了这一出,其中还少不了萧蒹葭和祝柔臻的功劳。
萧蒹葭很喜欢祝柔臻,祝柔臻每次来为了避嫌,都会拉上其他家世差不多的姑娘到萧家做客,东月鸯作为主人,又是长嫂替萧蒹葭承担了一部分招待客人的义务,故此根本避不开和她们打交道。
她们嘴里的话尤其多,什么都能说,东家的嫂子的弟弟的媳妇的好友的侄儿娶了西家的哥哥的伯娘家的姑娘,生了个屁股连着背上长了一大块丑陋的黑斑,活像黑猪精下的崽儿的儿子,吓倒了接生婆,不仅惹得自家公婆羞恼嫌弃,丈夫还借此机会在外边鬼混不清。
一群未婚的女儿为西家的姑娘鸣不平,“太过分了,都结婚生子了,还在外拈花惹草呢。”
“哈哈哈那是你们见识太少了!”
有个颇为性烈的姑娘道:“这男子呀,就算成了亲,那也是一刻都不安分,家里的花香闻多了,觉得腻,外边儿的东西哪怕沾了狗屎的草,他都觉得清香至极。”
话落其他人都笑起来,“什么沾了狗屎的草,粗俗,你这么说话让家里的知道了岂不教训你。”
那姑娘说:“知道了也不会,实话告诉你们吧,这话就是我娘说我爹的呢!刚刚说的这还算轻的,还有好些事你们晓得呢,我娘说了别以为成了亲就能绑住一个男人,他要想野根本不会叫你知道,有的能瞒天过海不归家,就是在外边养了小的,有的良心太坏,等孩子大了就带回来,可不把家里的正妻给气死了,到那时都为时已晚……”
大家听得唏嘘,一阵静默中,祝柔臻打破平静,“快别说这些扫兴的了,月鸯还在这呢,还是说些令人高兴的吧。”
她不提醒还好,一经提醒都关注在一边喝茶的东月鸯身上,她们的态度泾渭分明,东月鸯是她们当中唯一一个成了婚的,还嫁给了萧蒹葭的兄长,听了这些很难不去怀疑自己丈夫是不是也跟话题里的人一样。
不是每个人都有眼力见,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祝柔臻身边的人小声说:“蒹葭,你哥好像经常也不在家耶……”
就是这样,东月鸯这里还没闹出什么岔子,那边已经在用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眼神看她了。
萧鹤棠是公认的浪,他长得就像那种花花心肠,没成亲前他身边从不缺莺莺燕燕,可从没见他对谁动过真心,这种男人滑不留手,不是谁都能征服得了的,谁敢沾染上他谁就万劫不复,可怕得很。
所以嫁给萧鹤棠的东月鸯,也很惨的。
萧鹤棠一走,四下变得空寂冷清,东月鸯再待在这也没有意义,她转身朝归处走去,结果刚步入庭院门口,萧鹤棠的身影竟与她不期而遇。
东月鸯疑惑地看着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他,不明白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出现在这。
萧鹤棠冷嗤:“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院子,我怎么不能来。”
房间还是两个人的婚房,有萧鹤棠一份子,和离就全都是他一个人的,他的地盘,东月鸯迟早要搬走,她听了萧鹤棠的话默默退让开,让他先进去。
萧鹤棠竟也不客气,他到了房里开始四处闲转,东月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见萧鹤棠来到了她之前没收拾完的木质箱子旁,冷眼俯视一眼,淡淡地问:“我来看看,你没把不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了吧?”
什么意思,这是以为她还会私藏不属于她的东西?
萧鹤棠说:“这谁知道呢,总得要盯着你。”
东月鸯微微皱眉,本来想要发火,但又觉得没必要跟这样的无赖纠缠下去,他爱看就看,免得到时候再找她麻烦说东西没还清。
萧鹤棠拖了张椅子过来悠悠坐下,像监工似的懒散抱着双臂,目不斜视、讥诮而面带微笑地盯着东月鸯清点物品的背影。
第6章
东西太多了,东月鸯一时半会收拾不完,她手上的伤还未好全,劳动这么半会就有些累了。
她想坐下来歇会喘口气,但一回头就能对上那双老是盯着自己的眼睛,像是在看她有没有偷奸耍滑,萧鹤棠朝她骄矜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是一直在关注着呢。
东月鸯:“……”
萧鹤棠假模假式地问:“怎么,累了?要不要泡杯茶歇一下。”
他把壶里的最后一口茶水倒杯里,然后装模作样地吹了吹,东月鸯关上箱子向萧鹤棠的位置一步步目光坚定地走过来,她盯着他看的眼神像是什么重要的人,萧鹤棠保持嘴角上扬的弧度,笑模笑样,眼珠里的光却越发深邃,深深地凝视东月鸯,“做什么,这么温柔地对着我看,想求我了?”
下一刻。
越过了萧鹤棠,把他身后柜子上的盒子拿到手的东月鸯,“这个还你。”
萧鹤棠:“……”
即便会错了情,萧鹤棠也不显尴尬,他神态自若地拧过身,回头看着东月鸯,哂笑着意味不明地上下扫了她两眼,没马上接她手里的东西,说:“你知道认识你的人背地里都叫你什么吗?”
“说你是块又臭又硬的臭石头。”
东月鸯似毫无反应般眼也不眨等萧鹤棠说完,一直保持着递盒子的姿势不变,要坚持等他拿走。
东月鸯没发脾气,萧鹤棠盯着她良久,轻蔑一笑:“你可真是个榆木疙瘩。”
他把东西从她手里抽走。
萧鹤棠打开盒子看了以后神情一收,情绪很淡地问:“这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盒子里装的是她之前收拾出来一对御赐金玉镯,用的上好青白玉,真金绕线镶的镯子,接线口吊着小鱼莲花形状的金吊坠,是他们成婚当时萧老夫人拿出来给她的。
东月鸯说:“祖母说这是你娘在世前留下的传家宝,她交给了我,等以后再传给后来子孙,但眼下这种情况已经用不到了,我很快就会离开萧家,这个先还你,你拿去吧。”
这已经是她所拥有的东西里面最贵重的了,宫廷所制,帝祖所赐,还给萧鹤棠,萧鹤棠就不必再防贼一样防着她把其他贵重之物带走了吧。
谁知在这一刻萧鹤棠用一种难以懂得的眼神看着她,目光里的凉意宛若寒夜凝固的冰晶。
气氛在这时非常古怪安静。
随着萧鹤棠的猝然起身,东月鸯整个人担心地后退了步。
看到东月鸯怕了自己,以为他会打人一样,然而萧鹤棠冰冷的愠怒只出现在那一刹那,他很快收敛,拿着盒子从东月鸯面前走开,他迈开步子,在离开时又停了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对东月鸯说:“你很好,东月鸯,你是我见过最不知好歹的,但愿你这辈子都能这么洒脱。”
在走过屏风处的桌案时,萧鹤棠眼风一扫便扫到了那上面今日签下的和离书,一式三份,他冷冷看了一眼,话不多说袖尾拂过桌案,卷起和离书走了。
东月鸯感觉得出萧鹤棠像是被她气到了,可是她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为什么还要生气?他现在生的气,可远不及她上辈子受的千万分之一。
走到刚才萧鹤棠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东月鸯把他没喝的茶倒进嘴里,不得不说刚才她还是被萧鹤棠的反应吓到了,他刚刚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气势让人悸动到心率都快停了。
夜色过半,东月鸯和婢女收拾了许久才暂停歇息,“明日再整理吧,你们先去休息。”
婢女们退出去,并将房门关上,留东月鸯一个人在卧房内喘口气,她走到外间站了一会儿才发现桌案上的和离书不见了。
“我的和离书的签文呢?你们看见了吗?”
她追出去问,两个婢女乖顺且疑惑地摇头,“和离书一直是夫人自己拿着的,我们没碰呀。”
和离签文还是挺重要的,没这个双方签字的文书,怎么证明东月鸯现在是独身?
婢女们都说没瞧见,东月鸯想起今天的屋子除了她和下人就只有萧鹤棠来过,难道是之前他就把文书拿走了?
时辰眼见着很晚了,东月鸯想了想,干脆还是明日再去找萧鹤棠问问,是不是他拿了。
就是不知道明日一早他还在不在府上。
一想到临走之前萧鹤棠还要搞这么一出,东月鸯心绪感觉都不太好,不过精力耗尽,想想自己很快就要去望天城与父母团聚了,在床上躺下后睡得倒也挺香。
翌日天亮,在婢女伺候下东月鸯梳妆洗漱更衣后,吃完了早饭去问了萧府的下人了,预料中的结果和她想的一样,这时萧鹤棠已经不在家了。
东月鸯:“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看门的下人说:“这,郎君不曾交代。”
按照习惯,萧鹤棠一旦出了门,多则一两月,少则八九天才回来一次,东月鸯可等不起他,她很不高兴地皱起了眉。
不过东月鸯也有办法,萧鹤棠若是拿了她的,她就把他的那份拿过来。
打定这个主意,东月鸯想好了今日要做什么去。
庸都郡有个很大的镖局,不管是运人还是运货都颇有规模,东月鸯回望天城的行李不少,需要人护送,萧老夫人还说要萧鹤棠送她一程,东月鸯看此情况,却是不敢劳烦她这个前夫的。
她宁愿多花些银钱,也不愿老对着那张嘴脸。
到了镖局,东月鸯被领到私密安静的一角商谈如何行运物品。
负责接待她的是个年长稳重的女掌柜,很会待客那一套,桌上摆满了样式精致的茶点,亲自给东月鸯倒水,“夫人请喝茶,今日我手上就只招待你一位贵客,时间有余,咱们尽可慢慢谈。”
东月鸯此去路途较长,但也没那么远,要价以及之后的花费不少,女掌柜自然优先照顾这条大鱼。
自从上辈子生过病后东月鸯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体,她婉拒了女掌柜的好意:“我近些日子身子不好,茶就不吃了,性寒,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东月鸯肤色白皙透亮,气血泛红,眼珠乌黑如墨玉一样,看不出哪里不健康,但雇主是客,说什么就是什么。
女掌柜识趣地笑笑,顺畅地接下话茬:“那不知夫人想我们镖局帮你做些什么?”
东月鸯道:“我要你们护送我去望天城,越快越好。”
女掌柜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望天城?那里的路如今可不大好走。”
东月鸯不懂其中规矩,问:“怎么了,去不了?”
女掌柜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似是在谨慎思考去望天城一趟的路程的得失利弊,“不,也不是……”
东月鸯以为是钱财方面的问题,她大方道:“我只去一程,只要将我平安送到,回来的车马费我也一并替你们包了,另外再给一袋金砖做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