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头:“还差两块。”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人体一共有两百零四块骨头,我只找到了一百一十二块。还差好多。”辛旗喃喃地说着,俯身下去,在泥水中继续摸索。
闵慧看着暗沉的天色和淅沥的秋雨,拿着手电跳进坑里:“我跟你一起找,两个人快一些。”
如果每一颗骨头都代表一部分灵魂,她明白,辛旗是想把苏田完整地带走。
他们肩并肩地跪在泥水中,虽然都穿着外套,冷雨还是湿透了全身。两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牙齿也冻得咯咯作响。
但他们不断地挖着,谁也没有停手。
泥土里有股奇怪的气味,闵慧闻到,加上一点点想象,只觉得恶心欲吐。而身边的辛旗,仍在置若罔闻地专心摸找。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把她安葬在哪里?这里?滨城?还是她的老家广西河池?”
“滨城。”辛旗说,“这样我可以经常去看她。”
“滨城挺好。”闵慧点头附和。她摸到一枚光滑的硬物,用手电照了一下,是一小截骨头,不知在人体的哪个位置,连忙递给辛旗:“我找到了一块。”
他仔细看了一眼,又摸了摸:“你胆子挺大的。”
“无神论者。”
她想讲几句轻松的话,调节一下沉重的气氛。然而几次想开口都觉得不合适,只好继续沉默。
两人又默默地找了一个多小时,又找到七块遗骨。天蒙蒙地亮了,雨也渐渐停了,坑越挖越大,辛旗终于说:“就这样吧。她埋得太浅了,能找到这么多遗骨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人从坑里爬出来,因为跪得太久,膝关节酸痛难忍,半天站不直,只好互相扶持着,倚靠在树干上。
天际出现一道曙光,正好打在辛旗的脸上,闵慧怔怔地看着他。
他浑身湿漉漉的,西装和衬衣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浆,脸色苍白,看上去憔悴极了,眼底出血的红斑更大、更明显了,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白。
“你的眼睛——”
“我能看见。”
他将放着遗骨的水桶和胶袋拿到手中,闵慧问道:“你带了一个箱子,是要把它们都装进去吗?”
鳄鱼皮的箱子就放在桶边,似乎涂了厚厚的隔水层,看上去连一颗水珠也没有。
辛旗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先回去吧。”
“你不回去?”
“我去江边把这些骨头清洗干净。”
“需要你——亲自去洗吗?”
闵慧觉得,找到遗骨已经足够尊重死者了,如果还要亲手清洗的话,对辛旗来讲,过于残忍。此时此刻的他,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发病。
“苏田老家的习俗是洗骨葬,也叫二次葬。”他说,“她以前告诉过我,她的外婆和奶奶都是这样入葬的。”
见她一脸惊讶,他苦笑了一声:“你不必知道细节。这种事需要亲人来做。”
“那我跟你一起洗。”她说。
“不需要你参加。”
“为什么?”
“你不是她的亲人。”
这话有点伤人,她却不想争辩:“那我就在河边等着你。你洗完了咱们一起走。”
“我想一个人待着。”
“别让我担心,好吗?”她轻轻地说。
“别让你担心?”他冷笑,“所以这一切都是关于你的?你是宇宙的中心?”
她一路哭着回到车上。
九点十分,邓尘和陈家骏的车也到了。他们本来要坐火车,因为担心辛旗过度悲伤,想早点过来帮忙,临时决定自驾。
“我们通知了警方。”邓尘在宾馆里说,“毕竟他们也需要调查。如果真是苏田,这个案子就可以了结了。”
“许志华不愿意让警方知道。”
“我来做他的工作。”
一个小时之后,辛旗带着鳄鱼皮箱回到了宾馆。他认真地洗了个澡,穿了套纯黑的西装来到餐厅吃早饭。
闵慧、邓尘和家骏全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辛旗,你吃药了吗?”闵慧问道,“华法林?”
“我忘记带了。”他说。
“那怎么行!”闵慧急道,“不如咱们赶紧回家吧,你的眼睛也需要找个医生看一下。”
“过两天再回去。”他淡淡地说,“我想雇几个人再仔细地找一下她的遗骨,尽可能地找全。”
“那怎么行,你必须要回去!我可以留在这里处理后事。”
“你留下来干嘛?苏田的后事跟你没关系。”他狠狠地盯着她,“你也不必关心我,因为我跟你也没关系!你可以走了。”
他的嗓音很有些嘶哑,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
她的心猛地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你恨我,辛旗。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苏田,我也没有坏心。出事以后我每天都在想,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引起了苏田的注意?导致她为了我牺牲性命?——我什么也没做,真的,我没对她干过坏事。”她抽泣地说道,“我们都是陌生人,我对她也是一片好心。在车上她要上厕所,是我替她看的包。下车后雨很大,她想在宾馆里跟我挤一间房,我答应了。你说我自私、我坏,其实我就是坏得不到位。如果我够坏,我就不答应让她跟我住,这样她就不会发现我去了木水河,就不会救我,就会好好地活着!一路上我都没有正经地跟她说过话,还给她脸色看,但她就是不讨厌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定要救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一天,在大巴车上,全车的人都知道你想死!”辛旗一字一字地说,“你一上车就一直在哭,很多人都看见了。后来碰到了泥石流,全车的人都下来了准备逃跑,只有你一个人坐在车上不肯动,司机拉你你都不走!那个跟苏田聊天的大婶你还记得吗?她告诉苏田说你一直在哭,一定遇到了想不开的事,让她跟你多说说话,开导开导你。苏田就是想救你,这才千方百计地接近你。别找理由替自己开脱,当你一心一意只想到自己、一心一意为自己的苦难伤心的时候,请想一想别人!她也许没你聪明、没你漂亮、没你性感,但在救你的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她把属于自己的那个宇宙交给了你,并不是要你去做这个宇宙的中心,而是想告诉你,谁也不是宇宙的中心。”
“我没有开脱。我只想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后半生是苏田送给我的,我不能浪费,不能乱来,我要活得美好、活得精彩、活得开心,我要让苏田在天堂里不后悔送给我这条命!所以说辛旗——”闵慧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我不会像你那样,在怨念和悔恨中度过余生。”
“哇,闵慧,难怪你活得这么精彩,因为你原谅自己的本事太精彩了!”辛旗冷笑。
闵慧猛地站起身来,咬咬牙,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
邓尘与家骏面面相觑。
“ethan,我觉得——”邓尘淡淡地说,“刚才的话,有点过分。”
“我没过分!”辛旗怒道。
“辛旗哥,”家骏腼腆地说,“我也觉得你错怪了闵慧姐。苏田姐做的这一切,其实并不需要回报。她不需要你从美国回来补偿一切,给她想要的东西,给她幸福的生活,这不是她的愿望。她最多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如此而已。正如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为了救人跳进了木水河,也不需要任何回报。因为这不是一场交易,只是她用生命送给你们的一件礼物。你们只用好好地接纳就可以了。闵慧姐不欠苏田姐任何东西,你也不欠苏田姐任何东西。闵慧姐更不欠你任何东西。你不应该没完没了地谴责她,更没有必要增添她的愧疚,因为她已经很愧疚了。”
第67章 千山长乐
苏田的墓坐落在滨城东区的千山长乐陵园。辛旗选的是合葬碑,预留了自己的墓穴。大理石碑上合刻了苏田和辛旗的名字,只将辛旗的卒年空了出来。闵慧知道后和家骏一起去拜祭过一次。
发现苏田遗骨的那一天,闵慧无法面对辛旗的指责,独自坐火车回到了滨城。次日家骏也回来了,告诉她辛旗和邓尘留在那里继续发掘遗骨,木水河市公安局闻讯后也派了两个民警过来,包括当年办案的陈sir,协同他们处理善后事宜。
两天后,dna的检测结果出来了,证明遗骨是苏田即李春苗无误。
一切终于水落石出,闵慧的心情更加沉重,加上辛旗那边完全失联,弄得她一连几日恍恍惚惚、食不下咽、就连写程序修bug都没了兴致。她不放心儿子天天跟着保姆,将他接回公寓共住,夜里有苏全相伴,哄完儿子睡觉,睁眼看着天花板到天亮。白日去上班,曹牧叮嘱她不要轻易出办公室,程启让和丁艺峰都会找她的碴,只因最近郑澜去世,观潮上层各种权力交接,程启让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收拾她。闵慧于是只好窝在办公室里发呆、吃零食、不到一周就长胖了七斤。
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几天,手机日历突然提醒说次日就是周如稷的生日,闵慧猛地想起紫珠托付给自己的事,连忙从壁橱里翻出辛旗托人帮她从美国带回来的两双dansko的鞋,拿到礼品店认真地包装了一番,上班路上顺便去医院探望紫珠。因紫珠要求在生日那天给如稷一个惊喜,她觉得还是悄悄地提前带到医院交给紫珠比较好。
熟门熟路地上到五楼,走到病房里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床单是新铺的,上面没有任何折痕。闵慧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出门确认了一下房号后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请问这里住的病人到哪去了?换房间了?”
“病人叫什么名字?”
“姚紫珠。”
“她去世了。”
闵慧吓得手一抖,礼品盒掉到地上:“什么时候?”
“好几天了,上周二走的。”
她在心里一算,上周二,正好就是自己跟着辛旗去许家庄的那一天。之前她一直忙着出差,只在回滨城的间隙看望过紫珠两次,周如稷知道她工作忙,有意不来打扰,已经两个多礼拜没联络了,大概以为她还在外地出差,也就没有说,省得她还要大老远地坐火车回来参加葬礼……
紫珠与闵慧的关系说近也近,说远也远,她们不是好友不是闺蜜,只是嫁给了同一个男人,如此而已,互相往来也以礼节性质居多。
“周医生呢?”她问。
“在办公室。”
闵慧抱着两双鞋去了五楼的另外一边,正好在走廊碰到周如稷查房回来。
他看上去没什么大的变化,神态平静,双目炯炯,并无憔悴之色。闵慧知他天天面对重症患者,惯见生死,情绪极少受到影响。在生活中亦是如此,比如两人结婚、离婚整个过程心平气和、不吵不闹、情绪上不见任何大起大落。倒是为了紫珠打过架、发过脾气——也是罕见的情绪流露。
闵慧因此开玩笑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凑和的成分居多。周如稷争辩说自己向来如此。后来跟紫珠聊起,紫珠也说他脾气好,情绪稳定,大概是因为经常面对焦虑的病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温和的职业性格。
内心究竟有多大的波澜,谁也不知道。
两人聊了一下紫珠的最后时光,周如稷说:“她走得挺快的,不算突然。最后两天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拿眼睛看着我,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交待似的。”
说毕将鞋子放到地上试了试,正好合脚,叹了一声:“也许是想告诉我买了两双鞋吧。”
说罢低下头,沉默了一下。
闵慧不禁心中难过,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把鞋子拿过来,让她可以在临死前送给如稷,算是最后的一份生日礼物。喟叹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这么大的事,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以为你在出差,想等你回来了再说。她父母的情绪很崩溃,坚持要把骨灰带回老家,我就陪着他们去了趟新疆,帮紫珠选了块墓地,丧事也是在那里办的。昨天才回来。”
“下班后有空吗?找个地方喝一杯去?”闵慧建议说。
“改天吧。下午、晚上都有手术,安排满了。”周如稷苦笑,“我没事的。”
“这种时候怎么能工作呢?你应该在家里休息,或者出门散散心……”不知为何,他越是平静,她越是担心。如果像辛旗那样对她吼对她发火、伤心到哭爆血管,她反而不那么害怕。
“工作能让我忘掉一切。”他说,“哪怕是暂时的。”
“那就现在去喝,不喝酒,喝咖啡总行吧。”她强行将周如稷拖到附近一家意式咖啡店。两人各要了一杯浓缩咖啡,太苦,只得又要了一杯冰水。
“病重的人在去世时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充满戏剧性,”周如稷看着她,慢慢地说,“死亡是个自然、平静的过程,生命系统开始有续关闭,为自己的终结做准备,就像电脑的关机程序一样,一道接一道地断闸。作为医生,我对每个过程都很清楚,不出意外的话都是一样的,进行到哪一步也是可以预料的。”
“听起来怪吓人的。”咖啡太苦,闵慧用力地搅动着杯底的炼乳,“紫珠有次跟我说,她已经准备好了,她怕你没有准备,让我记得帮你。——结果我居然没有到场。”
“她走的前几天,我就知道她快了,就一直拉着她的手,跟她轻轻地说话。她一直都没什么反应,有天夜晚突然醒过来说要见夏一杭,我也把他叫来了,最后的那一刻,是我们四个人——包括她的父母——一起把她送走的。”
“夏一杭?”闵慧愣道,“他来干嘛?”
“紫珠是不会随便嫁人的,跟夏一杭在一起,一定是因为喜欢他。她叫他过来,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原谅他了,让他今后不要挂念这件事,好好地生活。这小子这回总算有点良心,当着她的面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她。当初他也不想这样绝情,都是他父亲威胁的,怕惹上麻烦让他早做了断。”
没想到剧情是这样的,闵慧看着他,无语半天,冷笑着说:“都是成年人了,还这么没有主心骨也是醉了。”
对这样的人,她是不会轻易饶恕的。
“夏一杭一定要亲自送她的骨灰上山,我们就一起去了新疆。老人家只知道我跟她离婚了,不知道她后来曾经跟夏一杭在一起,心里还是蛮宽慰的。”
“所以坏人这么快就被你原谅了?”闵慧瞪大眼睛,“夏一杭这么做,难道不应该下地狱吗?”
“如果紫珠都能原谅,我找不出理由不原谅。毕竟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周如稷说,“她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与往事和解,我就帮她达成心愿,如此而已。”
“周如稷——”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就没叫上你。”周如稷耸耸肩,“生活就是这样,它在你什么也没搞明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懵懵懂懂、深陷其中——每个人的痛苦都不一样,谁也不比谁好多少。紫珠是个艺术家,她的精神境界我无法到达。在死亡面前,爱情这种东西不大可能成为她的羁绊。不像你……”
“不像我?”闵慧愣住,“什么意思?难道我会被爱情羁绊吗?”